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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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实际上「细密肖像画」一词正是从「铅丹」这个词衍生出来的。『细密肖像画，英文为miniature；铅丹，英文为minium。』
我注视著他，他的画笔在小小调色盘上方徘徊。然後他放下笔，那种万般无奈的表情让我大为吃惊。
我走过去说：「怎么啦？」
也只有回答我，只是把头向前一倾，用手捂住脸
这是个令人恐惧的时刻，外面烈日炎炎，强烈的光线落在古老的画稿上,突然间我意识到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我低下头，把手放在他的肩上。
「怎麽啦，爸爸？」我问。
他把手放下，看著我，那双蓝眼睛里充满了悲伤。
「不行了，凯特，」他说，「我必须告诉你。我的眼睛快瞎了。」
我呆呆地盯著他。这不可能是真的，他宝贵的眼睛……它们是他从事艺术活动和获得满足的必要保证。离开了心爱的工作他怎麽能活得下去？而工作的首要条件就是他的眼睛。他活著的全部意义就在於工作。
「不，」我低声说：「这……不可能！」
「是真的！」他说。
「可是……」我结结巴巴。「你挺好的，你看得见。」
他摇了摇头。「不如以前了！不如以前了！情况还会变坏。不是一下子……是渐渐地，我知道，我看过一个专家，就是上次外出的时候，我去了伦敦，他告诉我的。」
「多长时间了？」
「三星期前。」
「你把这事儿埋在心里这么久？」
「我努力不去相信它。开始我以为……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我只是没有以前看得清楚了……不够清楚……你注意没有，我一直把细微的部份留给你做？」
「我以为你那是鼓励我……是要给我自信。」
「亲爱的凯特，你并不缺乏自信。你具备一切必要的东西。你天生是个艺术家。你可以与你的先辈们媲美。」
「说说大夫吧！他所说的话。什么都告诉我！」
「我的两个眼睛都得了他们所说的白内障。大夫说瞳孔中央的晶体上有小白点。目前还小，但会越长越大。也许要过一段时间我才会失去视力……但也可能很快。」
「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是的，做手术。但不保险，即使手术成功，我的眼睛也绝不可能再适合从事目前这种工作。你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视力……要养成常人所没有的视力。你知道，凯特。这些你都有。可这……双目失明……噢，真不敢想像。这是我的一切……」
这件事带来的痛苦使我不能自已。父亲的工作就是他的生命，眼看就要被剥夺了。这是在他身上可能发生的最可悲的事。
我不知道该怎麽安慰他，但我还是设法这样做了。
至少他告诉了我。原本我有点责怪他不早些否诉我。
「我还不想让人知道，凯特，」他坚持说：「这是我们的秘密啊？」
「好吧！」我说：「只要你愿意，这是我们的秘密。」
接著我拥抱他，紧紧地抱住他。
我听他低声说道：「你令我宽慰，凯特。」
人不可能无休止地停留在震惊状态。一开始我被这消息惊呆了，仿佛灾难死死地瞪著我们，但一陈思忖之後，我天生的乐观性格帮了我的忙，我开始明白天还没有塌下来。首先，有一个渐变的过程。眼前，父亲只是不如过去看得清楚。他发挥不了最佳水平。但是他还能画。他只需要改变一下风格。要说一个科利森画不了细密肖像画，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为什麽不能画大幅的画呢？为什麽不能用油画布取代象牙板和金融板呢？
这样想想，他的精神负担好像减轻了。我们在画室谈了很多。
「你必须当我的眼睛，凯特，」他说。「你必须看著我画。有时我认为我看得很清楚……但我没把握。你知道画错一笔後果会不堪设想。」
我说：「你现在告诉我了。你不应该把事情藏在心里。你不可能一下子就失明。你已经提前发现了……还来得及做准备。」
他听我讲话几乎像个孩子似的，听得非常认真。我为他感到非常难过。
「别忘了，」他提醒我。［目前……不要对任何人透露一个字。」
我答应了。我抱著一种也知道是没有根据的幻想，即他会康复，白内障会消失。
「我为你祝福，凯特，」他说。「感谢上帝，我有你。你和我做得一样出色……而且越来越好。你要是超过所有的科利森，我觉得不足为怪。要是那样，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我们就这样一起谈话一起工作，我确保把那些书稿修复到最佳状态，这样他就不必费眼睛了。这一切无疑让我更加鼓舞，我真的相信我的笔触比以前更加娴熟流畅了。
