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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书籍名:《庭上风云》    作者:纳娜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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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第十七日,上午十点二十分。这一天最令人震动的新闻,莫过于四无君在法庭上亲口承认自己谋杀了经天子和他的保镖。
大约有两千万人通过电视和网络收看了这一天庭审现场的直播。
“四无君先生。”检察官问道,“你能告诉我们,十八个月前,也就是去年的三月二十六日那一天所发生的事么?”
“三月二十六日。”他大声说道,“你应该还记得那一天,因为那天恰好也是你的生日。”
“三月二十六日,当天晚上,当时负责格林伯格一案的律师负平生因为车祸意外身亡之后,警察应该也通知了你,因为那天他驾驶的那辆车所登记的是你的牌号。”
“他们也通知了你,让你到现场确认尸体,这是不是事实?”
“虽然警方经过调查,认为这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但你仍然坚持认为这是一起谋杀,你认为是Z社,是经天子策划了这场谋杀,这是不是事实?”
“你认为警方放过了凶手,没有替你执行正义,因此你决定自己来执行正义。你按照自己的法律,宣判了经天子的死刑,并且亲手执行了谋杀,这是不是事实?”
他盯视着四无君的双眼,厉声问道。
“替负平生复仇,替死去的同性恋人复仇,这才是你真正的杀人动机,这是不是事实?”
蜀道行突然闭上了嘴。法庭上一片寂静,大声嚷嚷是根本没有必要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四无君的身上。所有的摄像镜头都调转过来,对准了坐在证人席上的四无君。坐在法庭上的人们和坐在电视机前的人们一起屏住呼吸,等待着四无君的回答。
“不。”四无君说道,他抬起头,平静地注视着站在他面前的检察官,然后他侧过头去,看了一眼他斜对面的陪审团。他们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
“不。”他低声说道,“警方并没有让我确认尸体。因为撞击的缘故,整个车身都变了形,他们不得不用锯子锯开车门。平生的身体卡在了驾驶座和方向盘之间,他们无法把他从车里弄出来,在确认他已经死亡之后,他们也用电锯……一点一点地把他从车里弄出来。”
“因此他们没有让我确认尸体。我赶到现场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负平生的身体已经支离破碎,他们已经把他装入裹尸袋中运走了。”
那晚的回忆又重新回来了。四无君闭上眼睛,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去回想:那辆被压得稀烂的的雪弗莱轿车,后座上粉碎的蛋糕,破碎的香槟酒瓶,还有流淌在整个车的底座的,被香槟冲淡了的血迹……当他们锯开平生的身体,把他从车里弄出来的时候,他到底流了多少血……四无君恍惚地想到……当然,负平生已经不会感到疼痛了……再也不会了……
感到疼痛的,只是活着的人们。
四无君抬起头,望向坐在被告律师席上的沐流尘。他知道使他感到疼痛的事实,同样也使沐流尘感到了疼痛。他看着沐流尘,他安静地坐在那里,淡金色的刘海柔软地覆盖在他苍白的额头上,当他察觉到四无君的目光的时候,他抬起头来,他的神情宁静,目光柔和而温暖。于是四无君明白,沐流尘已经清楚地洞悉了自己的想法,他知道他们终将面对这一时刻,所有的伤痛都将成为过去,终于可以结束了,他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
这种巨大的了然让他感到既难过又幸福。
然而在此之前,他必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他必须说出事实。也许他要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甚至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这一时刻终于来临了,而他必须拿出勇气去面对它。
当他转过头去,环顾着整个法庭的时候,他感到了异常的平静。
“你问我是否还记得三月二十六日那天所发生的事,是的,我记得。你问我你所说的是不是事实,你想知道事实,我可以告诉你,什么是事实。”
他看着检察官,清晰地说道。
“三月二十六日,那天的确是我的生日。那天晚上,在我下班之后,负平生仍然留在办公室里,因为格林伯格一案,他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但是那天晚上,他答应我会在九点之前回家,为我做饭。因为那天是我的生日。我们虽然已经同居了七年,但是因为工作的缘故,两个人很少有机会一起在家里吃饭。”
