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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章之六十七 命定(上)

书籍名:《青山依旧在》    作者:思君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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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是夜深时候,安宁城袅清峰上,有一轮钩月,几点疏星。
  朱厌拣择一株参天古木,立于横枝上,?自树影婆娑间,随眼看前方江山不夜所余焦土痕迹。
  看着看着,他也不知道因何而触动,忽地将指尖一挽,勾作光华。
  目送着夜中微风拂荡,将自己所勾勒的转眼吹散去,不知流转何方,朱厌听见和铃央央,闻之竟如断肠悲声。
  “锁魂铃。”
  朱厌是锁魂铃主人,知风摧雷凿亦不可使之摧动发响,此刻他不动,那自然是有个林宽来了。
  他人还未至,一枚锁魂铃先飞旋至朱厌身前。朱厌认得那正是当年用以囚锁自己,属于林宽的锁魂铃。
  朱厌便伸出手去,果见锁魂铃中逸散黢黑魂光,正是自己所遗最后一魄尸狗。
  将它握住之后,朱厌又看见了林宽。
  仍着白衣的林宽,纤尘不染,披就清好月色而来,真如瑶林琼树。
  其神姿高彻,自是风尘表物。但在那树上专注瞻顾江山不夜遗迹的朱厌,已将他惯看,于是这刻也不再贪看了,却仰头以目光追着天幕,盘点其上星光明灭。
  “我回来了。”
  听林宽说话,朱厌亦不作悲喜颜色,淡然应了一声:“嗯。”
  林宽不以为忤,一笑在那树下倚坐,将手中提着的酒放下。
  “饮一杯吗?”
  相逢意气作豪饮,醉后高歌且放狂。爱那金樽玉露,杯中波荡,是林宽生而为人,也真如世间俗人的一面。
  一魄已经得回,朱厌知他自楚莱而归,猜这酒大概也是从娄府内不问自取。
  如其余仙城一般,楚莱亦自有一等传奇佳酿,其名“小楼春”,以百花来调曲糵,一斗酒合以两丸苏合同煮,饮之有芳香。
  若是在从前,他林宽与娄昱平是那忘年之交,莫说一壶酒,就是整个娄府的酒,那娄昱平也愿相赠。
  可惜,如今人事皆已不同。
  话又说回来,有梁上君子行径,或信口开河之时,那又是林宽如这世间俗人一面。
  他就如每一个在人间存在过的麒麟儿,生来便有一副温文尔雅,淑人君子皮相;那言语恳切,雍容大度令人信服,就像他曾与众人言朱厌可永生不死,也不惧世人去想这是经不起细究的假话一样。
  此时林宽如何尚有心情小酌,朱厌不知。大概是因往后天地混沌,人间不存,自然也无此物可饮,于是最后一次尽情吧?妙在林宽也不勉强他相陪,就干脆利落地自饮自得。
  天上有月,朱厌垂首,见他杯中有月,便想起那人间的旧诗。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这是从前的林宽教他的,而那下一句,正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林宽听到他所吟的旧诗,也想起从前,随口道:“你若是想,也可以在此建起樊楼。”
  朱厌只道:“不必了。”
  就算此刻建起琼楼玉宇,大概也会如秦佩秋一般境遇。
  劳心费神摧动鬼神来造那样华丽樊楼,在送赠林墨之后也作无用。他亲自为林墨筑起的,也在林墨死后亲手毁去,空留下荒凉满目。
  而这世间一切,注定在明日就会化作烟云,也是同样。
  林宽笑将杯中残酒饮尽,问他道:“我问你。我不在的时候,你一个人,也会觉得难挨么?”
  “什么话?我比较喜欢一个人安静呢!”
  为朱厌这自负语气,林宽便也继续自斟自饮,笑言:“你若这样说,那我也同样。”
  他的话令朱厌又沉默,林宽再直言道:“你有心事。”
  此言不假,朱厌确有心事。
  对着林宽,他在想当日之好,还想旧时之梦,如何亲手堆砌,得回了一个麒麟。
  但那一个,不过伪物,于是朱厌又必须将他摧毁。
  欲在这天地间洒脱快意行事实在太难,便如朱厌,便如林宽,也是如此。朱厌不禁问他:“你后悔吗?”
  林宽笑道:“件件桩桩,时时刻刻。”
  他这样说,朱厌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是那个麒麟当初不悔,今日自然变化。
  意外是,他说一切事情,譬如当初,譬如此时。
  “你对这人世间,没半点留恋?”
  朱厌如此问林宽,林宽想了一想,道:“你呢?”
