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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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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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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人能看见他的泪水,除了他的心知道他在流泪之外,知道他泪水的就是雨水了。因为雨水在坠落前的一瞬刮着了酒鬼的脸,雨水就被融进来的泪水给染出咸味了。雨水在落地的一瞬有些惆怅,心想自己干干净净地从天庭而下,一路纤尘不染,最终晚节不保,被一个酒鬼的泪水给污染了,真是有些丧气。不过,当更多的雨水又淋在它身上之后,那股咸味也就渐渐被溶解,最终了无痕迹了。雨水想,原来人的泪水去的是如此快啊。

            河面起雾了。这是傍晚的雾。由于连下了三天小雨,河水陡涨,岸已不是原来的岸了,它有一部分被河水吞噬,成了河床了。岸上的植被经过雨水的滋润,显得更为茂盛和葱茏。白天时,尽管天放晴了,但云彩仍然很厚,不过那云彩以白色的居多。到了傍晚,若隐若现了一天的太阳落了,雾气就生成了。那雾初起时只是丝丝缕缕的几条,它们虚弱地飘在岸上的柳树丛中,看上去像是谁的魂儿。过了一会儿,河面也有这样的魂儿了,白雾渐成气候,不多时,已蔚为壮观了。河上岸上都是一片一片的雾气,它们缓缓飘拂着,使河水和树变幻无穷。那岸上的雾宛若飞涌的洪水,把所有的植物都幻化成水草;而河里的雾则如绽放的白莲花,满河的灿烂,满河的清芬之气。

            刘年也醉成一片白雾了。他想如果不是有雾在河面舞蹈,他可以把自己的眼睛投映在水面上,让河里的眼睛看看自己的躯壳,是否他早已是一道白雾,不然他不至于走起路来有在云中漫步的感觉。

            刘年晃晃悠悠从河岸归家时,照例是往日的老模样。他斜挎着装酒用的军用水壶,那里的酒已经空了。他的浅色衬衣领上不是油泥就是污血,那血迹无疑都是蚊子留下来的,足已想见蚊子如何在他的脖颈上尽情喝血后被他拍死。他从坝上往兴林大街一望,发现这街也被雾裹挟着,两侧的房屋愈发地模糊了。刘年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这雾路让我怎么走啊?然而不要紧,早已有眼尖的小孩子发现了刘年,他们在雾中欢叫着奔跑过来,这个拉他的胳膊,那个扯他的衣角,他们七嘴八舌地说:

            "酒鬼,你今天怎么一条小鱼也没钓着?"

            "酒鬼,你再逮个鱼鹰回来多好哇!"

            "酒鬼,我们送你回家吧,你知道你的家在哪里吗?"

            刘年打了一个嗝,然后教训那些小孩子:"什么'酒鬼',是'酒徒','徒'是'徒弟'的'徒',你们真是白白上学了,连个'徒'字都不懂!"之后他的话就语无伦次了:"我的家,鱼鹰是好,钓小鱼有什么稀奇,我操这雾,简直比大姑娘还美---"

            孩子们嬉笑着,一路把他送回小康食杂店。他们扶他走下那条由高向低的木质踏板时,刘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下沉,他叫道:"你们这是把我往地里送哇!"许哎哟寻声迎出来,吆喝小孩子都快回家了,然后把刘年扶进里屋。她在为刘年脱鞋时说:"赖汤出事了。听说他在南方被公安局给抓起来了。他和手下人把生意上的对手给杀了,这回赖汤可要掉脑袋了!"

            "赖汤、赖汤、他早晚要出事的!"刘年骂着,一头栽倒在炕上,只几分钟的工夫,就鼾声大作了。

            赖汤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这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很多人在议论赖汤的时候都要涉及寒波,大多的说法是,要是光头赖汤不在了,谁给你个寡妇撑腰叫驴子酒馆还能像过去那样什么税也不交么?刘年听到这些议论,分外为寒波不平,心想常去叫驴子吃酒的,都不是被赖汤逼着去的,还不是因为寒波烫的酒香、做的菜味道好?谁要是跟刘年这么说寒波了,他就会一皱眉说:"嚯,管他赖汤怎么着,叫驴子还不是那个叫驴子,要是做酒鬼,我情愿当叫驴子的!"

