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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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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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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难怪张开羊得了半身不遂,原来是做了损!"寒波气咻咻地说:"我当时怎么没听说这事,要是那时知道,我就弄条恶狗咬死他!"

            "张开羊也是奸呢,他来我家拔菠菜,总是晚上来,谁能注意到他?"刘年分外伤感地说:"有了这些事之后,我就开始寻思,怎么难缠的人都让我碰上了?后来我琢磨是因为咱们这个地方的人文化水平低,小地方的人爱计较,到了大城市,人的眼界高,就不会有这种说出来别人都不会相信的麻烦。我就跟老婆说了,想去儿子那里呆一段,她说你快去吧,省得一天到晚地在家给我惹麻烦,让我跟着上火。"刘年放下筷子,他搓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说:"谁知到了大城市,麻烦还是跟着我,真他妈的跟癞皮狗一样,赶也赶不掉。比如有一天我去遛公园,前面走着个老太太,她掉了条手绢,被我给踩着了,她回过身来就讹我,说是这手绢是进口的,要我赔她三十块钱。其实那就是条布手绢,皱皱巴巴的像块尿布,我怕她闹起来再犯个什么心脏病,再赔她医药费,就赶紧把三十块钱给了她。从那以后,我就不敢去公园了。还有一回,我到夜市去逛,赶巧一个人的水果摊子倒了,苹果呀梨呀橘子呀的滚了一地,我正从那走过,摊主非赖我弄翻了水果摊,揪着我的衣领让我把那些水果都捡起来。捡完了,他又说这滚了泥的水果不好卖了,非要把它们卖给我,我有什么办法?只好掏出钱来,买了一大袋的水果。我那时才发现,这大城市的人也不道德,就想着回来了。"刘年大约说得激动了,他哆哆嗦嗦地倒了一盅酒,抖抖地端起,那酒一半进了他肚里,另一半则杨花柳絮般地飘飘扬扬地洒在桌子上了。

            "人们除了认钱,如今还认什么,这叫什么世道!"寒波咬牙切齿地说。

            "我张罗着要回来,儿子就说,你要是在家嫌闷得慌,不如出去做点事去。他给我联系了他们骨伤科医院的一个活儿,就是每天清理手术室落下的垃圾。"说到这里,刘年打了个逆嗝,似是十分恶心的样子。寒波起身进了灶房,又取来一壶酒,给自己和刘年各倒了一盅,说:"咱俩连干它三个,喝个痛快!"看她那架势,似乎是一醉方休才觉痛快。刘年也觉得兴致盎然,便豪爽地举起酒一饮而尽。第二盅第三盅酒依次落肚后,刘年觉得浑身发热,眼睛像被雾包围了似的,看寒波有了几分朦胧了。朦胧的寒波只有个大致轮廊,她的嘴唇由于动着,给人一种毛茸茸的感觉。而她的鼻子、眉毛、耳朵一律看不真切。就连先前还亮得异常的眼睛,似乎也变成了微雨中的湖水,一派迷离了。不过,这种雾里看花的朦胧感给人一种美到极致的印象。

            "我听了儿子的话,去骨伤科医院上班了。我干的那个活是临时的,隔不上半年就得换人的。不是医院想换人,是人自己想把自己换下来。"刘年接着讲他的遭遇,"谁干那个活儿,也不能挺多长时间。知道手术室的垃圾都是些什么吗?"

            "还不就是烂棉球和带血的纱布?"寒波说。

            "你没干过这活是不知道的!"刘年高声说了一句,然后又放低了声调说:"你说是什么?都是些截下来的胳膊和腿。那胳膊有粗有细,有长有短;那腿有的长着毛,有的白嫩得像藕。这些胳膊和腿在断口处都沾着血,看着真是瘆人啊。瘆人倒也罢了,有的还让人恶心,比如有的腿都生了蛆子,那肉是死的了,可蛆还活着!"刘年垂下头,又打了一个逆嗝,他放下筷子,寒波也放下了筷子。"你知道,那是大城市,又是个有名的骨伤科医院,一天起码要做二三十台的手术,天天都得有截肢的,我就得把这些东西清理到一个黑色加厚的大塑料袋里,把它们背到锅炉房里烧掉。听着那些肉在火里吱吱叫着烧起来了,心里真不是滋味啊。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回家都要喝二两酒,喝得晕晕乎乎了,这才能上床睡着。"

            "这活一个月挣几百呀?"寒波问。

            "三百。"刘年说:"其实这活也不累,一天不过是两趟的活儿,中午清理一回,晚上再一回。"

            "给我三千我也不做!"寒波说:"谁受得了这个?"

