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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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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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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年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叫驴子出了热闹,不就是寒波出了事吗?他经这一吓,酒已醒了多半,看东西时眼也不那么花了。他支支吾吾地问:"叫驴子出了什么事了?""你还不知道吧,寒波的婆婆、那个见天价儿喊着要报仇的人,如今死在酒馆了!"别人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足见认定这老太太死不足惜。"寒波把那老太婆给杀了!"刘年没敢把这话问出口,他怕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自己会晕倒在地,那样他就更别想找到家了。寒波的婆婆王老太太,身强体壮,食欲旺盛,走路比年轻人还要铿锵有力。据说她养生的秘诀是早晚喝粥。中午不吃主食,只吃炒青菜,逢了初一、十五这两个佛教徒要吃素的日子,她偏要暴吃一顿荤的,煨鸡汤煲鲫鱼汤等等。此外,她还声言一个人满怀仇恨会活得长远,因为仇恨使人觉得有重要的事还没有完成,人生不可能轻易地结束。王老太除了叫驴子一个儿子外,还有个女儿叫王娟。王娟觉得母亲满身恶气,不屑与她往来,王老太就独居度日。冬季的时候,王老太起得迟,她家的炊烟升起得晚,邻居觑见那烟囱气息全无,以为她已悄没声地死了,就早早地把这消息当成喜讯报告给寒波。然而通常到了正午时分,别人正打算着去收尸时,寡白的天空下升起了一缕比所有人家的炊烟都要浓烈的炊烟,那是王老太家的烟囱冒出来的,让人明白原来她还活得生气勃勃的。王老太来叫驴子闹寒波的时候,总要顺手牵羊地带走点什么东西,譬如一个调料瓶,一把刚洗好的放在灶台上预备着炒的青菜,一捧花生米或是一个盘子。她拿东西的时候总要咕哝一句:"你过得倒美!"仿佛只要拿走一些东西,寒波就会过得寒碜似的。一般常来叫驴子喝酒的酒客,都知道王老太的这个习惯,所以她一推开店门,就会有人说:"你孙子不在这,你找不到他去报仇了!"王老太骂不迭声的时候,早有酒客怂恿她:"你看啥好,拿点什么走得了!"王老太就会嘴硬地说:"她这个破酒馆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我拿她的也是该拿。她还没改嫁,是我老王家的儿媳妇,她该尽孝道的!"寒波对老太太骂归骂,但她拿东西的时候她从不阻拦,心想你拿了盘子和调料盒我再买,你拿了吃的东西就算我施舍叫花子好了。

            许哎哟见刘年没有被小孩子簇拥着回家,心里有些怪异。她兀自"哎哟"了一声,说:"你还能耐了呢,自己能摸到家门了。"刘年便问老婆听没听说叫驴子出事了,许哎哟不愿关心众人都关注的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张军来买盐跟我说寒波的婆婆死了。死了人有什么稀奇的?"刘年心想死人是没什么稀奇的,关键是王老太死了,又死在了叫驴子,是不是寒波把她杀死了呢?如果是那样的话,寒波就会以涉嫌杀人的罪名被收监,到时他还能去哪里喝酒呢?谁还能像寒波一样赊酒给他呢?刘年明白今晚小孩子之所以没在路口玩耍,是因为他们都去叫驴子看热闹去了。

            小康食杂店渐渐被黑暗吞噬了。许哎哟没有开灯,她坐在柜台后面劈啪劈啪地打着算盘。刘年趁黑摸出一瓶酒来,用嘴咬开瓶盖,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许哎哟闻到酒气,只是轻轻地"哎哟"了一声,接着又打算盘了。刘年喝了一会,很有些说话的欲望。他这辈子一直有一个问题压在心头没有问老婆,那就是为什么当年许老昌在烧饼铺骂他是流氓时,许春英不站出来为他开脱呢?

            刘年舌头发硬地先叫了一声"老婆",这时许哎哟停下了打算盘,她听见丈夫带着哭腔问她:"当年我去烧饼铺,看见你光着身子,你知道那衣裳是你自己脱下来的,为啥你爹骂我时你不吭一声?"

            许哎哟没有说话,算盘珠子倒是替她说话了,它们又噼啪噼啪响了起来。刘年听着这声音非常气闷,他正发火,珠子的碰撞声止息了,许哎哟说:"自打我上学时出了那档子事后,我就成了女人中的麻烦,没有男人想惹我这个麻烦。我听人家都在背地讲究你,说你最爱惹麻烦。那天赶巧你碰上了我这个麻烦,我就想这是你的命。不过我结婚时照你说的还你一个清白了,你何苦年纪大了还计较这事呢?"

            刘年打了一个寒战,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把酒往肚里灌。许哎哟大约觉得刘年今晚有些反常,就起身拉亮了灯,想看看刘年的表情。这一开灯把她吓了一跳,只见刘年泪流满面的,仿佛他受了天大的委屈,许哎哟"哎哟"了一声,战战兢兢地问:"你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事么?"

