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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逢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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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书籍名:《生逢1966》    作者:胡延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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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查出来补票好了。怎么样?去不去?”

            “让我想一想。”

            小木克就很高兴地笑了:“北京我有人认识,不过不认识也不要紧,总有办法的是不是?”

            “我还是不去吧。我怕被人赶回来。”

            小木克脸上有着一种古怪的表情,那是一种怜悯。他在弄堂里一闪就不见了。就像是在球场里小木克一扭头,要想把球传给瑞平,瑞平没有摆脱别人的盯防,小木克就自己上篮了。瑞平悄悄想,如果在北京遇到了红卫兵要查成分,他不会撒谎,只有无言以对。就是见到了毛主席,回来如何面对自己学校的红卫兵呢?如何面对小妹呢?

            这一天正好是星期天。妈妈从菜场回来的时候无精打采的。

            妈妈问瑞平:“你爸爸回来了没有?”瑞平就说没有。妈妈就说:“这个贱胎,把人都急死了。”

            瑞平说:“他或许没有把模具修好?”

            妈妈忽然就跳起了脚。妈妈说:“他如果说是在虹口,或者说是在大自鸣钟就好了。你知道不知道徐家汇那里没有徽章厂?你爸爸根本没有不可能在修什么冲床。他撒了谎。他是一个骗子。他是不会撒谎的,一撒谎就穿帮。”

            “那么他在哪里呢?”

            妈妈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很长一会,幽幽地说:“昨天一个晚上,我都在想他在哪里。结果一直没有想出来。这个贱胎,他就不知道人家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瑞平这才发现妈妈的下眼睑上全是细小的皱纹,像是风干的橘子皮。

            电话一直没有响起来,倒是有人敲门。

            生逢1966  5(4)

            妈妈一下就跳起来了,淘箩里的绿豆翻了满地。

            那是下午一点的样子,妈妈开门,只见到是爷叔在门口。爷叔问瑞平在不在,妈妈就在楼梯口喊了两声。瑞平睡着了,被爷叔从床上拉起昏昏沉沉下了楼。他们两个就跟着爷叔走,出了弄堂,到了长乐路上。有一辆警车等候在那里。里面有两个警察,一个老警察坐在前排,一个小警察是司机。老警察很严肃的打量着他们一眼,问,就是他们吗?爷叔就点点头。警察就让他们上了车,急速地拉了警报开走了。瑞平的心紧张得怦怦地跳,爷叔平时来到家里又是说又是笑的,瑞平小时候他还会变两手戏法逗瑞平。现在他眼睛看着地上,一言不发。妈妈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着恐惧。

            妈妈问:“陈宝栋在哪里?”一个警察回过头来说:“不要着急,我们就去。”

            车子向徐家汇的方向开去,一直开进了漕溪公园。这是一个三分门票的小公园。只见前面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门口围满了人,见到警车开过来,人便分散开来了。小房间的门开着,满地是水。一个人卧在水迹的中央,瑞平一眼就看到了爸爸身上那件崭新的120支汗衫。

            警察先下的车,他们等妈妈和瑞平爷叔进了门,就把门关上了。唯一的窗户便全被外面的人头堵上了。

            “你们先认一认。”老警察说,“从手提包里的东西看,这个人可能是陈——宝栋。”警察的手中拿的正好是爸爸的工作手册。

            妈妈“啊”了一声,就哭喊起来:“老六,他怎么会死呢?”

            “是啊,我们也想问,他怎么会死呢?”老警察说。“我们拍了照片,刚才初步作了检查,身上一点伤痕没有。他怎么会死呢?”

            一个头发斑白的园林工人说:“今天早上六点不到,我上班的时候,本来拿了一根长竹竿,是要到池塘边上去把落下的树叶捞起来,看到水里有一个人。我就奇怪,池塘只有半人深,怎么会有人淹死呢?一看真的是一个人。我就下了池塘,才把他抱起来。我把他合扑放在地上,水就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了。我再寻周围,一看有一只灰色的包。里面的东西全在。有四十多元钱,有粮票,还有工作证,还有那本工作手册。”

            那个工人转身对瑞平妈妈说:“我实在没有办法,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所以,我没有打医院的电话,打了公安局的电话。”

            妈妈在那一刻还是清醒的,她擦了一把眼泪,说:“谢谢你。”然后,她就一头栽倒了。

            那个工人就喊起来:“掐人中!掐人中!”老警察就对爷叔说:“有毛巾没有?”手忙脚乱的人将妈妈抬到了一旁的办公室里。瑞平抱着妈妈上身,不由自主眼泪就奔涌而出。爷叔抱着妈妈的两条腿,他戴着一副近视眼镜,将两个眼睛看着地面。他们将妈妈放在一个躺椅上的时候,瑞平和爷叔的眼睛无意之中对看了一眼。爷叔就把瑞平喊到了外面:“你要劝一劝你妈妈。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下去呢。”爷叔说。接下来,是一句最重要的话:“你有没有想过,那是一个资本家,那是一个在文化革命中死去的资本家,那是一个因为对抗红卫兵抄家死去的资本家。瑞平,当心你和你妈现在的表现!”

