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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名:《昔年换》    作者:银色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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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太师问:“你父亲,身体可好?”
公孙策答:“托太师的洪福。还好。”
庞太师问:“你母亲过世多年,你父亲可有意再娶啊?”
公孙策答:“家父待亡母一往情深,发誓此生不做他想。”
庞太师撸了撸胡须,面上看不出是喜是忧,表情复杂:“唔。你父亲现在,都是谁在照顾他起居?”
公孙策答:“家父素喜清净,身边仆从不多。”
庞太师问:“哦。那你父亲的仆从,都是男是女?年龄几何?”
公孙策被问得一愣一愣。在翰林府上叨扰的这阵子,每天被简大人令尊长令尊短的烦不胜烦,怎么到了太师府,太师也来这么一遍。好像父亲的这班旧友,都格外的对父亲的私事感兴趣。
勉强忍下怪异,答道:“男多女少,都是家里的老仆。”
庞太师颇为满意地点点头:“那么与你父亲来往的人,都是哪些?”
公孙策说:“父亲不喜结交。公务之外,只在家中消遣。”
庞太师又满意地颔首,问:“你父亲在家中,都作何消遣?”
公孙策说:“父亲是一介文人,除了看书作画,并无其他。”
…………
往下是一串以“你父亲”开头的问句。事无巨靡,详详细细。这就像庞统在路边小摊喝小酒,摆摊的老头老太太相中了他,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然后家长里短的一阵穷打听,父母手足问了不说,务必要将起床和就寝的时间都盘问出来。
这是市井小民。换在庞太师做这种事情,就很失身份了。庞统没有见过父亲这么细心耐心地关心过谁,对他的母亲没有,对他的姐姐也没有,对最宠爱的飞燕,还是从来没有过。
庞太师问:“去年除夕赏赐给庐州知府的年货,以及中秋端午的节礼,你父亲可喜欢啊?”
公孙策说:“晚生常在内堂,不知府衙的事。”
庞太师于是转脸叫:“家丁!”
公孙家丁原来也在,垂首立在角落里,听到庞太师一唤,抖抖索索地站出来。
庞太师又问:“你家大人对历年的节礼,可喜欢啊?”
很平常的一句话,想不到家丁扑通跪了下来,头点在地上,抬也不敢抬。
庞太师没怎么反应,他是被人跪惯了的。公孙策却看呆了。暗想家丁跟着父亲时间久了,沾染了父亲的唯唯诺诺,情有可原,但也不必这么夸张呀。跪得这般利索这般标准,好像酝酿了很久似的。
家丁颤声说:“老爷吩咐奴才把节礼供在祠堂。说是皇上赏赐,不敢擅用……”
庞太师蓦然变了脸,严肃激动又紧张:“那些东西,你家大人,就从没拆开看过?”
家丁不敢答话,只把身子伏得更低一些。
庞太师闭上眼,靠在椅背上坐了半天,晾着公孙策主仆不理。公孙策看看太师,再看看跪在地上僵硬了的家丁,不知该不该去扶。
比起公孙的父亲与自己的父亲是旧相识这样的巧事。庞统更在意父亲一反常态的动容。短短片刻,脸色就变了几变,这还是宠辱不惊深不可测的庞太师么?
这公孙大人,究竟是什么角色?
庞太师叹出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目光遥遥地望着公孙策。明明是望着公孙策,又不像是在看着他,而是透过了他,在看别的什么东西,在想别的什么东西。公孙策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动了动身子,眼神游移。
直到把公孙策看通透了,太师回过神来端起官架子,说:“老夫还有要事,不便相留,这就着人送贤侄回去吧。”
公孙策心想可算完了问了半天的废话早该让我走了。
太师左右一望,因为要刺探他人隐私,不太光彩的缘故,丫鬟仆从都事先被遣走了,现在即使扬声一喊,也未必有人来应。
里面正在为难,外面飞燕听到父亲最后一句话,顿时大乐:“哥你听!爹爹叫他贤侄!他果然是个男的!哈……”
哈还没有哈完,手舞足蹈失去平衡,人就从两尺高的花盆上歪下去了,还一边往摔一边尖叫。这一下,肯定要惊动了屋里的人。
庞统把飞燕稳稳地接在怀里,她是吓坏了,紧抱着哥哥的脖子惊魂甫定,这就导致庞统失去了逃逸或者藏匿的机会。
太师推门出来,后面紧跟着公孙策和家丁。三人便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地点打了照面。
家丁看着庞统,惊得张大了嘴。公孙策微微睁了睁眼,眼里有稍纵即逝的动荡。庞统就显得厚颜了,大大落落地扶着飞燕站好,没有一丝局促。
飞燕怯怯地叫了一声爹。太师看到倒地的花盆看到窗户纸上的洞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只没想到会有庞统的份。当着外人不好发作,严厉地望了一眼飞燕。然后对庞统说:“统儿啊,替为父送客吧。”
家丁的嘴立刻又张开了半寸。公孙策生就一副玲珑心肝,对庞大哥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早就猜了个七七八八,心里面开始阴沉地窝火。
在座各位都知道,公孙公子的涵养是很好的,受到伤害或者发脾气的时候,从来不会针对人(包拯展昭除外)。他只会自己和自己较劲。往往闷到病了,表面上还是一片平静。
庞统一伸手:“公孙公子,请吧。”
穿过后院送公孙策出角门,一路上丫鬟仆人都与他见礼,二少爷二少爷地叫着。庞统听一声,心里就堵一下,从没发现这二少爷这么刺耳。悄悄看公孙策的脸,云淡风轻的。
庞统很清楚公孙策就是表面风平浪静内心狂风巨浪的那种人。反而无从开口。到了庞府的偏门,公孙策说:“庞二公子请留步,在下告辞。”
说罢抬脚就走,庞统一拉他胳臂拽回来。这么细的手臂,骨架精致,真是不盈一握的。庞统握紧了就不放开。公孙策是文人脾气,打架斗狠不行,擅长冷暴力,一句话不对甩袖子就走人,然后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
要是现在放他走了,可就再也抓不住了。
庞统说:“你在生气?”