他回想起那段平淡而久远的时光中的点点滴滴,那些小小的细节,他以为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触碰的那一切,都回来了。
他回想起负平生的样子,他站在那里,把一张列得长长的单子交给他,“回家路上顺便开车去一下超市,把这些材料买回来。”他笑着说,“都是你爱吃的东西。因为是你生日的缘故,我会在九点之前回家,给你做饭。”
他想着负平生的样子,想着他和自己一样的蓝色西装,他被风吹起的发丝中,露出的淡淡的白发。不知为何,这一次他并没有感到那种痛彻心肺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能够如此平静地回想起过往。那些他们共同度过的时光,与那个夜晚所带来的伤痛一起被掩埋起来的,属于他记忆中的一部分的,那些他所带来的幸福的时光与痛苦的时光,随着他在法庭上说出的每一句话,他终于能够平静地回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负平生开的的确是我的车。”四无君说道,“因为要去超市采购的缘故,我和平生换了车。雪弗莱的后备箱不够大,不方便放东西。”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等平生回来。但是他没有。我等到晚上九点,开始给他的办公室打电话,也打他的手机,都没有人接听。我以为他一工作起来又忘了时间。这种事情在过去常常发生。”
“两个小时之后,我接到了警察的电话。他们是根据车牌登记号查到了我的电话。”
“于是我知道,负平生再也不会回来了。”
“出事的地点就在距离我们同居的寓所约一英里的地方,大约晚上九点,负平生离开办公室,开车回家,他在中途有一次停下车来,买了蛋糕和香槟,然后一辆小型货车迎面开来,结束了他的生命。”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当他终于停顿下来,望向陪审团的时候,法庭上出现了一阵长久的静默。他坐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整个法庭。这种平静而巨大的悲伤如此真实,比起任何动情的话语更加触动人心。一位当时坐在法庭上的记者回忆道,“当我走出法庭的时候,”他写道,“明明是阳光灿烂的中午,我却感到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在这种平静而巨大的悲伤面前,人们甚至产生了一种敬畏的情绪。当他们接触到四无君的目光的时候,他们低下头去,礼貌地移开了他们的视线。
蜀道行也感觉到了法庭上异样的气氛,这并不是他想要的效果。他感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来改变这一点。但是这一次,他的反应比该有的慢了一拍。四无君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变得冷酷起来,在蜀道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之前,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警方告诉我那是一起意外车祸。没有目击证人。警察赶到现场时,卡车里空无一人,司机的影子也没有。他们检查了牌照,发现那卡车是三天前被窃的。没有指纹,什么线索都没有。后来在汽车底板上发现了一只破酒瓶,于是他们认定是那个司机喝醉了酒造成车祸,草草结了案。”
“你问我三月二十六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着站在证人席前的蜀道行,“你问我你所说的是不是事实,你想知道事实,让我来告诉你,什么是事实。”
“三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所发生的并不是什么意外。负平生并不是死于车祸,而是谋杀。”
“三月二十六日,那天晚上我去了现场,我看到了那辆车。任何看到过那辆车的人都不会认为那是一起意外的交通事故。平生的车被压得稀烂,那绝不是一次撞击能够造成的。车身至少被反覆碾压过四次。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稍有常识的人都不会认为这是一起意外的撞车事故所造成的。”
“但是警方告诉我那是一起意外车祸。他们告诉我他们已经进行了调查。他们也曾经怀疑过这是一起谋杀。是Z社,是经天子策划了这场谋杀。但是他们不愿浪费时间介入黑帮之间的仇杀。他们不愿去触动Z社。它就像这个城市长出的一个毒瘤,腐败的毒液也蔓延到了警局内部,已经病入膏肓,无可药救。他们告诉我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一起谋杀。于是他们宣称是那是一场意外车祸,草草结了案。”
“但那只是你个人的主观推测,不是么?”蜀道行说。他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非常蠢的话,他闭上了嘴。
