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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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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书籍名:《空镜子》    作者:万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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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浴室里热气腾腾,高处的天窗投下白蒙蒙的光亮,水流从头顶冲下来,哗啦啦飞溅。两个小姑娘被水冲得有些发晕,嘴里扑哧扑哧喷着水珠,心里那么痛快。她们给自己浑身上下涂满肥皂,洗啊搓啊,还彼此搓背,那股认真的劲头就像举行一场仪式,小身体洗得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洗完澡,齐乔一定要求妈妈给她们俩都抹点雪花膏,两人你闻我我闻你地臭美一通。一次洗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齐乔的妈妈乔小召一抬头发现天窗上有一个黑影,天哪,有人偷看!光着身子的女人们炸了窝,东躲西藏惊声尖叫:抓流氓抓流氓!偷窥者企图逃跑,慌乱中从房顶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脖子,当场被抓住了,是工厂的一个技术员。这件事在两个女孩儿心里留下激动万分的印象,再去洗澡时她俩疑神疑鬼,时刻警惕,要知道整个澡堂里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汽,诡异的人影可以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女人们又是多么容易上当啊!放纵自己跟着女孩儿一惊一炸。洗澡不再是洗澡,简直成为激动人心的冒险,只听一声惊叫,湿淋淋白光光的身体四下蹿动,互相冲撞,有人滑倒了,疼得大骂。齐乔和华沙惊慌地抱在一起,被自己的把戏吓着了。郝兰荣很快发觉是两个孩子在捣鬼,劈头盖脸把她们臭骂一通,一段时间都不带她们去澡堂了。

            春天来临,马华沙终于有了一双自己的白球鞋,是爸爸马永山给女儿买的。用雪白的双脚走路的感觉多么好哇!每一脚踩下去地面都把人轻轻弹回来,像皮球一样。两个小姑娘穿着白球鞋走在春光里,像花朵般新鲜艳丽。马华沙的弟弟马力看在眼里受了刺激,很不甘心,没有比毁坏花朵再让男孩儿心痒的了。一天,马力和姐姐吵嘴,抄起床前的白球鞋冲出家门,马华沙一股风似的追出去,姐弟二人翻墙过沟,东突西奔,马力人小,渐渐跑不动了,眼看就要被姐姐一把揪住,束手就擒之前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上的球鞋甩了出去,只见白光划出一道弧线,落到路边的泥水沟里。

            马华沙像头母狮子把马力扑倒在地,骑到他胸口上,掐住脖子怒吼:“还我!还我的鞋!”马力从牙缝间嘶叫,又踢又踹,不肯服输。这样的场面在这对姐弟间时有发生,并不稀奇,可这回马华沙真的发了狠,眼看马力的脸越憋越紫、直翻白眼她也不撒手。突然一只大手把她猛然提起,扔到一旁,紧接着脑瓜上落下噼里啪啦的巴掌,母亲郝兰荣没头没脸左右开弓打得女儿耳朵嗡嗡直响,还咬着牙骂她:死丫头,看打不死你!

            华沙的盛宴(3)

            马华沙缩着头不出一声,心哆嗦着,她恨不得立刻死去,让她妈称心。

            晚上马华沙没回家,住到齐乔家了。两人挤在一个被窝里,齐乔的嘴凑到华沙耳边悄声透露了一个秘密,这秘密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让华沙向毛主席保证不说出去,齐乔是个孤儿,是齐宗义从大街上把她捡回来的。

            这样惊人的消息却并没有引起马华沙应有的反应,她有点糊涂,像是在做梦。齐乔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她的脸,有点痒痒,被窝被她说话的气息弄得热乎乎的,而她们俩隐藏在遥远的黑暗中,没人知道她们是谁,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过了一会儿,两个女孩儿就搂抱着睡着了。

            第二天,郝兰荣把水沟里捡回来的球鞋洗刷干净,抹上了大白,晾干以后完全和新的一样。

            每天清晨,孩子们从排房里一个个冒出来,像土豆从麻袋里咕噜噜滚出来,蹦蹦跳跳上学去。齐乔总是站在马华沙家这排房子的头上喊一声:华沙!走啦!华沙立刻背着书包跑出来。一夜不见,两人见了面那么高兴,刚刚洗过的锃亮发光的脸蛋上不由自主漾起微笑。

            太阳总是先在铁轨上露面,两道耀眼的金光通向远方,马华沙和齐乔各踩一道金光前进,看谁先从金光上掉下来。她们俩都走得稳极了,又稳又快。巨大的红彤彤的太阳从工厂后面冒出来,颤巍巍地往上升,轻轻一跳,脱离了地面;这时候世界惊讶地停顿了一下,接着继续活动起来。不知为什么,在这以后的活动和之前的活动是不一样的,那种有趣的期待的感觉没有了。

            过了两天,马华沙实在憋不住了,小心地问:“齐乔,你真的是孤儿吗?”齐乔的回答让人大出意料,她根本不是孤儿,那天晚上的话是她编出来的。她解释说自己那样说不过是想安慰同伴,不想看她那么难过。马华沙十分惊讶,想不到齐乔能编出这样的瞎话,心里很佩服她。