公孙策说:“庞二公子言重了。在下为什么要生气?”
“不生气就好。我去把踏日牵来,我们一同逛逛。”
公孙策说:“不必了。告辞。”
庞统抓着他纹丝不动:“怎么不必?昨天不是说好的嘛。”
公孙策挣扎不开他的手,又像受了一次调戏般的怒不可遏,喝道:“庞蔚离!你不要太过分了!”旁边家丁想要挺身而出,被庞统一个眼神吓回去,往后一连退了三步。无他,那眼神太像年轻时候的庞太师了,气势方面,更是比太师有过之而无不及。
庞统还是不松手,公孙策反而恢复了冷静:“在下失言。蔚离恐怕并不是庞公子的大名吧?”
“是。那不是我的名,那是我的字。我的正名是庞统,统领四方的统。你记好了。”
庞统说着说着,把公孙策整个逼压在门板上,姿势引人遐想。往来的仆婢瞄上一眼赶快闪,倒不是因为怕了二少爷。他们是要赶紧告诉芳儿她赌赢了。这漂亮公子果然是女扮男装的。先是被老爷关在书房,这会儿又被二少爷压在门板。哎……达官贵人的癖好还真是说不好,以为扮了男装就能当众调情无所顾忌了么。二少爷也真是的,父亲大人的相好,他还敢随便乱碰。
假如被公孙策知道这些群众心声,回头就要活啃了庞统。可惜他不知道,于是就一直很被遐想地压着,心里忿恨得一塌糊涂。
“庞公子的尊姓大名我没兴趣知道,也不必知道。”
“以你我的交情,怎能不知对方的名号。”
“我没有庞公子这样欺天瞒地的朋友。”
庞统居高临下逼视他:“你不能不讲道理。我说我姓庞,叫蔚离,京城人士。哪个是在骗你?”
“你没有说你是庞太师的二公子!”
“我是没说,可我也没有否认啊!”庞统等了等,戏谑一笑:“倒是束竹,这个,是名还是字?恩?我们两个,是谁在骗谁?”
这既不是名也不是字,是把策字一剖二,信手拈来的化名。几次想告诉庞统,又无从说起。现在被揭穿,不由得恼羞成怒。
公孙策涨红了脸,死命地一挣,挣开了往门外疾步走。走了两步又回来,从袖中掏了一样东西塞进庞统手里。庞统只觉得手心里冰凉的一个东西,面前晃过公孙策那双凛冽的滴水似的眼睛,人已一阵风的带着家丁跑了。
手里的是庞统给公孙策擦手的药瓶子,青花瓷瓶子里盛着的清香药膏,还剩了有大半瓶。
从受伤那天延后三天来算,好吧,公孙策细皮嫩肉,伤势要比别人考究,直抹了六天才算好。那么往后的七八天里,他是一直都把这只瓶子揣在身边的?揣在身边却不还,直到今天气急了,才像交还什么信物似的丢给他。
信物?
有趣真有趣。

(八)
是谁骗了谁,庞统根本无所谓。庞统从来不骗人,某些隐瞒则是必须的。既然是必须的,那么完全谈不上负疚。他庞统磊磊落落的男儿,生来至今,还没有对什么人负疚过。
之所以在隔天就主动去找公孙策,是因为这个小公子有意思,有意思得老让人想着他。可是等到庞统再去找他,他已经回乡了。
庞统只好施展美男计,对简翰林府上的丫鬟笑了又笑,套出公孙策的年龄来历身份名字父亲官居几品,等等等等的一应相关信息。这下不愁了也不急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庐州知府,那是多大的一个坐标。就算是瞎子到了庐州地界,用摸的也能摸到了。
再问公孙公子离开之前留下什么东西留下什么话没有,丫鬟说没有,想了想又说有,转而取来几张破破烂烂的宣纸交给庞统。这一叠是公孙策作的画写的字,画上的少年蓝衣长剑,骑在马上,束起来的头发轻轻荡漾在风里,姿容俊美。旁边配了令狐楚的《少年行》里的两句诗:
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
简府丫鬟说:“公孙公子画了好些呢,临走却又给撕了。我看这几张没有大坏,就没舍得扔。他还给我们画了刺绣的花样子,那牡丹花可漂亮了,公子要不要?”
