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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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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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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婆婆隔三差五就来闹,骂寒波的儿子大伟是个不争气的东西。她说:"你爹和你爷爷都是让李金富这家人给害的,他家只死了一条命,咱家抵了两条命,窝囊不窝囊,你得给他们报仇去!"大伟生性腼腆,奶奶一来酒馆闹,他就吓得窝在后屋里不敢露头。这时候寒波不管是否有食客在场,她会虎着脸操起擀面杆,把婆婆连打带骂地赶出酒馆。无论什么人来围观,都会对那报仇心不死的老太太嗤之以鼻,大家会说,这老东西,害死了儿子不说,还要害孙子!老太太见来酒馆闹无济于事,有一段就到学校门口去接孙子。大伟放学一出校门,她就截着他向他灌输报仇的思想,说他该去杀李金富的二儿子,原因是什么呢?李金富虽然有两个孩子,但大儿子痴呆,一个呆子你杀他做甚?最该杀的是他的二儿子,他比大伟大两岁,聪明善良而又诚实勤劳,这样的根如果不铲除,李家只会越来越兴旺。于是老太太让大伟多吃营养品,长得强壮一些,这样能有充足的体力把那孩子杀掉。大伟一听到奶奶让他去杀人,就会吓得呜呜直哭,最后连学校也不敢去了。寒波无奈,只得把大伟送到远方的亲戚家,她按月往亲戚家寄钱,供儿子上学,想等着婆婆死了之后,再接他回来。然而婆婆就像冬天屋檐上被风刮得瑟瑟发抖的一蓬枯草一样,你以为它就此了无生气了,然而到了春天,它又哆哆嗦嗦地喘出绿色的气息了。

            叫驴子酒馆与夜来香不在兴林大街的一侧上,而是左右两侧各一座,相对着。只不过对得不是很齐,稍微错开一些。如果把这两家酒馆形容为这街面的一双眼睛的话,那么这双眼睛就有一只看上去是斜眼。至于哪一只是斜的呢?喜欢叫驴子的肯定认定夜来香是只不折不扣的大斜眼,而喜欢夜来香的酒客则认为叫驴子是只斜得该剜掉的眼睛。

            刘年喜欢来叫驴子吃酒,一是喜欢这里暖洋洋而又陈旧的气氛,二是喜欢寒波炖的杀猪菜和腌的咸鱼,三是叫驴子可以给他赊账,不似别的酒馆,见得刘年进来,不问他要什么酒菜,先盯着他的口袋问他带了现钱没有,仿佛刘年是个乞丐。比如说夜来香,经营它的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别看他长得粗壮,心比女人还细,刘年偶尔去吃酒,他先要看他带了现钱没有,带了现钱又究竟有多少?若是刘年多要了几两酒和一碟小菜,他就像被针刺了似的疼着叫:"你的钱不够要这么多东西的!"刘年就没了吃酒的心情,尽管夜来香的熘肥肠做得出奇地好,有时飘到街面上的这气息把恰好路过的刘年弄得涎水连连,他也忍着不去,哪怕口袋里有了足够的钱,他去吃酒时也有某种屈辱感。

            刘年抱着鱼鹰,边走边和早起的人搭讪。人们见了他都叫"酒鬼",刘年这时就会撇着嘴纠正道:"什么'酒鬼',是'酒徒','徒'字还不懂么?"由于个人的眼神和观察角度的不同,有人注意到了他怀里的鱼鹰,有的则没看见。看见鱼鹰的人会说:"嚯,在哪里弄来了这么个大鸟,不是老鸹子吧?"刘年就冲说这话的人撇撇嘴,说:"你才抱老鸹子呢!"

            太阳走得高了一些,街面就更加亮堂了。阳光本来是齐刷刷的,但由于落脚之地有高有低,就显得参差不齐了。落在高处的阳光命运好,它们高高在上,怡然自得,譬如树叶上的阳光、屋顶上的阳光、电线杆上的阳光以及花朵上的阳光。低处的阳光多数落在了大地上,大地上有了路的,那阳光的命运是最悲惨的。不惟车马人流要去践踏它,纸屑和垃圾也常常遗落其上,刮它们的脸,使阳光变得黯淡而残破。落在低处的阳光,命运最好的算是水面上的,这点刘年体会得要深刻。水面上的阳光干净、轻盈、浏亮、活泼,它们随波逐流,尽享两岸旖旎风光。待到暮色笼罩时分,它在消失之前,已经在水面上嬉戏了一天,死而无憾了。

            最先敲叫驴子门的,应该是尾随着刘年行走的阳光。阳光是很殷勤的,它骨碌骨碌地从刘年身上滚下来,白花花地附在刷着天蓝色油漆的门上,轻轻敲起了门。岂知它们来自天庭,仙气十足,不似人间的生物那么有力气,敲了一通,里面毫无反应,阳光只好寡白着脸无助地看着刘年,待刘年喘气片刻,由他去叩门。

            刘年从不曾这么早叫过酒馆的门,何况这又是一个女人的门,心里有些惴惴的。敲得重,觉得自己过于粗鲁;敲得太轻,又怕寒波听不见。寒波住在酒馆灶房后面的一间开着北窗的小屋里,离门起码有二十米远,如果她睡得很沉的话,敲门声是很难听见的。刘年忽重忽轻地敲着门,有些忐忑不安的。这时一条游荡的狗凑上前来,摇着尾巴,围着刘年转来转去的。刘年以为它觊觎鱼鹰,就踢了那狗一下,说:"这鱼鹰可不是给你吃的,你远点去吧。"那狗却并不远去,它见刘年敲门而不开,就帮他叫门。它抬起两只前爪挠门,挠得门直叫唤,那声音刷啦啦地响,听得人心里直痒。刘年怕狗把门上的油漆挠掉,就吆喝它说:"行了,你玩你的去吧,还是我来敲门吧。"话音刚落,只听门"哗啦"地响了一声,似是门闩被人卸下,跟着,"吱扭"一声,寒波打开了门。