            "我没怎么的,你把灯给我关了。"刘年说。

            许哎哟不敢不从。店里重新被黑暗笼罩的时候,许哎哟不敢再打算盘了。

            "老许,开开灯,店里有豆腐乳么?小牛想吃这东西,闹了我一天了。"是王团圆的声音,他一拉开店门就拖着长腔有板有眼地叫道。

            店里明明有豆腐乳,可许哎哟不敢贸然开灯,于是就打发王团圆说:"赶巧那点豆腐乳都卖光了,我明天再去上点货,你让小牛再等一宿吧。"

            王团圆却没有走的意思,他问:"你家刘年睡了!"

            王团圆这回没有把刘年叫作酒鬼,这使许哎哟深受感动。她不想让外人看见自己丈夫脸上的泪水,就顺水推舟地说:"他睡着了。"

            "他知不知道他的鱼鹰惹了麻烦了?"王团圆的声调愈渐高了起来。

            "鱼鹰都让他送到叫驴子酒馆换酒喝了,就是惹了麻烦也不是他的鱼鹰了!"

            "谁能讹他呢?"王团圆的声调降了下来,说:"我是听人议论,说是寒波的婆婆,是让鱼鹰给吓死的!"

            "鱼鹰还能把大活人给吓死?"许哎哟叫道。

            "这可是真的呢!"王团圆说:"今天下晌在叫驴子吃酒的有张三全和耿大车,他俩都说王老太一走进酒馆,才骂了一句'你这个小寡妇,把我孙子给藏哪里去了,快交出他来去报仇',这话才落下,寒波的头还没有从灶房伸出来呢,那鱼鹰忽然就从柜台后面飞了出来,飞得噗噜噜的,鱼鹰上了王老太的肩膀,用那长嘴啄了一下她的脸,王老太就'哎呀'大叫一声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真有这么神奇?"许哎哟仍是不信地问。

            王团圆说:"大家都议论呢,说刘年抓来的这只鱼鹰不一般。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哪能编瞎话骗你呢?"

            许哎哟连连"哎哟"了三声,再无言语了。王团圆听着店里再无搭话声,似觉无趣,也就讪讪地走掉了。

            刘年已经喝光了那瓶酒,这回他心臆舒畅了。他真的难以相信鱼鹰会帮寒波那么大的忙,从此之后,没有人再会去叫驴子吵闹了,没有人再嚷着报仇了,寒波远在他乡的儿子又可以回来了,一个家又有了家的样子,那该多好啊。虽然他在黑暗中,可他却觉得眼前是一片流光溢彩的夕阳的河面,辉煌极了。他起身摸黑回屋歇息的时候,只觉脚所踏之处,是清凉而又焕发着浪漫光辉的河水,发出一股极其抒情的旋律。

            天终于落了雨了。这雨从凌晨四时左右便下来了。昨天黄昏从河岸回家时,刘年看着西边天堆卷的浓云,便知今天要有雨的。有雨的日子他可以挺起腰杆去坐叫驴子酒馆了。久已不去那里,他还热切地怀恋着那酒馆的气息呢。

            刘年虽然醒得很早,但他还是等到快七点的时候才穿着雨衣去叫驴子酒馆。沿着兴林大街朝南走,远远可见斜斜相对着的这两家酒馆,它们如今都没有挂上通红的幌子,看上去就像一双醉眼朦胧的眼。

            这已经是夏末时分的雨了,它凉意沉沉。街上没有行人,只看见两辆汽车驶过。离酒馆近了的时候,刘年才碰到一条狗和两个过路人。那狗和俩人中的一个都认识他,狗不会叫刘年"酒鬼",它殷勤地跑过来朝刘年摇摇尾巴。刘年认得这是耿大车家的狗。耿大车是个游手好闲之徒,手中只要有了点钱,不是赌博就是吃酒,他老婆管不住他,就常拿这条狗撒气。只要耿大车不见了踪影,那女人就会踢狗一脚,说:"把那死鬼给我找回来!"这狗就得像流浪汉似的四处游荡,找它的主人去。耿大车常去叫驴子酒馆,因而这狗在兴林大街上出现的次数就多。刘年见这狗跟着自己不走,就呵斥它:"你找你的人去,别跟着我!"想想那天他抱着鱼鹰去酒馆时,是这狗帮他叫开了门,他又有些过意不去地说:"大雨天的,看你淋得精湿精湿的,还不快回家去!"那狗就温存地答应了一声跑掉了。而认识刘年的那个人与他打招呼,则没有那么客气。他哑着嗓子喊道:"酒鬼!好多日没见你了,你这一大早就去叫驴子啊,瞧瞧人家还没挂幌子呢!"刘年停下脚步,不满地咕哝道:"什么'酒鬼',是'酒徒',连'徒'字都不懂,你真是白吃了半辈子的咸盐!"

            雨中的叫驴子酒馆比平日更显出平和的气象来。店外的污水沟里还泊着一枚纸钱,刘年知道这是为王老太出殡时撒纸钱所落下的。他听说是寒波为婆婆出的殡,她为老太太买了副木料精良的棺材,还为她披了重孝,发送她时甚至请来了草台班子里吹号的人,为老人的入土奏了一路乐曲。刘年没有来观看这个近在咫尺的葬礼,不是他不想来,而是不敢看披着重孝的寒波。仿佛那孝会像凛冽的雪花一样,冲刷寒波身上的温柔之气。葬礼之后,寒波在酒馆足足摆了两天席,让参加葬礼的人吃喝个痛快。传说耿大车喝高了,嚷着要吃寒波的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