庞统温柔笑说:“多谢姑娘,这些就够了。”
丫鬟悄悄红了脸,想这位公子,真像是从这画里走出来的人呀。哪张画?不就是公孙公子的画么。那眉眼,那身形,那潇洒。要是换一套蓝衣裳,就更像了。这么想着,脸烧得更红了。
十三四岁的公孙策的画,还没有脱离文人匠气,画的人物四分像人六分像仙。直到后来当上了开封主簿,开封府以及刑部的大部分通缉肖像都由他来执笔,这才由渲染的写意派转变成了描白的写实派。
简府丫头隐隐约约觉得庞统似是画中人,事实也就是如此。话说公孙策客居他乡夜来无事,回想白天庞统的风采,越想越有感觉,提笔一气呵成,画了几张庞大哥走马天涯的图。这真的很正常,每个文人都给同性朋友写过诗做过画,这真的太正常了。但是那丫头想到一个美少年给另一个美少年画肖像的情形,就克制不住自己脸红心儿跳,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她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客官您,一定知道。
庞统把那叠纸折了一折塞进怀里,打马去了。想到也是在这条街上,公孙策说踩坏东西也就罢了伤了人可怎么办,不禁一勒缰绳,漫步缓行。天边正是一团落日,暮色似火,照得人有种历尽沧桑的豪迈。庞统向着那落日慢慢的走,心里有了一个打算。
吃也吃够了,玩儿也玩儿够了,太师的次子,一身武艺,是该做正事的时候了。做成了正事,再去找公孙策。他敢说那个时候的公孙策,对他不再和顺。但他会想尽办法折服他。软的不行来硬的,他是休想与他不相往来的。
秋风走马出咸阳。庞统还真能体会出点这个味道。

等到真正的走马出咸阳,是在两年后,也正是一个秋天。庞统刚才过完了二十岁寿辰。教他占星之术的异人说,弱冠之前,星宿未定,需要皇城镇护,他不宜离开京城。弱冠之后,七杀会紫微,气数太盛,则不宜留在京城。
庞统正也不想留,收拾两件随身衣服,拿上龙吟剑,到马厩去牵踏日。踏日正在睡觉,被吵醒后很不开心地甩头摆尾原地踏步。这匹马是被庞统宠坏了,每天粟米鸡蛋,还要吃麦芽糖,洗澡理毛修蹄子,养得比两年前更加毛光锃亮,漂亮许多。
庞统拍拍它的头,说:“你加把劲好好跑,我这就带你去见公孙策。”
踏日甩甩鬃毛不理他。
庞统顿悟,说:“我带你去庐州见束竹。你快些跑,我们早些到,怎样?”
踏日眼睛一亮,抬起前蹄就来个欢快的叫声,庞统赶紧握住它的头。万一把人给闹起来了,再走可不容易了。老娘哭飞燕闹,哪年哪月他才离得了京城。
不知道是两年的粟米鸡蛋麦芽糖的效用,还是平时的踏日根本是在装蒜,又或者思念公孙策太甚。踏日跑起来那叫一个带劲,比庞统的坐骑强多了。披星戴月跑了一晚,踏日还不肯停,足足跑到第二日晌午。
庞统搞不懂公孙策哪来这么大魅力,迷得一头畜牲舍命狂奔。可是接着又想到自己,南辕北辙千里迢迢,为的还不是他?心里颇有些讪讪的。
到达庐州的那天,是下午。公孙策刚从家中西席先生那儿回来,坐在房里温功课。仆人来报,说是外面有位少年相访。公孙策吃惊不小,疑惑更多。
凭良心讲,少年的公孙策,脾气真的是不大好。这个在初与包拯认识的那会儿可见一斑。而且家里面有一对一的老师授课,与同龄人很少交集,换句话说,他没朋友。没朋友的公孙策被禀报有一少年来访,这多奇怪?
公孙策刚出房门,就看见一匹白马在嚼他花圃里种的紫色蟹爪菊。马旁边立了一个少年,两手支着剑,剑撑在地下,朝着他笑得桀骜。
公孙策脚步一顿,然后飞扑过去。
“踏日!!!”
庞统的笑容瞬间僵硬。
公孙策抱着踏日的头,一人一马蹭在一起。
公孙策说:“你还记得我?我就知道你还记得我。你怎么到庐州来了?那么远的路,你看你,都跑瘦了。”
庞统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公孙策牵着踏日往后院走:“进来进来,我带你吃好吃的去,还是要先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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