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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页

书籍名:《昔年换》    作者:银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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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召见庞统包拯做事后总结。庞统吃饱喝足,唉声叹气作超脱状辞了官。玩儿输了就该收拾收拾后会有期,再扒着棋盘恋栈不走,这姿态就不好看了。游戏规则,庞统懂。何况这十几年百转沙场,大宋的防御体系已上正轨,自己是真的有点儿累了。趁此机会,撂下担子正好。
然而走得也走得不太平,话里话外,净不把皇帝当回事。大有“本来我很瞧不起你,但经过这次,发现你还不赖”的意思。赵祯听在耳里,相当的不爽,想朕这是费了老劲了,合辙在你看来,才只是差强人意而已?
压抑惯了发作不来,况且发作了要失身份。点一束香,默颂佛经清心静气。
这次三人谈话,庞统把赵祯谈得很郁闷。这倒不算什么。赵祯受他的委屈,受了不是一两天的,早已逆来顺受惯了。可是庞统华丽丽的一转身,就转出了公孙策最担忧的事情。
庞统看到包拯一张如丧考妣的脸,顿时作弄之心大起:呵,我说包拯,你和公孙穿一条裤子不够,和赵祯也好得是蜜里调油。这三年,他派个女人黑得你不轻,看你这表情,反而还挺心疼他啊?恩。行。我这就让你看看,赵老六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于是邪魅一笑,道:“包拯啊,要论咱们几个,还属你德才兼备众望所归。所以我一直很看得起你。假如你当皇帝,我是绝对不会造反的。”寥寥几句,听得包拯欲哭无泪,引得赵祯升起一阵阴损杀意。
掘人墙脚者脚心长痘,庞统这一招,是落了下品了。或者说,由于情场失意事业倒闭的双重打击,庞统在短时期内都见不得人双双对对——兹要是有双双对对的可能性,都要打杀了。不幸的是他再一次低估了赵祯作为一代君王的狠绝心肠,最终酿成一出人命关天的惨剧。
庞统走后,赵祯招呼包拯逛御花园看风景,说了许多家国天下私人感情。包拯天生就是敏感柔软的人,一番私谈下来,已然动情非常。走到凉亭歇脚,两人并肩凝望那一潭池水。水面波光粼粼,映在人脸上,又造成一种如梦似幻的感性氛围。
赵祯暗暗打量包拯。虽然此人在关键的时候总是不懂转圜不留情面让他方寸大乱,但毕竟忠心耿耿立场坚定,是他二十多年来唯一的一个知心朋友。也正因为是朋友,了解得够深够透彻,才可杀人不见血。
赵祯说:“包拯,其实我最害怕的人,不是庞统,而是你。如果你生在乱世,这皇帝,该由你当。”
包拯说:“我不喜欢乱世。我只喜欢天下太平。”
赵祯默了一默,说:“可是,正因为有了你,这天下,永远不可能太平。”
此句一抛,包拯愁思百转,必不能活。赵祯赶在自己后悔之前,背过身走开了。

庞统出了皇宫,见到艳阳之下街景熙攘,喧闹可爱。十来年俗务缠身,从没有好好的逛过京城,这会儿无官一身轻,倒也不急着回去了。打发了随行的飞云骑,沿着城内主道体察民情。
刚才的太庙变故,真好像是一场梦一场戏。百姓们一拥而上,叫好叫骂的看了个够,戏散场了,日子照常的过。天下姓赵还是姓庞,远不如猪肉卖几钱一斤叫人上心。
好比现在,庞统下了戏台子衣裳也没换,竟就没人再认得他。几个短打扮的老百姓在街角谈论中州王的私生活,扯到玲儿,又扯到彩旗小公子。庞统听来,完全不靠谱,几乎想上前澄清事实。可是话锋一转,他们又去八卦赵老六了。庞统听了一会儿,更不靠谱。
赵祯在民间的风评,居然很不错。庞统所以为的软弱没主见,在百姓们看来,就成了仁心仁德。庞统看他主和畏战,是个窝囊废,百姓们却认作是一种安全感。可知这鞋子合不合适,果然只有脚知道。
再听下去,就谈到时政了。一个说:“咱们今天是不是过分了?要说咱们皇上,嘿,真挺好的。”另一个一拍大腿,接嘴道:“可不就是过分了。飞星将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给大宋打了多少场胜仗呀!你看后来辽兵来了,还不是靠他出马?”
“上回你没听说?双喜镇和谈死了辽国的官,眼看就要打仗了,多亏了飞星将军及时赶到,不然还不定怎么样呢。”
“就是啊!咱们呐,忒没良心。这哪个王八蛋起头开骂的啊?啊?!”
周围群众纷纷唏嘘附和懊悔不迭,表示要把那王八羔子揪出来群殴之。庞统没再往下听,点头笑了一笑,接着溜达去了。