四无君看着他,有一、两秒钟,他脸上露出了轻蔑的神情,但是他随即坐正了身子,“不,”他平静地说道,“那并不是我个人的主观推测。”
“经天子亲口承认了这一切。他承认是他策划了这起谋杀。只是他想要谋杀的对象不是负平生,而是我。那天晚上,他并不知道我和平生恰巧换了车。”
“那个晚上,”四无君说道,“应该在那个晚上死去的人不是平生,而是我。”
他看着蜀道行,“你之前问我,我是否因为警方放过了凶手,没有替我执行正义,因此我决定自己来执行正义。”他说,“我的回答是否定的。你所说的正义只是你的正义,是司法的正义,是你作为一个检察官对正义的看法。”
“然而还有更高一层的正义,属于上帝的正义。”
“在我的看法中,正义从来不曾存在过。无论是哪一种。”
“所谓的正义,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它不会让负平生在那天晚上死去,它不会让我活下来,让平生代替我死去。”
“所谓的正义,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话,那么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
“让我来告诉你们,你们想知道的事实吧。”他注视着坐在法庭上的人们,“这和正义毫无关系。”
“你们坐在这里,坐在这个法庭上,是因为你们相信司法的正义。你们坐在这里,是因为在这个文明的社会里,你们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你们,复仇是一种原始的、野蛮的、毫无意义的行为。因此你们坐在这里,把自己应该负有的责任交给司法,交给警察、交给检察官、交给法官、交给陪审团,让他们替你来执行正义。然而当他们无法做到这一点的时候呢?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常常发生。”
“在这样的现实面前,埋葬死者,忘记仇恨,是一般人所能做的唯一的事。因为你们所接受的教育告诉你们,复仇对死者毫无帮助,对现实于事无补,只是生者求得自我宽慰的一种方式。因此你们可以心安理得地逃避自己对死者所负有的责任。”
“然而总要有什么人负起责任来。总要有什么人,为负平生的死负起责任来。”
“负平生是因我而死,我必须对他的死负起责任。”
他凑近话筒,清晰地说道,“是我杀死了经天子。”
“我在一个正确的时间里,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我完成了自己所负有的责任。”
大约有两、三秒的时间,法庭上陷入了一片死寂。
蜀道行仍旧站在证人席前,过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被告刚才已经亲口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但不知为何,他的心中并没有感到任何胜利的喜悦。然后他注意到法官和陪审团正在看着自己,等着他继续提问。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干涩地说道:“没有问题了。”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检方停止对此案提出证据。”
沐流尘也轻轻地站起来,“被告方停止对此案提出证据。”
“好吧。”Y法官说道,他转向陪审席,“女士们先生们,双方证人已经全部出庭作证完毕。下午两点,双方律师会向各位发表最后的总结陈述,为时两到三个小时。大约四点,你们就可以讨论最后的判决。现在休庭。”
法庭上响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这股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混乱的地步。人们仿佛如梦初醒,在法官宣布休庭之后,他们仍然留在座位上,回味着刚才庭审所发生的一切。记者则小跑着出去打电话或者找传真机把最新的新闻稿发出去。
在这一片混乱中,沐流尘站在那里,他看到四无君向他走来。“流尘,”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然后他再也无法伪装下去了,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抱歉,流尘,”他低声说道,“我要害你输掉这场官司了。”
沐流尘把头埋在四无君的怀里。毛料西装有些刺痛地摩娑着他的脸颊。但是他仍然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四无君的胸膛如此温暖,如果现在抬起头来的话,如果现在抬起头来的话,沐流尘心想,他怕自己会无法控制地流下泪来。
但是最终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
“不,四无。”他抬起头,目光明净地看着他,“我们还没有输。”
他听到Y法官的声音,他坐在法官席上,正在向他招手,“请双方律师到我的办公室来一下。”他说。
他看了看站在法官席侧面的蜀道行,他大致预料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情。