  朱厌只看着他,不说话。
  林宽轻哂:“也对,于你而言,对这俗世再多留恋,也抵不过一个我。”
  话音方落,郁郁林间,竟有片叶作刀,疾刺他眉心。
  见那叶刀来势汹汹,林宽却岿然不动,仍就饮他的酒,但果然也如他所料,那叶刀在距离他眼睫毫厘处陡然停下。
  林宽眨了一眨眼,弃下手中的酒,抬手拈下片叶,递至唇边。
  被他吹奏,叶片发出清震之音,但不成曲调。林宽便又将举着叶片的手垂下,也不管朱厌是生气或者厌烦,愿不愿意听取,自顾自地开了口。
  “从前我们那小时候,总去禹州拜会舅舅与舅母,得他们指点道法医术。禹州多山,山民们爱衔冬青之叶作啸举,其声嘹亮入神,用以相互呼召,那个中高手,还可寄情于内,递传幽愫,吹送离愁。我路过时真觉有趣,就学了起来,但学得不好。”
  “再后来,六郎也大了。他生而早慧,那性情亦是有别扭古怪之处,见三郎他们总也去禹州,更觉得自己是我们不同的一个,于是除了我又或两亲、阿惠,他对所有人都发作脾气,与三郎最是不睦。”
  “有一回我见他不肯去上学,只在自己屋外的树上闲坐,揪了半树的叶子往地下扔,也不管别人如何劝阻。我问他为何如此?他说三郎临走前又作弄他,将他的书都撕了,叫人丢进水池里。还说他其实也不在意,反正早读过一遍,都记住了;而且那上学也无趣,何必要听先生讲什么,不如他自己想什么便是什么,没意思极了。”
  “我当时与他说,读不读书,上不上进,是另一件事;但芸芸众生,至伟至渺,一应有灵,此举不当亦不该。”
  “他立刻也就明白了,停了手。我想反正已经是一地的落叶,我们也都得闲,便也教他如何吹响这树叶,结果他竟学得比我还好。”
  “六郎啊,人人都说他自小诸般古怪不好。但在我看来,他是最乖巧聪明的一个,只要你与他说,他便谨记学那诸般为人的好处。”
  “世间不得完人,但若人人效此,大概你我也不必经历太多风波。”
  虽已经劝过自己不再去想明白林宽所想的每一件事,但他既然提起,朱厌便难免再度想到此处曾有那樊楼起,还想起那个曾得林宽爱悯,又得秦佩秋照顾,今日有季朝云相护的林墨。
  朱厌想了又想,竟一时分不清,林墨此生算是有幸还是不幸。但如今林宽既是孤身一人回来,他便道:“最后,你家六郎还是选了季朝云。”
  林宽欲要饮酒的手,略作一顿。
  那个林墨,是林宽前生今世所余最后亲人。但不管孟兰因也好,季朝云也罢,世间其余人都是一样,所有人都将林宽视作是假,偏要林墨将他割舍。
  林宽也很快释然,复又笑道:“他是糊涂,也太心软。”
  “那你预备如何?”
  林宽道:“我亦心软。既然他不愿与我同归,那就由得他与别人同命吧。”
  为他这般自觉善意的应答,朱厌沉默了。
  林宽察觉他那沉默有异,便问:“怎么了?”
  “你要杀了他。”
  朱厌这一句不是问话,只是坦言,不管林宽亲自杀他,或者因天地倾垮而至所有人鬼神灵灭亡,皆是一般结果。
  林宽道:“既言长兄如父,他忤逆不敬,亦不悔改,我当然可以杀了他。”
  朱厌又不说话了,却听林宽提起旁事,道:“可怜这世间,已经变作善者愈善,恶者愈恶。”
  不错。
  这世间善良人,跋前踬后,进退两难,动辄得咎。
  而为恶者,八面圆通,洿行无节,蝇营狗苟。
  但朱厌复想起林宽之前曾说过“愿教善者愈善”,只听林宽又道:“是你说的,这世间已无生趣。”
  “是吧,”朱厌也道:“你亦觉如此,所以才要令天地同归混沌,人间化销。”
  “含冤受罪,迟来公道,于这世间何益?”林宽道:“若是如你我所想,全是天要将众生作弄,那不如快些结束这作弄,别再做那些荣辱角逐,爱恨浮荡的无用苦功。”
  朱厌为此言而笑:“若言是为众生,你又何故不问众生?”
  林宽道:“因众生糊涂,不知好歹。”
  又道:“我亦曾受此困。”
  当日不争不怨,为世人毁谤,便顺从天命,将肉身归还,正因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是所谓孝矣,也是愚蠢。
  朱厌颔首,道:“不错。”
  他说完沉默了片刻,林宽见他不再说话,便也问向他。
  “当日那个我,将你魂魄拆离禁锁,你可曾想杀我?”
  那当日已过去太久,但朱厌坦然道:“想过。”
  “还是当日,你我一战,你又何故不杀?又何故相让?”
  “我亦心软。”
  他学林宽说话,林宽不禁笑道:“当真?”
  朱厌点头。
  对从前、现在,在这人世间诞生麒麟儿,他都是一样的心软。
  见林宽闻言若有所思,朱厌又道:“这世间所谓的大义,又或公正,本都与我无关。”
  令止幽独吞噬人间幽冥之境,为人间仙府震慑四方妖邪来侵,愿受一切束缚,对他人释以善意,朱厌所行,从来是为成就他麒麟之大义或公正。
  林宽亦明白。
  “抱歉。”
  朱厌不明白他为何忽然道歉。
  “如今我已知道你是对。反是我,倨傲自尊,不知天高地厚,”林宽又道:“为这世间奉献,无穷无止境,于他人来看,却仍旧太少。”
  太多人不知感激,更有甚者,因那不可得的恩泽反作怨恨。
  但今日朱厌觉已经无所谓对错。他淡然道:“无妨。反正,我已经得偿所愿了。”
  “正是如此。只待明日,便有天地同归一体,你我再也不必听命于天,受困于地。”
  朱厌再度沉默。
  在万籁俱静中,只见云遮月掩,林宽弃下手中杯盏,改作仰头豪饮,等其将心事都想过一遍,再来作答。
  不知过了多久,林宽终于等到朱厌作答。
  他道:“好。”
  作者有话说
  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