            生逢1966  5(5)

            他们在晚上五点回到了家。警车一路开到了淮海电影院的门口的时候,妈妈从昏睡中醒来,看了看窗外,就说:“我们还是走回家吧。”

            走到弄堂口,妈妈将自己的头发用手捋了一下,问瑞平:“我的头发乱不乱?”瑞平忙说一点不乱。妈妈就说瑞平你搀住我一点,我怕我走进弄堂时要跌倒。瑞平说知道了。妈妈就和瑞平一起往弄堂里走。自有人像探报一样,报告陈家人回来的消息。妈妈和瑞平就在一条弄堂夹道关注之中一步一步走着。

            对面亭子间嫂嫂很关心地问:“陈先生怎样了?”

            “出了车祸。已经住在医院里了。”

            “有没有危险?”这是那个新娘子问的。

            “还好,就是断了腿骨。”妈妈将自己的右腿抬起来,用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划着。瑞平感到了妈妈的手像钳子一样夹着自己的胳膊,身体几乎全部的分量全都吃在自己的身上。

            “要不要帮忙啊?”绍兴老太说,“我儿子的一个朋友是买得到肉骨头的。吃啥补啥。”

            妈妈惨然一笑:“谢谢,一点肉骨头还是弄得到的。”

            他们见到一个就解释一个,短短三数十米走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妈妈进了后门才面色苍白瘫倒了。她因为出汗很多已经非常虚弱,几乎没有上楼的力气了,这时没有外人,泪水就像泉涌一样,弄得胸口全是。妈妈又说,我今天是不要吃饭了,你去吃一碗面吧。

            这一天的晚上,妈妈昏沉沉地只有吃了两个馄饨。她在大房间睡去之后。瑞平就洗了一把澡,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里,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实际上是不知道自己能想什么。不过他是应该想一些什么,它的眼前是一潭水,然后在水里幻化出爸爸模模糊糊的脸。水塘把这张脸隐去了,模模糊糊地,又幻化出一张脸。等到这样的脸化出了十多个之后,他忽然醒过来了。

            妈妈后来一直在床上睡了两天,不吃不喝。将眼睛看着天花板,妈妈的眼睛本来是有一点漂亮的,在眉和眼之间有一点凹陷,使眼睛很有一点含蓄。现在她躺在床上,眼睛往上看着,瑞平就感到妈妈的眼睛渐渐变成了两个泉眼,不住往外面冒水。过了一会,上眼睑慢慢的轮一下,看得瑞平心跳。

            石库门不是乡下的村子,南方村子的聚散循着家族或者亲情的规律,他们的地挨着地,一条河的水流过全村的水田。人们就通过河上的桥你来我往。城市人聚集在一起是因为谋生,他们每人有自己的算盘,彼此的关照仅仅是居住的必要联络。瑞平出门的时候,经常被人拉住,问一声:“你爸爸的脚怎样了?”“你妈妈怎么没有见到出来?”人们不过在打听着什么,在猜想着什么,在观察着什么,瑞平进出弄堂不时遭遇着那些关注的眼睛,或许是他们希望在男孩少不更事的回答中知道更多一些。而他们知道了就等于取得了知情权,有人问的时候就可以添油加醋地学说。妈妈长卧床上不起,一定知道本弄很少有人可以真正听她的倾诉。

            生逢1966  5(6)

            妈妈的眼睛在天花板上寻找着爸爸的影子。那个萧山城厢的青年是偶然认识她的。她从江边的乡下来到萧山城厢镇,参加一场招收高小生的蚕桑专科学校考试。她的家里很穷,在江边只有草舍两间,建在潮水冲来的细细沙土上。如果没有这个考试,家里就准备她嫁人了。蚕桑专科学校其实还是为贫困农民服务的,蚕桑指导员就是农民的技术员。这个学校不收学费,伙食免费。对一个十五岁的贫困女孩来说,已经是天堂了。她考得很好,名字在前面几个。她从江边走了十多里路来到城里看放榜,那是个初秋的下午。殊不知一个姓陈的青年也在看榜。他看到在“邵玉清”的名字下面,还有两个小字“萧山江边”。他二十二岁,正是需要订婚的年龄。奶奶那时对爸爸说,家里已经破落,门当户对找一个小姐是做梦了,你只能从贫困的女孩子中间去找。爸爸当年想要一个识字的女子,奶奶机警,便让爸爸去看榜。奶奶是在江边出生的,知道钱塘江边的风情,那里的沙地上出产花生棉花西瓜,那里的女子的腰肢柔软,能干又机灵。那里的女子总是贫困的多。儿子回来,奶奶就花几个小钱请学校的人将那张登记表拿出来,抄下“邵玉清”的家庭住址出生年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