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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鬼的鱼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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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书籍名:《酒鬼的鱼鹰》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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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哎哟并不会使算盘,只不过觉得做个食杂店的女主人若没有算盘,就显得与身份不符,所以她就弄了一个。当时她去商品买算盘,没相中那样式。新出的算盘颜色花哨,质地多为硬塑的,太轻巧,而且珠子比黄豆粒大不了多少,没有气派。许哎哟欣赏的是那种又方又宽的算盘,颜色要深重的,黑色或是褐色,而且珠子要大,最好是枣木的,这样抚弄起来才有当女店主的感觉。许哎哟煞费苦心,打听到王团圆家有一个老式算盘,是祖传的,王团圆新得的两岁的孙子把它当成玩具在玩。许哎哟就说通了王团圆,花了五十块钱,又给那小孩子买了双虎头鞋和一身衣裳,这才把算盘提回家中。闲来无事,她喜欢拨弄那些珠子,将它们乱打一气,珠子发出的笃笃响声就像雨后的阳光一样,带给她内心的明亮。许哎哟用算盘打刘年的时候,她是不吝惜它的,然而事后她总是心疼那算盘,万一它被打散了,又如何修复得起呢?许哎哟听王团圆讲,这算盘是他爷爷的,当年他爷爷在山东胶东那一带开着三家榨油坊,两座客栈,一家饭店,阔绰得顿顿都吃白米和炖肉。解放后,王团圆家被划归地主成分,家产全都充公了,只留下了这个算盘。许哎哟打着算盘的时候,想着曾有一双手常年累月地抚弄着它们,而这手如今不可能重现了,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寒冷。

            鱼鹰趴在纸箱中,骤然明亮起来的灯光也没能刺激得它抬起头,仿佛它已垂垂老矣。许哎哟摸了摸它的嗉子,想看看它瘪不瘪,结果发现那嗉子比较饱满,足见它并不很饥饿。从它身上,看不到伤口和血迹,它的萎靡不振更像是内心有了隐痛。也许它失去了爱侣?也许它和自己较劲,去捉一条美丽的鱼而不得,以至于郁郁寡欢呢?再不就是它的窝被风雨吹掉了,而它是只怀旧的鱼鹰,只恋着老窝,不肯再筑新巢,甘愿被人捉住以求了结呢?

            许哎哟看过鱼鹰,就闭了灯,坐在柜台后面的椅子上,于黑暗中拨弄着算盘珠子。有时她觉得这珠子就是时光,每响一下时光就消失一下。这种时刻,她是非常不喜欢有顾客来的。可她又不能锁上店门,因为她经营的是生意。她觉得生意就像沾在人身上的油污,有它时显得碍眼,没它时又缺乏生活的气息。

            店门开了。一缕昏黄的光虚弱地先飘了进来。这光中既有街面路灯的朦胧光晕,又有月光的丝丝缕缕痕迹,是自然光和人造光的混合体,给人以半实半虚之感。跟着光进来的,不是人影,而是声音:"老许,你在么?在你就开开灯,我这眼睛不行了,骨头也酥了,要是让你那门槛绊一家伙,还不得七零八碎了?"

            这是王团圆的老腔调。王团圆说话,是拖着长腔的,这也许是大户人家的后代说话的一个毛病。他从年轻时就拖长腔,许哎哟以为他人老朽后气力不足,就不会拖长腔了,岂料他的腔调仍如从前,只不过这长腔如今没有韧性,颤颤巍巍的就像被虫子蛀烂了的一条破布。

            许哎哟开了灯。王团圆领着孙子王小牛进来了。

            王团圆说:"你哪里省不出这点电钱,见天价弄得黑灯瞎火的!"

            许哎哟说:"没人来买东西,我开着灯不是浪费?"

            王团圆说:"你黑着灯,谁来?"

            王小牛顶撞王团圆说:"该来的都来,都知道门一响,灯就亮了。"

            许哎哟笑了,说:"哎哟,还是我们小牛聪明,将来一准能考上个好大学,进大城市说媳妇去!"

            王团圆啐了一口痰说:"我才不图希他进大城市呢。像你儿子,考了大学,在大城市毕业后有了好工作,又娶了媳妇,不过你跟着享了几天福?刘年倒是去儿子那呆了一年,可他回来后成了个酒鬼!谁能说他在大城市过得痛快呢!他在那里一准不是享福去了,而是受罪!"

            王团圆愈说愈激动,他下巴上的一缕白胡子跟着颤动着,好像那些话像蜜蜂一样落在了胡子上,蜇疼了胡子。

            王小牛蹲在纸箱旁抚弄鱼鹰。他轻轻地呼唤鱼鹰:"哎,你仰起脖子让我比量比量它有多长?你吃鱼的时候是囫囵个地咽,还是把它嚼碎了?"

            王团圆"呸"了孙子一口,说:"鱼鹰哪像人的胃那么没用,不细嚼慢咽的话它还难受;鱼鹰吃东西,吃了就吃了,鱼是整个地咽,可它照样精精神神的!"说着,他也抖抖地弯下腰,用手抚弄了一下鱼鹰的羽毛,说:"兄弟,你是怎么落在酒鬼手里的?"

            许哎哟明白王团圆不是来买东西的,而是看鱼鹰的。

            王团圆直起身子,问许哎哟:"这鱼鹰要被卖到酒馆去?"

