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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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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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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看她在旁处缺心眼,在顾家上一点也不缺。每次回娘家,她都在屋里翻来翻去的,从不空手而归。有时拿只碗和一条枕巾,有时候拿包火柴或是件旧衣服,总之,要有所收获才能走。许哎哟同情娇娥,由着她去拿。缺了东西如果急需的话,她买了添上就是了。娇娥是县检察院的勤杂工,一个月只挣二百块钱。不过她的活并不累,每天起大早去楼里挨个屋子地打扫卫生,打扫干净,再去楼下的锅炉房把每个科室的暖瓶都灌上开水,别人来上班时,她就下班了。她很羡慕那些穿制服的人,对他们无限崇拜。有时她和丈夫闹别扭,回到许哎哟这里,娇娥无限愤慨地对许哎哟说:"妈,穿制服的人都稀罕我,可大朱还揍我,再揍我我就让穿制服的人来揍他!"许哎哟问穿制服的人怎么稀罕她了,娇娥不无炫耀地说:"有天起诉科的老王上班早,我扫地,他就上来抱我,不亲我的嘴,把我衣服解开了,啃我的奶,啃的可狠呢,都红了!"许哎哟"哎哟哎哟"地叫个不停,心想你个老王打一个缺心少肺的人的主意,这也太不仗义了。许哎哟认识老王,他年轻时曾在派出所当过民警,常到这一带来。许哎哟就找到老王,只说了他一句:"傻子是不会说假话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悠着点吧。"老王脸一红,连说自己"该死"。

            许哎哟儿女双全,可是又谁也指望不上。她也不想指望谁了。有这个食杂店,她觉得日子就能四平八稳地过下去,饿不着冻不着,是她对生活的唯一要求了。

            胡思乱想了一番后,许哎哟又心平气和了。心想人长个模样只是给别人看的,只要自己不厌烦自己,又有什么好气馁的呢?

            鸡还没叫,刘年就起来了。这时他不是酒鬼了。这时的酒鬼是天上的太阳了,它被金黄或橙红的霞光包围着,流金溢彩的,一副醉态。

            刘年先踅到店里去看那只鱼鹰。它见了刘年,直了直脖子,刘年问它:"这一宿你睡得咋样?睡足了就跟我出去溜达溜达。"

            鱼鹰弯下脖子,似是怕羞的小媳妇不敢出门似的。

            刘年把鱼鹰从纸箱中抱出来,让它在地上活动活动。也许它离了水和植物就不会行走,它哆哆嗦嗦地原地抖了两三下翅膀,又不动了。

            昨日黄昏的时候,刘年的酒已喝了多半,打算收竿回家了。他钓鱼,只是为了消磨时光,有无收获并不很放在心头。当然,钓的鱼多了,回家后许哎哟召唤他的声音会温存一些。刘年看着夕阳沉落,看着它用通身的金色将山山水水东抹一团金黄、西抹一缕浅黄,觉得很是好玩。河对岸是柳树丛,柳树丛背后是一座馒头形的山,山裸着许多白石头,因而树并不茂密。也许是因为自身的颜色和所处位置的不同,在接纳夕阳的余晖时,石头泛出的是金黄色,而柳树丛泛出的则是浅黄色。仿佛柳树身上那沉实的绿色瓦解了夕阳原本的色调。而河水,它沾染了夕阳后会比夕阳本身还绚丽,仿佛河水本身就是一种颜料,它遇了夕阳后又把它给浓墨重彩地涂了一遍。这时候若偶尔有鱼咬钩,上来的鱼也都被夕阳给映得金光闪闪的,有如金鱼。刘年没喝酒前看夕阳笼罩的山水,能看出层次和深浅,而一旦喝过了量,眼就有些发虚,看什么东西都有些模糊。就说那山,一会是赤金色的,一会又是宝蓝色的;而河水,它忽而发紫,忽而又是红的了。他喜欢微醉的感觉,浑身酥软,恍恍惚惚的,什么事也想不起来。正在他似醉非醉之时,忽然听到河面上一阵水波被搅起所发出的"哗哗"声响,放眼一望,见有一团黑影在水面扑扇,这黑影忽大忽小,可以想见它显小时是大半个身子浸在水里了,而显大时则是贴着水面盘桓。刘年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只出来觅食的鱼鹰了。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鱼鹰了。鱼鹰所出现的地方,正是他钓竿垂向的地方,那长长的饵线可以潜伏在鱼鹰出现之地。刘年突发奇想,如果正有一条鱼要咬钩,而鱼鹰又恰恰要吃这条鱼,很可能机灵的鱼会脱身而逃,毫无防备的鱼鹰会吞了那钩。那时奇迹就会出现了,他刘年会白白得到只肥嫩而美丽的鱼鹰!事实证明刘年并没有想入非非,他忽然听得鱼竿在岸上的鹅卵石上一阵乱响,跟着这鱼竿就被拖入水里。刘年鞋也没脱,跑向河里捉住鱼竿,奋力地把它往回拉。拉的时候已感觉这饵线有了重量,而且钓竿乱颤着,看来那只鱼鹰在奋力挣扎。刘年叫着"落到我手里你可没个跑了",然后渐渐地把它拖近,拖得一带水花绽出白亮的笑意。待把它抱在怀中时,刘年真为这鱼鹰叫冤,它不过是一只爪子缠住了饵线,而且鬼使神差地弄成个死结,这才脱身不得。刘年一边嘲笑着它,一边解开缠绕着它爪子的饵线,然后抱它回家。说也奇怪,这鱼鹰一入了他的手就安静了,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

