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酒鬼的鱼鹰

宠文网 > 玄幻小说 > 酒鬼的鱼鹰

第7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酒鬼的鱼鹰》章节:第7章,宠文网网友提供全文无弹窗免费在线阅读。!


                                    寒波就放出鱼鹰,它蹬翻了耿大车面前的汤碗,溅了他一脸的汤水。那汤里撒着芥末油,辣得耿大车鼻涕眼泪一起往下流。

            刘年敲了一下酒馆的门,他敲得不轻也不重。他想若是寒波听不见的话,鱼鹰能听见也好,鱼鹰也许会代他把寒波叫醒的。

            雨水落在雨衣上,发出如时针行走一般的"滴答"声。门很快打开了,一股浓香的肉香味跑了出来,仿佛那肉味浓得化不开,想溜到雨水中淡一淡身上的气息似的。刘年望见了寒波那张笑意盈盈的宛如盛开的向日葵一般的脸,她仿佛化了淡妆,眉毛比平素显得弯,嘴唇也比往日红艳。而且,虽然她绾着发髻戴着围裙,但那围裙已不是老绿色的帆布围裙了,而是宝蓝色底调上飞舞着金黄色菊花图案的,明媚极了。那花瓣洋洋洒洒的,新鲜得似乎能看到露珠和阳光。而且,寒波的发髻平素是不戴簪的,今天却独独佩戴了一支,景泰蓝的头簪古雅而又秀丽。

            "我知道你要来的,昨晚就烀了猪头肉。今早起来把肉汤烧开了锅,用那老汤给你煮了干豆腐卷和花生米,你就在这里痛痛快快地吃一天的酒吧。"寒波笑着把刘年让进酒馆,然后返身进了灶房。

            刘年坐在了背窗的位置。他仰头看了看墙上的童子抱鱼的年画,伸手摸了一下童子胖乎乎的脚丫。当他转移视线向灶房张望的时候,鱼鹰突然飞上了柜台,它张开了翅膀,似乎在欢迎刘年的到来。那鱼鹰与刘年刚抱它来酒馆的时候迥然不同了,它那灰色的羽毛更加富有光泽,简直就像上了一层釉,而且它的脖子摇晃个不停,看上去精神气十足。刘年像见了老朋友一样地召唤了它一声:"嗨,你在这酒馆过得美吧?"寒波恰好左右手各端着一只盘子从灶房出来,她笑吟吟地答道:"它过得能不美吗?每天进的小活鱼它自己就能吃掉一半,不像它在河里抓鱼,不一定次次都能抓着!"说话间,寒波已将一盘干豆腐丝和一盘花生米摆在桌上。之后,她很快又取来了酒盅和已烫温了的酒,给刘年斟上,说:"你先慢慢喝着,我去切点猪头肉,炒个木耳白菜。"刘年连说不必了,有豆腐丝和花生米已经足够下酒了。寒波笑着说,这些酒菜又不让你赊账,你就放心吃喝吧。

            刘年抿了一口酒,这酒醇香温热,入腹后只觉浑身为之一爽,非常提气。豆腐和花生由于是在肉汤中煮过的,喷香喷香的,吃得刘年暗自赞不绝口。也许是怕雨天昏暗吧,酒馆里开着灯,可刘年不喜欢灯光,他就起身拉灭了灯。这时酒馆因为暗了一层而显得温柔气十足,雨天本真的色调也就出来了。鱼鹰飞下柜台,渐渐地朝刘年走过来。刘年丢了几粒花生在地上,说:"你吃这东西么?味道真是不错,你尝尝就知道了。"鱼鹰对花生不闻不碰的,它仰着脖子眼神活跃地盯着刘年。刘年以为它在羡慕自己的酒,就捏起酒壶摇晃了几下说:"这东西你可不能沾,我这个酒鬼沾沾还可以。要是你喝醉了酒,啄伤了人可怎么办?"刘年是第一次叫自己"酒鬼",他突然觉得这两个字也没那么刺耳,尤其是跟鱼鹰说起来,甚至带有点亲切感。

            寒波很快又端上来了两个盘子。猪头肉上淋了些辣椒油和蒜泥,这两种调料都十分解腻,为刘年所喜欢。木耳白菜是素炒的,烹了少许醋,是格外爽口的一道菜,也是刘年最为钟情的。

            一次吃四个菜,这在刘年的喝酒经历中是不敢奢望的。寒波在落座前把店门闩上,说:"今天下雨,就不对外营业了,让我陪你好好地喝一天酒。"这话险些催下刘年的泪水来。这酒馆里除了他和寒波,就是鱼鹰了。刘年觉得自己享受这般好的待遇有些过意不去,就:"下雨天凉,不少人要想着来喝酒,你该挂幌子就挂,别耽误了生意。"寒波说:"人不能老为生意活着。生意不过就是窗外的那些雨,有它时挺滋润,可它太多时又会涝着。"

            他们相对而坐,连干了三盅酒,这时寒波的脸颊愈发地鲜润了。她起身又取来一壶烫好的酒,然后对刘年说:"这雨声一直没有大起来,说明这是关门雨,一下就会是一天的。"见刘年没有反应,寒波又说:"下雨天就是个喝酒的天气。"

            刘年点了点头。他问寒波:"那王老太太,真是这鱼鹰给吓死的?"

            寒波点了点头,说:"她平时可能心脏不好,只不过她自己不知道罢了。"

            刘年又问:"那老太太的闺女没来找你闹?"