            许哎哟说:"鱼鹰又不是黄花闺女,卖了也就卖了,有什么可惜?"

            王团圆问:"要卖多少钱啊?"

            许哎哟说:"我怎么知道,等明早刘年醒了你问他去。"

            "他说要卖一瓶茅台酒的价儿!"王小牛插言道。

            "这酒鬼!"王团圆吐了口唾沫。

            许哎哟有些不高兴了。她叫刘年酒鬼行,若是别人也这样称呼他,她就觉得是种污辱。先前王团圆对鱼鹰说"酒鬼"的时候,许哎哟就压抑着怒火没有发作,这回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将算盘拈起,使劲地摔向柜台,在珠子的乱响声中嚷道:"酒鬼怎么了,酒鬼又没上你家借一分钱,喝酒也是喝自己家的,乐意!"

            王团圆没料到许哎哟会大动肝火,他毫无准备。王团圆是个要面子的人,再加上人是愈老愈好斗气,他急赤白脸地说:"我就叫他酒鬼了,你能把我怎么着?他倒是没借我一分钱,可是谁不知道他老到叫驴子酒馆去赊酒喝,他不叫酒鬼还谁叫酒鬼?"

            许哎哟"哎哟"了好几声,说:"叫驴子的酒钱,我按月都去给刘年结的,从来没有短过人家一分钱!"

            王团圆支支吾吾的,似是理亏地嘟囔一句:"总归还是赊酒了嘛。"其实他带着孙子来,是想问鱼鹰的价钱的。王小牛看上了这鱼鹰,不想让它死。他央求王团圆,让爷爷把鱼鹰给买回家来。王小牛是他父母已过四十岁时得的儿子,受尽了娇宠,王团圆更是视他为宝贝,不想违背孙子的意愿。岂料鱼鹰没弄到手,先和许哎哟生了一顿气。王团圆犯了倔脾气,他拉起王小牛就走,负气地说:"一只鱼鹰有什么了不起,我见得多了,比它漂亮的有着是!瞧它灰不突突的,有个什么看头!真是什么样的人就招什么样的鸟!"

            王小牛不想走,他叫着,可他太孱弱了,王团圆拖着他出去了。王团圆骂他:"真没出息!为了只鱼鹰你就哭,将来你爷爷就是咽气了你也不会这么哭,你个小狼崽子!"

            许哎哟关了灯,她垂头坐在柜台后面,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有了悲哀时,会抑制不住地发出笑声。仿佛这一笑,那悲哀就像被阳光照耀的乌云一样消散了。笑了一气,她觉得不那么气闷了,就开灯打水洗脸洗脚,打算闭门歇息了。

            许哎哟无论冬夏,都喜欢用凉水。她觉得皮肤接触热水没有味道,温吞吞的,而凉水却使人振奋。也许是用凉水的缘故,她皮肤粗糙,胳膊上总有一片一片的灰迹,似是没有洗净的样子。她平素也不照镜子,想再照也照不出花样来,还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只不过时光一天到晚地在她身上滴答,自己会越来越显陈旧罢了。但是今天她却想照一照镜子,王团圆说了,那鱼鹰和自己一样灰突突的,没个什么看头。她倒想看看,自己真的那么不堪入目了吗?

            镜子在里屋电视柜的旁边,由于久已不用,上面蒙满灰尘,许哎哟用洗脚巾把尘垢除掉,又用一张废纸使劲地蹭,把它擦得晶亮晶亮的。她怕看不真切自己,便擎着镜子站在灯下。镜子里突然浮现了一张扁而黄的脸,那脸上还长着一些红红黑黑的疙瘩。红疙瘩多半是蚊虫叮咬引起的,而黑疙瘩则是大大小小的痣。她的皮肤粗糙得能看到针眼般大的毛孔,而且鼻毛冲出鼻腔,嘴唇青紫青紫的,眼角满是皱纹,她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她放下镜子,心砰砰乱跳,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许哎哟觉得王团圆没有糟践自己,她确实灰突突脏兮兮的就像是一团抹布。她再去看那只鱼鹰,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观察,它都是无可挑剔的美丽。它的羽毛是一种亮丽而高贵的灰色,有一种雪青色的光芒动人地浮现着,它的眼睛也是炯炯有神的,如果它张开翅膀在水面飞翔起来,那一定是能吸引所有植物的目光的。树叶会睁开碧绿的眼睛看它,愿它把巢筑在自己身上;花朵会把娇羞的笑容展览给它,希望它在半空掠过时能俯身看一眼它。许哎哟安慰鱼鹰说:"你别听王团圆瞎说,把你和我一样往难看处说,其实你是好看的!"鱼鹰低低地叫了一声,似是听懂了她的话似的。

            许哎哟失眠了。她很少失眠。刘年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的,这时若是店外有人敲门,她几乎是听不见的。她想起了城里的儿子,想着他领回的那个肤色白皙的戴眼镜的儿媳妇。儿子和媳妇都是城里骨伤科医院的医生,他们是大学同学。许哎哟看不上儿媳妇,嫌她太纤细,到了婆家老是紧着鼻子,仿佛这里里外外的气味都是难闻的。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要拿出一条长方形的消毒湿纸巾,把筷子再仔细擦一遍,这让许哎哟格外反感。想着将来就是讨饭吃了,也不跟儿子去受拘束。许哎哟身边还有一个闺女,名叫娇娥,天生有些呆,嫁了个锅炉厂的工人,生了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