“听着,四无,”他轻轻地挣脱四无君的怀抱,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答应过你,我会打赢这场官司。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希望。”
他最后看了一眼四无君的眼睛,“记住,我们还没有输。”
然后他步履匆匆地向法官席走去。
最终章
沐流尘站在Y法官办公室的窗前。之前他们已经就这个案子技术层面上的问题进行了讨论。四无君虽然在法庭上承认谋杀,但是根据宪法第五修正案,“任何人不得在任何刑事案件中被迫自证其罪”,因此四无君本人的证词并不能作为定罪的法律依据。双方律师在这一点上都达成了共识。法官也对此表示赞同。
但是沐流尘心里明白,他相信蜀道行也同样清楚,在这时讨论第五修正案是否适用已经没有意义了。最终做出裁决的将是由十二位陪审员组成的陪审团。他们都听到了四无君的证词。沐流尘不知道他们心中有何感想,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被告方一开始企图隐瞒真相,甚至编造虚假案情的做法,会使陪审员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他们会想到自己坐在那里的十七天以来所听到的全都是谎言。他们可能会同情四无君,但是他们绝不会对被告律师怀有任何好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陪审团做出无罪释放的裁决,几乎是不可能的。
沐流尘靠在窗前,看着正午的阳光在地板上落下的几块亮影。秋日的天空湛蓝,广阔无云。在这个明朗的秋日中,他朦胧地感受到奇迹即将离他们远去。但是他并没有灰心丧气。最后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告诉自己。他们还没有输。他还有机会。
下午的总结陈述将是他最后的机会。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一点四十分。他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可以准备。他准备离开这间办公室。但是在那之前,他知道还有一件事要宣布。
他望向Y法官,他正坐在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前,仿佛故意拖延时间一般,在一堆卷宗之间毫无意义地翻找着。沐流尘静静地等待着。最后Y法官终于抬起头来,开口问道。
“沐流尘律师,”他说,“你是在事先知道被告有罪的情况下,仍然决定为他做无罪辩护而不是有罪辩护么?”
“是的。”沐流尘回答道,他的神情坦然,没有丝毫迟疑。这令Y法官微微皱起了眉头,他疑惑不解地看着沐流尘,“你知道,”他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检察官,慢慢地说道,“你将被指控引诱和指使当事人做虚假陈述,以及在庭审中编造有利于被告人的案情。”
“是的,阁下,我知道。”
“你知道,”法官皱着眉头,有些惋惜地看着沐流尘,“如果指控成立的话,就要开始实施取消你的律师资格的法律程序。这将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
“是的,我知道。”沐流尘说,他轻轻地微笑了一下,“但至少在今天下午的庭审结束之前,我仍是一名律师,对么?”
“我仍有资格做总结陈述,对么?”
他看到Y法官和检察官对望了一眼。“是的。”Y法官最后说道,“你可以做总结陈述。”
沐流尘感激地看着他,“谢谢您,阁下。”他说。
“如果没有其他事的话,我想先离开了。”
他微微欠了欠身,走出法官办公室,在身后轻轻带上了门。
他去了法院大楼的地下图书室。和过去一样,那里光线阴沉而寒冷,一排排老式书架笨重地伫立在过道两边。沐流尘对这里很熟悉,在法学院的三年中,他至少有一半的时间是这里度过的。他抄写案例摘要和审讯备忘录,从那些发黄的案卷中搜寻古老的案例,来论证原始的法律理论。通过这样刻苦而枯燥的学习,他成为一个训练有素的律师。
他沿着过道向里走去,书架的后面,有被隔板隔成一小间一小间的书桌。绿色的台灯下,几位年轻的法学院学生正在埋头查阅案例,就如同他当年所做的那样。这里很安静,记者绝不会找到这里。他在一张空着的书桌前坐下,拧亮了台灯。突然之间,那些他以为已经被自己遗忘的往事一起涌了上来:他想起了他的导师,他在法学院度过的那些时光,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和四无君,还有王隐,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酒吧边喝酒边海阔天空地聊天的那段时光,那天下着小雨,他躲在这里的地下图书室里看了一天的书,四无君来这里找他,把他从书桌前拖走,说王隐已经在酒吧等着他们。他们喝得微醺,那时他们如此年轻,他们肩搭着肩走在空旷无人的雨夜里,一路唱着歌,四无君一直在跑调,他们嘲笑他,第二天他还追着他们问“我唱歌真的很难听么?真的么?”