            "咳,我寻思着既然儿子让我干这活儿,我就别给他丢人现眼,做个一周两周就走人,人家还不得说我挑毛拣刺?我就忍着干了下去,直到有一天,我因为烧垃圾又惹了次麻烦,这才发誓不干了。"刘年擦了擦眼睛,不知什么时候,那里已悄悄蒙上了泪水。

            "唉---麻烦---"寒波惆怅地感叹道。

            "有一天傍晚我刚出医院大门,就看见一个年轻的白脸男人朝我走来。他戴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铁灰色风衣,双手插在衣袋里。他问我是不是医院清理手术室垃圾的那个人,我就说是,他就冲过来抽出双手打我的脸,把我打得懵头转向的。医院门口卖冷饮的老太太认得我,她对那个男人说,你是不是打错人了,他老实巴交的,怎么会得罪你?那男人打我时围了不少过路人。你知道他为什么打我吗?他说是我把他女朋友的双腿给烧了,他来找我算账。原来他女朋友是剧团唱戏的,出了车祸,双腿被截掉了,谁承想手术后并没有保住她的命。他推着女朋友去火葬厂的时候,为她委屈得慌,死时连个囫囵身子也没带去。想着她的腿要是没烧的话,就可以拿去一起烧了。他把那账算在了我身上,你说冤不冤?"

            "你就没骂他几句?"寒波说:"这个白脸混账!"

            "我能好意思骂他么,你看他死了女朋友,他难过得都要疯了。不过我顶了他一句,我说那死去的姑娘又不是跳舞的,带不带腿去都没什么要紧。她不是唱戏的吗?嘴是完整带去的就行!"

            "结果他怎么说?"寒波这回没叫那人为"白脸混账"。

            "他就当着大街上的人呜呜哭了,说是唱戏是不用腿,可是有坐着唱戏的么?我一听他哭,心里直哆嗦。虽然说他打疼了我的脸,我还是对他说,你要是打了我心里好受些,就接着打吧。"

            "哦---"寒波温柔地叫了一声,然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抚摩了一下刘年的脸颊,说:"你真是个善心人啊。"她这一抚摩不要紧,刘年感动得涕泪横流,其泪流淌的气势比窗外的雨要奔放得多了。他很想趁势抓住寒波的手,紧紧地握着,可他没有那个勇气。

            "他又打你的脸了么?"寒波缩回手,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我请他去医院对面的酒馆喝酒,我们俩都喝醉了,出来时我都找不着家了。我就回到医院,在花园的长椅上睡了一夜。"

            "后来呢?"寒波饶有兴致地追问。

            "后来,后来不过是让太阳照醒了,一醒了就记得回家的路了。我那儿子以为我出事了,找了我大半宿。我就跟儿子说,这个收拾垃圾的活儿老子说啥也不干了,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儿子就说,你不想干就回老家去吧,大城市不适合老年人呆。操,这是亲生儿子说的话呀,我还能在那里住下去吗?"刘年咳嗽了一声。

            "唉,现在的孩子,眼里就有个大城市。就说我家大伟,他奶奶死了,我前两天打电话要接他回来,你猜他说什么?他说原来他不知道外面有大地方,那里的日子过得比这里好,他不愿意回这小地方来了,气得我威胁他,他要是不回来,我就不给他往亲戚那里寄钱,饿死他!"

            刘年讲完他在城里的遭遇,心中畅快了许多。仿佛那心中原本积着些浓云,被寒波这条雪亮的闪电一击,它们就化成水滴沉落心底,内心一片晴朗了。

            雨确如寒波所说,是关门雨,快近午了,它还没有歇的意思。除了耿大车之外,其间还有一个人来过,不过这人很识趣,敲了几下见没回应,就走了。寒波起身到灶房续了捧柴火,烧开了肉汤,盛了两大海碗,上面撒了香菜末和辣椒油,一一地小心翼翼地端上来。喝过肉汤,刘年是酒足饭饱了,他的眼神愈发地虚了,只觉得眼前的寒波就像河畔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那么明媚,纤尘不染,使他有抱一抱的欲望。

            "我看你也是累了。"寒波说:"你要是走不动了的话,就先到我屋里歇会儿。"

            "我知道,你是因为鱼鹰,才对我好。要不我是谁,我是个酒鬼呀。"刘年信口开河地说着:"这鱼鹰,嚯,真给争气呀。"

            寒波因为刘年说出这般话而有些不快,她兴味索然地对刘年说,你要是能走的话,我看还是回家算了。说着,起身打开了店门。门一开,酒馆就亮了一层,潮湿的空气飘然而至,刘年打了一个喷嚏。雨下得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它所发出的声音也是不急不躁、温婉而有韵致。寒波把雨衣给刘年披上,看着他晃晃悠悠走出酒馆。刘年本不想走的,但一想人家把雨衣都给他披上了,再不走就太不自量力了。他临出门的时候,一直很安静地呆在灶房里的鱼鹰出来了,它一直跟着寒波走到门口,刘年冲它摆摆手说:"你有这份心意就行了,别送了。"

            刘年踟蹰在细雨中的兴林大街上,望着街两侧冷清的店铺,想着回到家里要见的是老婆那张黄色的扁脸,他不由落泪了。街上没有行人,一片黯淡,只有夜来香的酒幌子高高地挑着,在雨中闪出一团湿漉漉的红色。刘年想,如果我不是个酒鬼,如果我还年轻,如果我不是总被这样那样的麻烦纠缠着,我一定紧紧地搂着叫驴子的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