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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书籍名:《另类英雄》    作者: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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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官,来给二位老爷叩头。”杨以德招呼那男孩。

奎官当真取过毡条,跪在上面要给众人叩头。

“算啦算啦,看不折煞老夫。”左莲舫拉住奎官的手,粘住一般放不下。“几日不见,越发的俊俏了。”

金善卿留意到,杨以德的眼睛在宝义身上,倒是莲芬柳眉倒竖,嘴撇得赛瓢。虽然如此,莲芬的一番应酬,显见是苏州班子的正宗传授,主是主,客是客,上茶、端果盘、让瓜子、递手巾把,八面周到,让每个人都觉得她是在围着自己转。她只是对奎官的态度略有些个不显眼的轻慢,同行是冤家,她也在理儿。

杨以德坐在客位上,眼皮搭拉着,像正在观察自己的五脏六腹,略沉了沉,对左莲舫道:“这位金兄莫不是大关金家的少爷?瞅着眼熟得很。”

“杨老爷好眼力。”他说得一点也不错,金善卿家是在天津大关上发的财,所以人称“大关金家”。而杨以德原本是火车站剪票的出身,有一项特别的本事,见人过目不忘,他抓革命党发迹,靠的也是这本事。在他当暗探的时候,金善卿是本地少爷班子里的红人,必定见过。

“听说你也参加了革命党?”厚眼皮底下露出一条缝,寒光隐隐。

“没有的事。从日本回乡,就在恒昌洋行华帐房里干买卖。干革命党能发财么?哈哈。”

“就算是也没什么。”杨以德的眼睛睁大了些,寒光缩了回去。“现而今革命党推举袁宫保当临时大总统,也算是识时务的俊杰。”

左莲舫插言道:“看近来的新闻纸,袁宫保跟革命党谈成了,不再抓革命党了。有这事?”

这是他一手托两家,该当要做的。作为中间人,由他引入正题,恰到好处。这个老官场毕竟人情熟透。

杨以德没有回答,眼睛望着宝义,对奎官道:“你陪着这位小爷,到里边去抽一口儿。好好伺候着。”

莲芬送他们进入内室,放下帘子,便知趣地退了出去,“几位爷歇一歇,我去看看鱼翅发得怎么样了?”干这一行,要看不出眉眼高低,绝对拢不住客人。

“你的事,莲公跟我讲了,不好办。”房里清静了,杨以德也放松下来,带着几分知心的样子,说。

“袁宫保的命令,总不会是假的吧?”他虽说没有一口回绝,但这话头也不是好相与的样子。金善卿在琢磨着怎么才能打动他。“我这是受朋友之托,但凡有一线希望,杨老爷还请多帮忙。”自己是有用之身,可不能事情没办成,倒坐实了自己是革命党,日后的工作就不好做了。

左莲舫也跟着拱了拱手。

杨以德叹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很真诚,说道:“今天没有外人,我也就有么说么,不藏着掖着。实际上,两个月前,南北和谈刚开始时,袁宫保让赵秉均(内务部尚书)送给在下一道手令,亲笔写的,让我暂缓抓捕和处决革命党,同盟会那方面,也下了保证,保证不在北方发动政变。”

这是个新情况。金善卿半信半疑。

“你应该相信。”杨以德的大胖脸向两下里咧了咧,算是笑了。“你想想,去年武昌兵变前后,我抓了、杀了多少革命党?再多杀几个根本不是问题。我也不怕革命党来向我扔炸弹。但这两个月我杀了么?”

“确实没有,处决犯人的公事得过我的手。”左莲舫证实了杨以德的话。

“但有一伙子人并没消消停停地等谈判结果,他们还是在不断地闹事,就在上个月,还想策动新军,强攻总督府,要效仿武昌,来个兵变。更不用说他们三番五次的暗杀我。”杨以德有些激动。“就这,抓住的人,也只杀了几个为首的。”

“可袁宫保要释放革命党啊。再者说,今后你们两家是一家了,更没有必要再关住他们。”金善卿知道这话并没有说服力,但他并不着急,他需要听杨以德讲更多的话,对他了解越多,事情解决起来越容易。

“我的狱里已经没有革命党了,昨天就都放了。”

“有个叫庄子和的刚给抓进西头监狱。”

“我知道那是个革命党,但我没有办法证实他革命党的身分,就没有办法放他了。”杨以德从袖中掏出个珐琅的鼻烟壶,抹了两捏儿,放炮一般打了一连串的喷嚏。“我上报袁宫保,打电报给南京临时政府,让他们约束在北方的革命党,你猜他们怎么说?说是革命党最近没有举动,任何在北方发生的,敌对于袁宫保的行动,都是土匪所为。”

“是谁这么讲?”