那些往事如此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犹如昨日重现。一种温暖而酸涩的幸福涌上心头,沐流尘忍不住轻轻地抿了抿嘴角,他想要微笑,但是几乎同时,眼泪也要落了下来。
他努力地仰起头,用力搓揉着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平静下来。还不是回忆过去的时候。他告诉自己,一切还没有结束。还没有到最后的时刻。
他从西装外套的口袋里摸出那张事先准备好的总结陈述讲稿。它已经没有用了。他随手把它扔进书桌下的废纸篓里。
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回想起那些他曾经摘抄过的案例:罗伯特?欧文连续杀人案,以被告长期患有器官组织疾病和功能性疾病导致精神失常为由,无罪释放;厄纳特?温特杀妻案,以被告在压倒性的精神压力阻碍了理性思考的情况下犯罪为由,无罪释放;邓肯?兰德案谋杀歌手迈可?A?狄罗案,以“精神睡眠”导致的非意志行动为由,无罪释放;艾尔文?杜利枪杀爱德华市长案,以被告在开枪时精神错乱为由,改判一级过失杀人罪;法克斯夫人谋杀案,无罪释放;路易斯?格林费尔德谋杀亲子案,无罪释放……
这些案例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都适用于麦南坦法则。
麦南坦法则指的是在法律之前假设每个人皆为精神正常的个体,如果有任何被告欲以精神失常为由进行辩护,那么必须有充分的证据显示被告在犯下罪行时,的确因为一种精神上的疾病,而使他不知道自己这种行为的本质为何。或者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模式,但却不知道那是错误的。简单的说,如果一名被告不能分辨他的行为的是非对错的话,则就法律层面而言,他即被认定为精神失常,应当被无罪释放。
最初的时候,沐流尘也考虑过麦南坦法则,但是他很快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成千上万起刑事案件中,根据麦南坦法则做出无罪裁决的,只有屈指可数的那几起案例。风险太大了。同时,他也不愿意传唤精神病学家作为证人,在法庭上证明四无君的精神状态存在问题,他相信如果他坚持,四无君会答应那样做,但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屈辱。他不愿意让四无君忍受这样的屈辱,这会比死更令人痛苦。
而现在,即使他想要借助麦南坦法则,他也没有机会再传唤精神病学家出庭作证了。
所剩下的唯一的机会就是最后的总结陈述。
麦南坦法则不适用于此案。
不,等等,沐流尘对自己说,他忘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还有一个案例,他忘掉了那个最著名的案例。
彼得?乔金森双重谋杀案。那位愤怒的父亲因为自己十二岁的女儿遭到两名流氓的强暴而开枪打死了他们。在这个案例中,被告律师也采用了麦南坦法则,但是他传唤的精神病医师被检方证明不具备执业资格,他甚至不是一位全职医生。然而最后,被告律师仍然利用饱含感情的总结陈述打动了陪审团,使他们做出了无罪释放的最终裁决。
但是至少,他传唤了精神病医师。沐流尘心想。而且,尽管那位精神病医师在法庭上出了丑,那位被告律师还有一周的时间用来准备他的总结陈述。
而他只剩下不到两小时的时间了。
最糟糕的是,他在之前十七天的庭审中欺骗了陪审团。
他有没有可能在最后的总结陈述中,取得陪审团的原谅?
他有没有可能打动整个陪审团,使四无君获得无罪释放?