            "闹什么?"寒波说:"老太太死了,我叫人去通知她,她说她妈早就该死,不然她就不会失去父亲和哥哥。"

            "她都没来给老太太出殡?"刘年又问。

            "来是来了,不过她不给老太太挂孝,还穿着件花衣裳。"寒波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看她那样子,只让她跟着送葬的人走到路口,就让她回家了。"

            "哦---"刘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怕这鱼鹰吓死了她妈,她会来找你算账的。"

            寒波笑了,说:"你是让麻烦给吓怕了。"

            屋子里又暗了一层。这说明空中的浓云越积越厚了。刘年不说话的时候,能听得到沙沙的雨声。他觉得今天的雨声格外好听,就像他在幼年时吹出的柳笛一样动人。

            "咱们虽然认识这么久了,够熟的了,可还是头一回坐在一起喝酒。"寒波叹息了一声说。

            刘年望着寒波那活跃而又漆黑的眼睛,语无伦次地说:"也许、鱼鹰、其实也是有机会的,只是、鱼鹰、赖汤,唉。"

            寒波朗朗地笑着,大约是笑他把鱼鹰和赖汤混为一谈了。

            两壶酒落肚,刘年不那么拘谨了,话也多了起来。他对寒波说,其实雨和酒是一样的,雨也是一种酒,大地也是贪酒,你若长久不给它点喝喝,它就脾气暴躁,暴土扬长,会自暴自弃地旱死禾苗。一旦大地喝了酒,你看吧,它让花开得鲜亮了,让叶子绿得流油了,让庄稼长得生气勃勃了。不过,大地喝过了量也会失态,花朵会凋零,庄稼会被涝死,大地就会小便失禁。

            寒波不懂"小便失禁"指的是什么,就问。刘年干了一盅酒一抹嘴说:"这还不懂,就是发大水呗。大水一发,它哪里都敢去了,谁能管得了洪水呢?"

            有人敲酒馆的门,开始时敲得很轻,后来则响亮了,大约认定酒馆里有人吧。寒波嘟囔一句:"不理他。"然而不理他不行,敲门声越来越剧烈,最后还伴之以狗的挠门声,刘年明白这一定是耿大车来了。

            寒波只得起身了,她走到门口,没有卸下门闩,而是隔着门问:"谁呀?"

            "开门呀!"果然是耿大车的声音。

            "今儿下雨,我不营业了,你没见都没挂幌子么?"

            "可我闻到肉汤的香味了!"耿大车叫道。他一叫,他的狗也跟着叫。

            "肉汤是我煮给自己喝的!"寒波说:"你走吧,我不方便给你开门,我正洗着澡呢。"
  />            耿大车大约踢了一下狗,狗嚎叫了几声。接着耿大车说:"不开就不开吧,我去夜来香还不是一样!"

            寒波再回到座位时,刘年就觉得她愈发地亲切可人了。这种感觉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是一种温柔的心疼和令人想哭的缠绵。

            寒波垂下头,她抿了一口酒,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说:"周围的人都议论你,说你进城跟儿子呆了一年回来后就成了酒鬼,大家猜是你儿子给你气受了,是么?"

            刘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他进城的遭遇,想起那一段生活,他还有着隐隐的恶心,他想永远忘却那些不愉快,可他今天却很想对寒波敞开心扉诉说那些不快。

            "我儿子倒是没有给我气受,这点还不能冤枉他。"刘年开门见山地说:"我为什么要进城去儿子那里?我退休以后,本以为可以安静地过日子,再不会有麻烦牵涉到我了,可是你知道吗,这个小妈养的麻烦就是铁定地跟着我了,就像我的老婆一样与我分不开。"刘年吃了一口菜,接着说:"有一天晚间我洗完脚,出来泼洗脚水,赶巧泼在了王福仁的身上。王福仁你也是知道的,做点小买卖,惟利是图。他那天来家里,是问我老婆的店里要不要南瓜子和炸薯片,他进了不少货,想推销出去。我这盆洗脚水泼向他,他当时还真没不高兴。后来他的生意做得不好了,就开始诬赖我,说是我泼的洗脚水让他沾染了晦气,让我老婆把他余下的南瓜子和炸薯片都包销了,要不就砸了我家的店,你说可气不可气?"

            "王福仁以后要是来我家的酒馆,我就让他滚出去,这个王八蛋!"寒波骂道。

            "还有一回,我家的鸡钻到张开羊家的园子里了,那正是春天,小菠菜刚长出来,这鸡也真是糟践人,把那嫩菠菜给鹐了多半。张开羊捉了鸡上门来问罪,我让他把那鸡抱回去宰了炖汤,谁让它欠嘴了呢?还有,我主动要求给他把被鸡祸害了的地重新撒上种子。你也知道,春天的菠菜发芽快,长得也快。可张开羊说啥也不同意,非让我赔他出了苗的菠菜,你说这难为不难为我?我要是孙悟空还行,拔根毫毛一吹,嚯,他的菠菜地又会是原样子了,可我不是没那道行吗?没办法,我只得把自家的菠菜赔给他。我家的那片菠菜地比他家的大,菠菜也比他家的长得好,他这才同意了。眼瞅着水灵灵的菠菜让张开羊来拔,我心里真是憋屈啊。我就想像我这种男人有什么用,谁都怕,有理的事在我这里也成了没理的了,活该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