再遇到包拯的时候,正是在包拯跳崖赴死的路上。一个往南去郑王府后山,一个溜达远了,正打道回府往市中心走。迎面撞见,略有些吃惊。
庞统已经习惯包拯身边左公孙右展昭三人一体,不由得问:“包大人,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包拯默默一笑不答。庞统回头看一眼大路朝天,随口道:“包大人,这是要出城?”
包拯说:“唔。随便走走。”
当初在刘府狭路相逢,两人就是用随便走走四个字反复反复地搪塞对方。庞统现在一听,就知道里头有猫腻。可是他对包拯欣赏有余,兴趣却无。何况一早在太庙狠干了一场,目前且无闲话可叙,点点头就要作别。包拯却叫住了他。两人让到路边,依着一棵柳树说话。天气虽冷,柳枝却已抽了新芽,一片雾也似的淡绿,绵软如丝地衬着庞包二人。
在这谈情说爱的布景里,庞统说不出的不自在,一挑眉毛,“何事?”
包拯说:“关于公孙……”
庞统好整以暇不接话。包拯说:“王爷不要记恨他。”
庞统愣了一下子,才悟过来这记恨指的是哪桩意思,装傻笑道:“本王为何要记恨公孙策?”
包拯低头一笑,“其实,王爷什么都知道。”说着抬起眼对视庞统,目光灼灼,“其实,包拯也什么都知道。”
庞统听着好笑:“是吗?你知道什么?”
“包拯知道王爷不知道的事。”
全国人民都晓得包拯的智商没有上限。仅凭蛛丝马迹就能连蒙带猜的顺出真相的本事,庞统也见识过。立刻有了点兴趣,逼近一步,接着和他饶舌,“那包大人就不妨说说看,你知道哪些本王不知道的事。”一顿,又恶劣道:“哎!要有根有据,空口白牙,本王可是不信呐。”
包拯笑笑,远目感慨道:“我和公孙策,在天鸿书院初识,后来一起破案子,为皇上排忧解难,走南闯北。认真算起来,足足做了八年的朋友……”说到这里,语调一变,“不,这已经不是朋友了——”
庞统拧眉屏息等他说出什么惊心动魄的话来。
包拯停着酝酿了一会儿,坚定地说:“是兄弟,是手足。”
庞统心一松:嗨…………
“这个世界上,最懂公孙策的人,就是我了。”
庞统想说这点我同意,但是你不必每次都拿出来跟人炫耀。你和公孙策,是时间堆出来的感情,没什么可炫耀的。换了别的李拯王拯,八年下来,指不定也一样情同手足了。
“王爷这次……”包拯看了看庞统,吞下造反二字,只说重点:“公孙心里,很不好受。”
这是个断句,等着庞统给反应。
庞统却蛮不在乎:“哦?是么?”
包拯不理会他的态度,慢慢说:“我本来也不知道。那几天忙小蛮的案子忙得头昏脑胀,根本没时间留心他。可是有一天,我进他书房找他,我看见……”
抖包袱,又是抖包袱。庞统笑而不语,存心让这个包袱石沉大海。
提起那天的所见,包拯仿佛还心有余悸,又仿佛是羞于启齿。沉默了好一会儿,掐头去尾,字字深重: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庞统对这句诗的印象太深刻了。勾来的是一段金戈铁马血肉横飞的激昂岁月,以及一行隽秀的字。
宣纸上,蓝衣少年仗剑勒缰,马蹄下是无垠的疆域,背后残阳归雁。闲笔描出一派豪情壮阔。画里的人,面目虽然失了真,顾盼飞扬的神韵却生动极了,叫人一眼可辨。
画得不像,是因为年纪尚幼,笔力不到。画得像,是因为朝夕相对,用心拓印。

庞统眼神一凝。包拯得意地抿嘴一笑。

一切尽在不言中。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今日所见,王爷并非无情薄义之人。”包拯坦诚提出请求,“还请看在过往的情谊,若有万一,救公孙一命。”
庞统听不明白,他只以为公孙借辽兵是与赵祯商量好的,“恩?会有这个万一?”
包拯把目光转开,“应该……不会了。这不是……以防万一么……”
庞统怔怔的看着包拯,也没答应,也没回绝。公孙策的强大他今天亲眼证实,能护得赵室安稳,反而保不住自己性命?
回想太庙摒绝万物的那番对视,几乎有那么点纠缠入骨的意思。然后他俯首称臣,公孙策欣慰一笑。重逢的这半年里,就没见公孙策对他笑过。笑得如此这般春风拂面如释重负,眼里光华柔暖,尽是宽恕。现在想来,竟有些不祥。理不清头绪,很是乱心。
假如庞统能仔细揣摩包拯的语境语态语调,那么就会发现,这分明是临终托孤的情节。假如庞统及时发现了包拯的自杀计划,那么一个手刀劈下去,抗肩上送回侍郎府,往后的秋风悲雨就都省了。可他现在哪儿有心情多看一眼包拯?