沐流尘思索着。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他抬起头,望向图书室尽头式样古老的大钟,花样繁复的罗马式时针正在缓缓地移向十二点三十分。他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慌张,时光仿佛在倒流回去,他还是一个法学院的学生,四无君正在等他,只要他完成了这道题目,他就可以和四无君一起离开这里,王隐也会在某个小酒吧里等着他们,他们在一起喝酒,聊天,纵声欢笑……
只要他能够做到……
“沐流尘。”
他转过头,看到那位检察官先生正站在他的身后,“我猜想你会在这里。”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沐流尘,“我猜想你还没有吃午饭。”他说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从法院的就餐室里随便帮你拿了一些,三明治什么的……”
沐流尘有些惊讶地站起来,他警惕地看着蜀道行,没有伸手去接那个纸袋。蜀道行伸出的手悬在半空中。有一会儿,他们两人沉默地站在那里,都感到了一阵尴尬。
“啊,”蜀道行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过去也常到这儿来看书。”他说,“左手第三张书桌,是我过去常坐的位置。”他指给沐流尘看,那个位置上坐了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正趴在书桌上打盹,“真怀念。”蜀道行说。
“是啊,真怀念。”沐流尘低声说道。然后他们都轻轻地笑了起来。沐流尘从蜀道行手中接过纸袋,“谢谢你,检察官先生。”
他看到蜀道行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在那一瞬间,他们两人同时感到了某种和解的默契。尽管在过去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两人一直处于针锋相对的状态,但是沐流尘从来没有恨过蜀道行。他知道蜀道行也只不过是做了他身为检察官应该做的事情。如果他处于蜀道行的位置,他也会那么做。正如四无君所说,蜀道行遵循了他作为检察官的正义。
“沐流尘。”蜀道行说,“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律师,比我想象的更加优秀。”他由衷地说,“你几乎赢得了这场官司。”
“我现在还没有输。”沐流尘笑着纠正他,“鹿死谁手,尤未知也。”他有些开玩笑般地说道。
蜀道行有些吃惊地看着沐流尘。他站在那里,整个人要比三个月前消瘦了许多,淡金色的刘海些许凌乱地覆盖在他苍白的额头,蜀道行一直有一种错觉,他觉得沐流尘会撑不过这场庭审,他看上去就像随时会倒下去一样,他太虚弱了,尤其是在他得知四无君与沐流尘的关系之后,他能够想象得出沐流尘所独自承受的精神压力。
但是他错了。沐流尘比他想象的要坚强得多。他站在那里,整个人看上去苍白而憔悴,但是他的脸上却放出光来。他的眼睛依然淡定宁静。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没有放弃希望。
“不管怎样,”蜀道行说,“我认为由你本人来做总结陈述不是一件明智的事情。”他还是说了他想说的话,“你刚刚被指控在庭审中编造虚假案情,我认为下午的总结陈述由律师团的其他人来进行更为合适。”
“但是我还没有被取消律师资格。”沐流尘淡淡地笑了笑,“我现在仍是律师团的首席律师,不是么?”
“我认为,”蜀道行说,“你和当事人之间的关系会影响你的判断。实际上它已经影响了你的判断,令你采取了错误的策略。你原本不该担任此案的辩护律师。”
他顿了顿,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和四无君之间……”他看着沐流尘,想在大脑中搜索出一个法律术语来,但是最后他放弃了,他使用了那个最通俗的字眼。
“……是爱么?”他问道,“这是你坚持为他做无罪辩护的理由么?”
沐流尘看着站在他面前的检察官。那张刻板的脸上有一种困惑不解又有些许好奇的表情。那么蜀道行已经知道他和四无君之间的关系了。沐流尘有些吃惊地想。但是他随即想到,这并不足为奇。如果蜀道行能够调查出负平生的事的话,他当然也能顺手查出自己与四无君的关系。他们从来没有刻意隐瞒过这一点。
只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出于同门情谊,蜀道行没有在法庭上提出这一点,他也没有向记者透露这个消息,检方原本可以利用这一点展开攻击,但是不知为何,蜀道行没有那么做。
“是的。”沐流尘轻轻地回答道。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他看着蜀道行。
“那么,”蜀道行说,“看来你已经决定,仍由你本人来做最后的总结陈述了。”
他笑了笑,“我相信你会尽你所能。我也会。”
“现在,我很期待这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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