            刘年把鱼鹰抱在怀里,到叫驴子酒馆去。他本想留它两三天的活路,再把它卖掉。现在看它萎靡不振的样子,怕它会突然绝命,那他就卖不上价钱了。

            叫驴子酒馆在县城东侧的兴林大街上。这街是县城东部的最后一条街,呈弓形,很长。街上有家汽配厂,两家食杂店(许哎哟开的是其中之一),一家托儿所,一家自行车修理铺,一座粮油店和两家酒馆。酒馆一个叫夜来香,另一个就是叫驴子了。两家酒馆都是小酒馆,不经营大菜,只弄些头蹄下水和各色小菜作为招牌菜,门前各挂一只油渍渍的幌子,生意也还说得过去。来这里吃饭的,多是社会的下层人士,譬如洗车的、修鞋的、烧锅炉的、卖粮的、开出租车的或是那些退休在家无所事事的老头子。他们在酒馆里随便吐痰,大声说话,非常惬意。有的人在夏季时喜欢光着脚来喝酒,仿佛这酒一喝就喝到了脚底板,使那里热乎乎的有如加了一副鞋垫。经营叫驴子酒馆的女主人叫寒波,她四十来岁,高挑身材,葫芦形脸,眼睛生得虽不大,但黑眼仁多,给人一种巫女的感觉。她平素盘着头发,喜欢咬着嘴唇,而且无论在酒馆还是外面,总是扎着一条硕大的绿帆布围裙,使她远远看上去像棵大白菜。寒波的丈夫五年前因报仇杀人而被枪毙了,从那以后,她就开了这家酒馆。她丈夫的绰号为叫驴子,她就给酒馆起了这名字。当时她去工商局申请营业执照,人家说酒馆叫这名字不雅,让她改一个。寒波说我男人活着时都叫他叫驴子,也没见谁来管,他死了我管酒馆叫叫驴子,难道还犯王法么?人家可怜她是寡妇,也就随她去了。寒波与婆婆很不和,她们常常吵架。老太太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来酒馆闹一次。老太太常骂的一句话是:"你个小妖精,把我孙子给藏哪里去了?我要我孙子给我儿子报仇去!"寒波这时就会啐口痰骂婆婆:"报你妈的仇!"

            寒波的丈夫叫驴子,是个脾气火暴却又安分守己的豆腐匠。他做的豆腐细腻而挺实,香味绵绵,非常受欢迎。叫驴子每天做两板豆腐,拉到集市上去卖。他卖豆腐不用吆喝,两三个钟头就能卖净。若逢上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要埋锅做饭,他的豆腐生意就会更好。卖光了豆腐,叫驴子喜欢当街跟人下象棋,他下棋不能输,一输就急,有时赢了的棋手要走,他就张口骂人家是强盗,仿佛他在输的同时无形中被人给盘剥得赤条条了似的。棋手知道叫驴子脾气大,只得再陪他杀一局,要杀得巧妙,若是故意输给了他,他会随意拈起一个棋子,或"马"或"车"或"卒"地朝对弈者脸上砸去。他会咆哮着骂:"老子不用你可怜!"那天也是合该出事,叫驴子做好了豆腐,刚要出门去卖,天就落雨了。叫驴子自恃身强体壮,用不着穿雨衣,推着卖豆腐的小车就出了家门。那时叫驴子和寒波同父母住在一起。叫驴子的母亲,是个唠唠叨叨而又蛮横的老太婆,她见儿子出门不穿雨衣,就让儿媳去送。寒波拗着不去,她了解丈夫,你好心好意追上他给他送雨衣,他嫌烦的话,会当着过往行人的面把雨衣给撕烂了。叫驴子的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见老伴与儿媳妇怄气,怕她们吵起来,就走出家门,颤颤巍巍地去送雨衣。老头子六十多岁了,他耳聋眼花,加之下雨,根本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他歪歪斜斜地走在路中央,被一辆迎面而来的卡车撞个正着,当场死亡。那件绿雨衣因为染了鲜血而变成紫雨衣了。肇事的司机叫李金富,是筑路工程队的工人,他拉了一车砂石去建筑工地。交警队认定这起事故肇事的责任不在司机,而是受害的一方。叫驴子一家多次申诉,然而事实就是事实,叫驴子只得忍气吞声了。然而叫驴子的母亲却认定丈夫死得冤枉,她一天到晚地骂叫驴子是个窝囊废,说她白白养了这么个儿子,一点报仇的姿态都没有。她常常唇角飞溅着唾沫数落叫驴子:"养儿子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有了不平时让儿子能替爹去报仇么!你可倒好,一天到晚除了卖豆腐就是下棋,一点刚强劲都没有!"骂得时间久了,叫驴子就心烦了。初秋的一个下午,漫天飞舞着金黄的秋叶,叫驴子把李金富约到一家酒馆,他们吃喝了一通之后,叫驴子从背包中取出早已预备下的小斧子,把李金富砍得脑浆四迸。杀完人,叫驴子从容走回家里,对正坐在小板凳上吧嗒吧嗒抽烟的老母亲说:"我给爹报了仇了!"老太太拍着儿子的背大叫道:"我和你爹没白养你!"叫驴子被枪毙之后,寒波带着十二岁的儿子离开婆家,开了叫驴子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