包拯走了。庞统愣了一会儿神,刚往城里走了没两步,就看见前头急匆匆的跑来两个人。一个薄甲软胄,一个青衣云绣,特别眼熟。跑近了,庞统满眼里就只看见公孙策一个人了。公孙策脸颊不正常地泛着红,隐隐的焦虑。
庞统顿时心里乐了一下:嘿,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且没乐完,公孙策就扑过来急问:“庞统!见包拯了没有?!”
好么,又是庞统,王爷都不叫了。
“怎么了?”
展昭也急得不得了,“包大哥去哪儿了?”
公孙策不待庞统答话,断定道:“这个方向只有一条路……是南郊郑王府!展昭!!!”
展昭一点头,瞅准了就在路边夺过某个倒霉蛋的坐骑,拉公孙策上马,一踢马肚子飞驰而去。
旋风似的一阵亮相,庞统当自己大白天的在做梦。

等庞统得知包拯再次跳崖下落不明,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童路给他报告了这一新闻。庞统心说:包拯,第三次了啊……
又想:公孙策该把眼睛都哭瞎了吧……

事发当时,公孙策确实搂着展昭失声痛哭了好一阵。他娘死的时候他还小,不懂得伤心,包拯可算是真真切切的让他体会了一次失亲之痛。简直把二十多年来的眼泪一次性流了个干净,哭得胸腔里扼紧着痛。稍稍缓过来点儿,眼角忽然瞥到一抹雪白的身影,心里一惊,马上放开展昭去顾着小蛮。
小蛮和包拯相爱至深,若是一个想不开返身跳下崖去,等包拯死而复生回来了,他可怎么交代。
抬头只见小蛮的背影,朝着悬崖的反方向,静静地走远了。
公孙策恍然忆起来,这一个素装女子是准皇后柴郡主。包拯的小蛮,早已经死在郑王府的竹寮里了。

自那天痛哭了一场之后,公孙策就没再掉过眼泪,连哀痛表情也无,一切神色如常。
首先他不觉得包拯死了,跳了两回,有经验不是?何况郑王府的悬崖是曾经跳过的那一个,他熟。其次瞒着包大娘,只说皇帝又有机密事宜派包拯去调查,走得仓促,没工夫跟家里打招呼。包大娘点点头岔开话题,也没追问,看样子是信了。
然而展昭年纪轻性子直,在包大娘面前装没事人装得很痛苦。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在后院里舞剑发泄内心的悲怆,练着练着,天就亮了。公孙策一开始由着他去,后来不对了,剑风整夜整夜不停歇,竟没个完了。公孙策劝不听他,便泡一壶龙井茶坐院子里陪着。他不睡他也不睡,两个人一起熬性子。
最后还是展昭绷不住,一剑劈碎了公孙策的古董茶壶,茶水溅了他一身。展昭说公孙大哥你怎么就不难过?
公孙策跳起来抖衣裳,说:我难过什么?你砸了我的官窑古董我才难过呢。
展昭红着眼睛,压着嗓子低吼:包大哥就在我们面前跳崖了呀!
公孙策说:那又怎样?他跳崖还跳少了啊?哪次不是死里逃生?你信他这回死了。我不信。
展昭咬着嘴唇接不上话来。公孙策把茶壶的碎片一枚一枚捡在手里。这都碎尸万段了,捡了有什么用?叹口气,又都搁回石桌上,转身看住展昭:就算他真的……咱们的日子也得照常过。别忘了,还有包大娘呐!
展昭怨怒地把巨阙往地下一柱,剑身足足钉进地里十来寸,扭头忍了忍,还是禁不住落了一行泪。公孙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嘴角尽力地笑了一笑,眼睛却含着悲和痛。看得人心都碎了。

包拯跳崖没两天,公孙策进宫请辞。赵祯料到他会主动来掼乌纱帽,早等着他了。
禁宫内堂,公孙策跪着赵祯,赵祯跪着佛,两人久久不说话。公孙策的腿有点儿麻,膝盖贴在地砖上,冷都渗进了骨头缝里。赵祯点燃了香,凑在唇边优雅地吹熄了火苗。
绕是公孙策不信神佛的人也知道香火不能用嘴吹的常识。又或是赵祯仗着自己乃帝王龙息吐气如兰,与凡夫俗子不同。
他对佛的诚心,真真费猜疑。
赵祯拜完菩萨退下殿内宫奴,起身道:“公孙策,平身罢。”
公孙策垂着眼,不动,像是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赵祯心里明白,默了一阵,一叹息,撩袍坐在蒲团上,面对面的望着他。
赵祯说:“那三十万辽军,是你的主意。”
这是陈述句的语调。公孙策不答话,默认了。
“人都称你作君子如玉翩翩修竹。可朕看来,你是一杯腊月里的冷茶。焦渴难耐之时,固然是救命之物。但是喝下去,冻坏了五脏六腑,也甚是伤身呐。”
公孙策眉尖一蹙。
赵祯苦笑着把话说回来:“不错。两权相害取其轻。朕不怪你。只是,不敢再用你。”
公孙策要的就是这一句话。一言不发摘下乌纱帽,搁在地上,然后具有告别意味地给赵祯叩了一个头。整个人散发一股决然凛冽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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