“回电的就是那个炸摄政王出名的汪兆铭。”

这是万万想不到的事情。金善卿没想到汪兆铭会有这一手,为什么这样做呢?他在上海见过这个汪兆铭,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的一个小个子。不知道这事是谁的主意。

“只是……”一股不安与不平在金善卿胸中涌动,他越发地想救出庄子和。

“不必担心,人在我手里,委屈不着他。今天下午,他的书画铺子已经开张了,好热闹的人还真不少。这是个好办法,小子,亏你想得出来?让他在里边磨磨性子也好,要死的人了,给他几天好日子过。”杨以德又把眼闭上了。

“难道要杀了他?不能吧。”左莲舫大起疑惑。

“内务部尚书赵秉钧的命令,凡是汪兆铭所说的那种土匪,一律处斩,不必再向上行文。我想,还是让他们过个年吧,过了初五,再处置也不迟。”他的目光盯着金善卿,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怜惜之意。

呀!金善卿蓦地从心底生起一股子凉意,庄子和性命不保。

场面上刚刚一冷场,莲芬便走了进来。“各位老爷,摆台子吃酒吧……”

宝义与奎官拉着手也从房里走出来,一对枣红坎肩相映成趣,两人眼圈都红红的。

镇反干部: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诬蔑同盟会,还自称是革命先辈,我看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反动派。

金善卿:您这是干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能好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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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反干部:你刚才的指责太可怕了,等于是说同盟会的人在出卖北方革命党。

金善卿:我没说同盟会出卖他们,这是杨以德说的。不过我倒是看了那封电报,原话记不清了,意思与杨以德说的没什么两样。这件事我也半信半疑,但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倒是支持这种说法。我想,很可能汪精卫有些个人目的在里边。据说他当年用炸弹炸摄政王不成功,结果被捕入狱,按说他有九条命也该死了,最后倒弄出个摄政王爱他的才学,大发慈悲之心,关了些日子,给他个教训就释放了。这事太奇怪了不是?再结合他日后当汉奸的情况,当年这事是不是有些个蹊跷?

5

再踏进西头监狱,金善卿有股子异样的感觉,太静了,没个人气儿。往牢房里一看,非但革命党没有了,作奸犯科的也全放了,简直就像半夜里人走池空的澡塘子。

“这是从哪说起呢?这是……”管狱的“于头儿”送金善卿到门口,站在狴犴下边,大起不平。“袁宫保一道令下来,牢里的人全放了。他老人家也不想想,哪有那么多革命党?放了他们,这上上下下几十口子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这话不好回答。金善卿拍了拍他的胳膊,以示同情,便带着宝义,径自进去了。站在通道的东头向西看,只迎面一扇小窗子,顶上的灯也灭掉了,黑洞洞的,了无生气。但一阵阵的人声,从西头传来,模糊不清。

走到近前才发现,庄子和的牢门四敞大开,顶上给临时拉上了四只60烛的灯泡,照得屋里通亮。“高铺”上也有了铺盖,还是绸面的;当中一张旧春台,权当是画案,一卷卷上等宣纸插在一只新木桶里——代替了画海;不知从哪弄来一把大号圈椅,干瘦的庄子和大模大样地坐在上边,有些猴子称王的味道。靠墙一只装三星白兰地酒的板条箱子,翻倒过来当餐桌,上面有酒有菜,金善卿扫了一眼,便知是家山东馆的手艺,爆三样、葱烧刺参、溜鱼片、金边白菜,有鱼有肉,有荤有素,酒是老白汾,菜剩下很多,想必庄子和再没挨饿。

三名狱卒围着画案,抻纸、磨墨,认真得很,宛若在签押房里伺候上司。

“过得不错嘛。”宝义站在门外,歪着头往里瞅。金善卿跟在后面一拱手。

庄子和连忙站起身来,嘴上油光光的,拱手相迎。“托福,托福。早知道有这好日子,我自己去找杨以德,还用他抓我进来?”又对狱卒们道:“几位辛苦了,我这会两朋友,给弄壶茶来。”顺手递过一个茶叶罐,送他们出去。

“上好的徽州花毛峰,苏州单瓣茉莉,三窨,又香又耐泡,正兴德的地道好货。”庄子和轻轻搓着双手,面上笑迷迷的。“这两天,写了上百幅对联,比我这一辈子写得还多。整个监狱的狱卒,都指望着我写字赏他们小钱花,就派人分成三班,轮流伺候我一个人儿……”

狱卒们走远了。

金善卿道:“恭喜恭喜,发财发财。”他此时已经没有必要告诉庄子和,这件事是自己的策划,日后如果能够出狱,他再弄明白了,这份人情更让人感动。只是出狱的事怕是没有把握了。

“你倒舒服了,我们在外边跑断腿。”宝义似乎有些不悦,但还是玩笑的成份居多。“你知道么?你出不去了。南京临时政府……”

“南京临时政府目前还弄不清楚咱们的情况,”金善卿打断了宝义的话头,向她使了个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