几天过去了。时间的作用真是奇妙，我想他就是这种天性，随著时间的推移，他会振作起来的。他总会以艺术家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他总会画的。他会失去酷爱的工作……！但他不会失去所有的一切……至少目前还没有。我就是这样跟他说。
大约是一星期後我听到了那个消息。
我们刚参加完大夫举行的家宴回来。碰到这类宴会，人家总忘不了邀请艾薇，因为整个街坊都把她看成是我们家的一员。就连很看重社会地位的法林登夫人也邀请她，艾薇毕竟与那个伯爵家族沾亲带故。
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夜晚。牧师一家人应邀来到大夫家。约翰梅多斯牧师带著两个已长大成人的孩子，迪克和芙朗西丝。迪克正在学习，想当个神职人员，芙朗西丝在她母亲去世後就成为她父亲的管家。我对这家人很熟悉。在请家庭教师之前，我每天都到牧师的住处让副牧师教我读书－不是艾薇的未婚夫，是他的前任，一个严肃认真的老先生；他的情况说明，副牧师低下的地位有时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改变。
康邦大夫，他的夫人和两个孪生女儿热情地欢迎我们。两个孪生姊妹长得极像，我很难把她们分辨出来。她们很让我感兴趣。我和她们在一起时，总要想想，有个人和你长得一模一样，而且非常亲近，会是一种什麽感觉？我觉得她们的名字取得具有某种嘲讽的意味，分别是费思和霍普。我父亲说：真可惜她们不是三胞胎，不然奇里提也可以用上了。『Hope在英文里意为「希望」，人名音译为「霍普」；faith意为「信赖」，人名音译为「费思」，Charity意为「博爱」，人名音译为「奇里提」。望(希望)、信(信赖)、爱(博爱)是基督教教义推崇的三美德。』
霍普是两姊妹中较勇敢的一个；要是有人与她们说话，先开口的总是她，费思则完完全全依赖她。她甚至总要先得到姊姊的支持然後才开口说话。她生性胆怯，而霍普正好有几分勇气。我常常觉得人类的优缺点左她们俩人身上分得很平衡。
霍普聪明，功课好；费思脑子差得多，读书很吃力，所以霍普总帮她。费思乾净、整洁，总要替霍普收拾东西，这是她们的母亲告诉我的。费思的一双手十分灵巧；霍普在这方面就比较笨。「看到她们彼此喜欢，我很高兴。」她们的母亲对我父亲说。
她们之间无疑有一种神秘莫测的纽带，这在同卵双生的兄弟姊妹中是很常见的。她们外貌酷似，而性格却是截然不同。我想，要是把她们画下来，看看结果如何，那该多有趣，因为你若是凝神专注地看一幅细密画，你常常会发现被画者的性格方面会神奇地跃然纸上。
迪克梅多斯讲了许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就要完成学业了，很快就要找工作做。我觉得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要录用的话，他肯定优先於艾薇的未婚夫－詹姆斯。
芙朗西丝梅多斯仍像往常那样实际，不好高骛远，似乎满足於教堂的事务和细心料理牧师家的家事，别无它求。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类似这样的夜晚已经有过无数个。回家的路上，我在想我的生活是多么平凡……我们所有人的生活都是这样。我能想像芙朗西丝这辈子当了牧师的管家直到步入中年。那就是她的生活－已经为她确定好了。我自己呢？我会在一个小村庄上度过一生吗？我的社交生活基本上就局限於像今晚这样的宴会吗？虽然挺舒适的，而且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难道就这样日复一日地过下去，直到中年吗？
想到这里，我就感到十分惆怅。现在有时候回想起来，我都说不准当时潜意识里是不是已经知道那些即将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那些永远搅乱我平静生活的事情。
其实我的心里已经开始骚动。每次父亲一回国，我便急切地问他的所见所闻。他进了普鲁士和丹麦的王宫－最了不起的是，还有拿破仑三世及其迷人的妻子欧仁妮皇后的皇宫。使我仿佛亲眼看到宫廷服饰那浓艳的紫红色和金黄色，法国建筑物那清淡柔和的色彩以及德国宫廷那相对较为朴素的色彩。
我一直渴望亲眼见一见这一切，我藏在心里的一个梦想就是希望人们把我看成是和我父亲一样的大画家，向我发出邀请。假如我生来是男儿，我可以作这样的企望。但是在一个由男人为自己创造的世界里，我被禁闭在这里，关押在我的性别世界里。真的，女人对人类是有用处的。她们是人类繁衍必不可少的，完成这一个最重要的任务的同时还为男人提供快乐消遣；她们能使男人的家里井井有条，餐桌上摆著丰盛的餐点；她们甚至在他们的人生道路上扶他们一把，站在他们旁边―但总要在他们背後一点，小心谨慎地确保他们的主角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