            酒鬼在晴天时挎着酒去河边,阴天下雨时他也去河边了。本该坐在叫驴子的日子,他却怕去那里看到寒波脸上的忧愁。还有,寒波对他的那一抚摩还热情异常地烙印在他心底,他想等这热情平息了以后再去。天说凉就凉了,上钩的鱼越来越少了,风吹过来,是凉凉的风了,秋天的气息已经若隐若现了。有一天下着小雨,刘年穿着雨衣站在岸上看苍茫的河水,忽然听见有脚步声传来。他回头一望,只见寒波打把天蓝色的伞走了过来,那伞就像一片晴朗的天,使伞下穿着白衣服的寒波看上去就像一朵祥云。寒波走到刘年面前,说:"我有个事求你,你帮我去把它给办了。"

            "你知道,你的事,只要我能办的,我不会说'不'字的!"刘年信誓旦旦地说。

            "你一会儿帮我把鱼鹰送到税务局的王局长家里吧。"寒波说:"他相中了那鱼鹰,跟我说好几次了,我不卖给他就不好了。你知道我跟这鱼鹰有感情,我不能自己送它去。"

            "你喜欢这鱼鹰,你怎么舍得卖?你说卖了多少钱?钱我给你,你还他,鱼鹰你自己留着!"刘年激动地说。

            "都说好了,你就别劝我了。"寒波说。

            "这个局长吃什么不好,非要吃鱼鹰,他妈的!"刘年愤愤不平地说:"你先留着那鱼鹰,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再逮它一只?"

            "人家相中的就是这只。"寒波说,"他说市税务局的局长喜欢收集鸟的标本,这鱼鹰是灰色的,难得一见,他要把它买了制成标本送人。"

            "不过是向上打溜须,这龟孙子!"刘年骂道。

            刘年想,赖汤死了,税务局的局长就敢来朝寒波要鱼鹰了,看来大家的猜测是有道理的。刘年知道寒波都拗不过的事,自己再努力也是无济于事了,于是他就对寒波说:"你先回去,天傍黑时我去帮你送鱼鹰。"

            刘年没有喝过多的酒,他从河岸回家时正碰上王小牛。他对王小牛说:"跟不跟酒徒爷爷去叫驴子卖鱼鹰去?"王小牛一听很高兴,他牵着刘年的手,很快就到了叫驴子酒馆。鱼鹰的双腿已被一条麻绳绑住,寒波把它交给刘年时,还把那局长家的地址也给了他。这鱼鹰在被刘年抱出酒馆时伸长了脖子回头望了一下寒波,寒波赶紧低下头去灶房了。

            雨住了,空气真是湿润啊。刘年和王小牛并排走着。王小牛每走几步就要抚摩一下鱼鹰。他说他恨他爷爷,他这么喜欢这鱼鹰,可爷爷到底也没想办法把它买来。

            "我长大了一定要当官,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王小牛忽然冒出这样一句话。刘年的心不由为之一沉。

            他们走进小城的中心时,路灯闪闪烁烁地亮了。他们找到了局长家所住的房子。进得屋里,那局长一见鱼鹰,就把他们让进厨房,信手掀起冰柜的拉盖,只见一缕缕白色的寒气像炊烟一样冒了出来。那局长对刘年说,你就把它扔进去吧。刘年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鱼鹰投进了冰柜。鱼鹰在白色的寒气中仿佛坠入了深渊,杳无踪影了。局长把冰柜盖"啪"一声落了下来。刘年见王小牛不停地打着寒战,他目光直直地盯着那个冰柜。

            回家的路上,刘年和王小牛都很蔫。当他们看到了叫驴子酒馆的灯火时,王小牛忽然问刘年:"那鱼鹰会死吗?"

            "会活活被冻死的!"刘年说:"以后它就会被做成标本了。"

            "什么叫标本?"王小牛问。

            "就是外面跟真的鱼鹰一样,可是里面却没血没肉的东西!"刘年说。

            王小牛"哦"了一声,他又打了一串寒战。

            刘年的麻烦不知不觉又来了。王小牛自打看到鱼鹰被活生生地扔进冰柜后,他就不爱吃饭,一天要打几十回的寒战,总是说害冷。去医院检查,医生却说他什么病也没有。王团圆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他就一天一趟地来食杂店找刘年闹,他骂刘年:"你个该杀的酒鬼,我就这么一个孙子,你可把他坑苦了。他一天到晚地害冷,你要是不把他弄热,我就跟你没完!"

            刘年想,如果他再逮着一只鱼鹰,把它送给王小牛,也许他就不会害冷了。他天天去河边,顾不得喝酒和钓鱼,而是警惕地观察着河面的每一个变化,期待鱼鹰能够重现。然而还是那样的河面和夕阳,鱼鹰却踪影全无。偶尔视野里出现一只大鸟的踪影,当刘年内心一阵狂喜之时,他很快发现那鸟不过是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