            寒波歪着脑袋先是打了一个哈欠。她穿一件浅蓝色睡衣,披散着一头乱发,显得慵懒、温柔而又惹人怜爱,全不像平素在酒馆里那个高绾着发髻、利落而又能干的寒波。不知她昨夜是否刚洗过澡,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寒波身上散发出来,使刘年在这一瞬间不由得为叫驴子的死而感到冤屈:放着这么可人的老婆不搂着,报什么仇去呢。这仇把他自己给报到地下了,想再回人间弄点温暖的情事永无可能了!

            刘年怔了片刻,寒波又打了一个哈欠,这回她给眼角打出泪花来了。寒波用手指去擦泪花的时候,嘴里还发出不由自持的咕哝声,如婴儿吮奶的声音一样。狗摇着尾巴围着寒波嗅来嗅去的,不时跃跃欲试地把前爪抬起又放下,很想扑在寒波身上撒娇的样子。寒波大概嫌这狗太殷勤,呵斥了它一句:"滚!别把你爪子上的泥弄到我的睡衣上,这是我昨晚才换的!"狗"呜---"地曲折地叫了一声,很委屈地跑了。

            刘年把怀抱的鱼鹰举了起来,向寒波说明了来意。寒波接过鱼鹰,返身走到一张餐桌旁,把鱼鹰放在上面,左看右看地端详了许久,对刘年说:"它怎么一点也不欢实呀?可惜它这一身漂亮的羽毛了!"

            刘年说:"从我昨晚把它带回来,它就没吃过什么东西,你说它欢实得起来么?"

            寒波没说什么。她回了后屋,大约五分钟后,她又回来了。回来的是刘年熟悉的那个寒波,她挽起了发髻,穿一件蓝布衫,戴着绿色的帆布围裙。她手捏着一条摇着尾巴的小鱼,径直走到鱼鹰面前,俯身把活鱼送到它嘴边。这鱼鹰张开长而尖的嘴,三下两下就把活鱼给吞下了。刘年在一旁叫道:"嚯,给你活的你就吃,还挺能挑食的呢。"

            鱼鹰吞过鱼,似有了些精神头。它在桌子上走了几步,看着放在靠墙位置的几个调味瓶。寒波笑着抚摩了一下鱼鹰光滑如缎的羽毛说:"那里面除了酱油就是醋,不是你能吃的。"

            寒波对刘年说,她一个人呆着闷得慌,酒馆里又常养着一些小活鱼,这鱼鹰她想养一段,能把它养活的话,就跟她做个伴儿。说到"伴儿"的时候,寒波的语气有些凄凉,刘年便也跟着辛酸起来。寒波对刘年说,他没必要非要喝什么茅台,如今的茅台假的太多,很少能买到货真价实的。她说可以免费让刘年喝五回酒,算是付给他的鱼鹰的报酬。刘年觉得这很划算,就丢下鱼鹰回家了。

            水面上的阳光又在唱歌了。一到正午时分,太阳直射河水之时,阳光就会在水面上呈现出爆炸似的灿烂,白光迸射,层层涌动的阳光有种被煮沸的感觉,上下翻滚着,汪洋恣肆,使刘年觉得这些亮丽异常的阳光是在激情澎湃地唱歌。

            刘年从柳树丛中取出钓竿,放上诱饵。鱼钩刮折了一枝马莲花,紫色的天鹅绒般的花瓣豁着口挂在鱼钩上,他索性连它也当作饵,但愿能钓上一条花心的鱼。

            刘年之所以来河边钓鱼,是喜欢这安静的气氛。这里远离人烟,也远离麻烦。在他一生的经历中,他似乎总是与麻烦纠缠不清。在别人来讲不是事的事,在他这里全成了事,这可以从他小的时候追溯起。他十岁丧父,他母亲清明节时领着他给父亲上坟,在烧纸时不慎把相邻的一座新坟上的纸花给烧着了。这家坟主的亲戚很霸道,让他戴着孝,给那座坟磕了九十九个头,这才罢休。刘年磕完头,只觉得头晕眼花,看天时觉得天就要掉下来了。而后来得知,那坟的主人不过比他大三岁,得脑炎死的。这使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想起这事就想吐。还有一回,他走路时捡着一个青萝卜,刘年当时正害渴,就把这萝卜放在一块石头上摔碎了吃。结果呢,被一个老头看见,老头说他家的萝卜地多了一个坑,有人拔了萝卜,诬赖刘年偷了他家的萝卜,叫出儿子把刘年用绳子捆上,暴打了一顿他这个"小偷"。从那以后,刘年做什么事都胆战心惊的,惟恐惹下麻烦。他成年以后到锅炉厂当检修工,一天到晚面对着钢铁,确实少了很多麻烦。只是因为这一点,他很喜欢这个工作。然而小麻烦却仍是尾随着他。譬如他骑自行车时不慎撞翻了卖菜人的箩筐,这个菜农非要让他赔两倍的菜钱;譬如他买了几根冰棍给邻居的小孩分吃,其中一个孩子吃得凉了肚子,打了三天针,这家人就让他出药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