            两个女孩儿几乎形影不离,干什么都要在一起,就连上厕所也要一块,哪怕在门外边等着也是好的。马华沙非常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给齐乔梳头。她让她坐在小凳上,自己坐在高凳上,拿一把梳子梳哇梳哇,那浓密的滑溜溜的头发在指缝间流淌,齐乔感到很舒服,微微闭上了眼睛。

            华沙把她的长发辫成两条辫子,有时辫成六条、八条、十二条,最后觉得一条辫子最美丽。梳着一条大辫子的齐乔简直像个仙女,连马华沙都不由得有些骄傲,飘飘然,好像和仙女在一起自己也变成仙女了。

            这样亲密无间的友谊引起了别人的嫉妒,有一阵子在学校里两个女孩儿被其他的女同学孤立起来,大伙儿都不和她们玩,还议论她们,说一些坏话。有一段时间马华沙感觉齐乔和自己有些疏远,加入到其他女孩儿跳房子跳皮筋的游戏,而她却只能站在一边看着。不过到了冬天放寒假的时候,她们又和好如初了,不,应该说比原来更好。

            这时,晴朗的天空像一块透明的蔚蓝的大冰,空气钻进鼻子立刻就粘在鼻孔里面,毛扎扎的,不知为什么孩子们都特别爱叫喊,心里感觉很痛快。

            齐乔的哥哥齐忠和齐勇都会滑冰,可他们哥俩只有一双冰鞋,得轮流穿。看着大男孩们吵吵嚷嚷地去滑冰,马华沙和齐乔说:“咱们自己浇个冰场吧。”

            冰场选在排房后面的一块空地,她们找来一截皮管儿,不够长又接了一截,用铁丝捆紧,接到水龙头上。水一放就是五天,白天放的水夜里结成硬邦邦的冰。眼看着空地在缩小,冰面在扩大。五天之后,空地终于变成了一面平展展亮光光的大镜子。镜子的表面上布满一轮轮微微凸起的纹路。两个女孩儿在鞋底上绑上木棍,互相拉着手溜呀溜呀,一会你摔个屁蹲儿,一会我摔个仰八脚,笑成一团。齐乔白嫩的脸蛋儿冻得通红,颧骨上像抹了两个红疙瘩,眼睛黑亮黑亮。马华沙觉得她真是好看,忍不住地想多看她两眼。

            到了晚上她们也不想分开,轮流在对方家过夜。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而被窝里暖融融的,忽高忽低的窃窃私语和咯咯的尖笑从被子下面传出来,好像被窝里藏着数不尽的好玩的秘密。有时齐乔猛地掀开被子,披头散发,笑得气都喘不上来,有时被子像波涛在床上无声地翻滚,拱来拱去,最后咕咚滚到床下。

            华沙的盛宴(4)

            夜深了,四下里越来越静,眼皮渐渐粘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冬夜像棉絮般轻轻覆盖,女孩们含笑入睡了。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两个小姑娘一次又一次拿起扫帚和漫天雪花进行战斗,扫啊扫啊,直干得头顶冒热气,睫毛结了厚厚一层多芒的霜,鼻子里发出稀里呼噜的响动,但白雪最终覆盖了她们镜子般的冰场,覆盖了一切。她们累得话都不想说,身体软绵绵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迷迷糊糊走回家去。

            冬去春来,院墙后面发了大水,一直淹到路边。那片坑坑洼洼的空地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塘,风吹来,水面上滚过一褶褶涟漪,白天水塘映照出沉静的蓝天,早晚时分金灿灿的。一天天,水塘悄悄地缩小,最后被土地吸得一点不剩。

            第二年冬天,排房里传出了让人惊喜的消息:齐忠齐勇要去当兵了。要知道这对兄弟才十六岁,要不是从部队转业的齐宗义走了后门,他们哥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参军。夜晚,马华沙听到弟弟闷声闷气的抽噎:“我、我也要、要当、当兵……”黑暗中“啪”的一声响,郝兰荣打了儿子一巴掌:“当你的小学生吧!”

            出发的那天,马华沙和齐乔一家人去火车站送行。站台上黑压压的,崭新的绿军装像盔甲般发亮,四下里正在变声的嗓音哄哄作响。一声高昂的口令响彻站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新兵们站成队列鱼贯登上火车,一张张稚嫩的脸显得严肃、紧张而又骄傲。

            火车“哐当”一响开动了,站台上猛地爆发出一片哭声,齐乔也哇地大哭起来,华沙的眼泪也哗哗直流,高高低低的哭声伴随着火车前进的铿锵节奏合成雄浑的大合唱。

            火车远去了,合唱结束了,两个女孩儿的心却无法平静。她们一点也不想回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悠。痛哭之后的眼睛依然红肿,内心疲乏无力,同时又感到一种微微的舒适。她们不知不觉来到毛主席塑像前,那一带是城里最漂亮的地方,有水泥的花坛和一圈圈整齐的冬青。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们在花坛边坐下,抬起头仰望着毛主席的脸,想到齐忠齐勇就是去保卫他老人家的,心里很热乎。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晶莹的蓝天上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毛主席的帽檐上,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一只麻雀“吧嗒”拉了一泡屎,掉在毛主席的鼻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