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4、
即使是在这样的喜庆时刻,当朝天子仍是十分节制自己的行为,只是浅浅饮了一杯酒,便自顾地逗弄起怀中的孩子。
这样的举动持续到了宴席末尾,群臣自然识情知趣地起身拜谢退出去,苏寂言也依例朝他一礼,先退了席。
李成恒闹不清他这是恼了还是累了,匆匆说完了场面上对一后两妃的关怀之言,各自赏赐了许多物件,便着人送她们回宫。
三人里,齐怡心知肚明,梁知砚虽然不知内情,也能猜到他心有所属,只有琼王的小女儿对此表示了不满,虽然也是不敢在至尊面前提及,一路回后宫时,却是旁敲侧击示意另外两人。
“绯容,天家私事,岂容你我多舌,谨言为上。”
梁知砚虽是略带告诫之意,却并没有摆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更没有以“皇后”的身份责罚。秦绯容即使心下不服,也不得不应了声“是”。
齐怡淡淡一笑,随着两人的目光看向坐上御撵离开的人。将孩子护在怀中,甚至拉起了袖子为稚嫩的孩子挡着深夜微凉的风。
她原以为定是苏先生更懂得照顾孩子,没想到年轻的帝王一派温柔细致,竟是全然熟练的样子,不见一丝生疏。
“娘娘,臣妾先行告退了。”
“两位妹妹,闲来无事,不妨多去本宫那里走动。”
齐怡和秦绯容都连连称是,向她福了身,各自离去了。
李成恒回到辰辉阁的时候,苏寂言已经换了衣衫,挥退了随侍,在内间看折子了。
烛光下的那人颜色认真,披了薄薄的单衣,细致地在折子上注了什么,连他进来了都没有发现。
“先生…”
苏寂言这才回头看他,露出一个笑容:“都结束了?”
李成恒在他身边坐下,舒臂环住他的腰:“嗯。”
“孩子呢?”
“已经睡下了,”李成恒靠在他肩上:“大概打雷都吵不醒他。”
“你要立清攸为太子?”
李成恒从他肩上抬起头,轻轻“嗯”了一声,才道:“虽然知道做皇帝也不是万事顺遂,可总还是希望留给他。”
站在最高的位置,也就要担负起最重的责任。这一点,眼前这位帝师在很早的时候就教会了他。
可那是他们的孩子啊,即使是一路挣扎过来的年轻帝王,明白天子的无奈。私心里,总还是想把这个位置留给他…
苏寂言微微笑了:“若你没有其他孩子,清攸迟早也是要…对了,你在玉玺上涂了什么?”
李成恒收了收手臂,贴在他背上笑了:“先生怎么知道?”
“清攸抱住玉玺的时候笑了一下。”
“什么都瞒不过先生…”李成恒凑在他颈边吻了一下,才老实交代:“这两天天热,太医院调了些祛暑的药水,清攸好像很喜欢那个味道,我就在玉玺上涂了一些。”
那些药水是入浴时用的,他和苏寂言都用了几日,清攸腻在他们身边,自然也习惯了那个味道。
苏寂言顿时哭笑不得,身为天子,竟然在举国最庄重的信物上涂祛暑的药水。实在是…
“哪里有你这样给孩子抓周的。”简直就是诱骗…
“怎么不行,反正那也是清攸抓的。”李成恒笑道:“再说,就算他抓其他的,我也有办法叫那群老臣没话说。”
“清攸不是处于后宫,自然有人会说,随他们去就是了,何必计较这些。”
“偏要计较。”李成恒微恼道:“他们说名不正言不顺,我就让他是天命所归。看他们还怎么说。”
名正言顺的法子,并不是没有。虽然不是亲生,却大可以种种理由让清攸认在皇后名下,也能算是光明正大的“嫡子”,李成恒不愿这么做,大多也是因了不愿让他难过。
苏寂言笑着抚上他的肩:“不早了,歇下吧。”
虽然不曾当场对“太子殿下”的提议做出什么反映,第二日早朝上,那位恭维“天子殿下”的户部侍郎却因“政绩卓著”而官升一阶。
这样的讯号已经明显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朝上开始递折子建议天子早立太子,稳固江山的人便日渐多起来。
李成恒推辞了一回后,便决定要“顺应民意”,立长子李清攸为太子。
然而这件事的影响并没有持续很久,紧接而来的事情,更是大尧历上举足轻重的大变动。让高门大户,直至街头巷尾,都沸腾起来。
天子拨出宫中用度,并太子贺仪等进贡物品,在京中办学,无论官私,都可入学。
两天后,原世家领袖苏家,捐出大部分家私,以示对朝廷的忠心和对办学的大力支持。世家大族闻风而动,面对朝廷的“注视”,即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大多捐出了为数可观的钱物。
苏家的行为,一时间成为众人议论纷纷的焦点。苏寂言对此却未置一词。更引得朝上朝下一片喧哗。
而苏寂言则因倡导办学有功,官复原位。
“这样的情况若是能持续下去,慢慢也能惠及各州。”
淡青袍子的青年点头:“先生,要不要进去看看?”
被称作“先生”的人点了点头,却又疑道:“怎么进去,我们又不是学子。”
京中第一座书院落成,李成恒兴致所至,要拉着他出来看。两人便换了常服,只命齐柯带了几人在后面远远跟着,出了宫来。
李成恒将折扇在手中一合,笑道:“那就是夫子好了。”说着指了指边上贴着的告示。告示上称要招募夫子三名。
“先生可不就是最好的夫子么?”
“可不敢当,”苏寂言笑着应了一句,帮他理好衣襟:“进去看看。”
书院中已经有了几位先生,底下坐着的孩子虽年龄不等,但大多都还年少。随着先生一句句地念着。
书院的山长很快过来:“两位这是…”
“哦,我二人想在这里某个差事,有些事想请教山长。”李成恒答得自然,苏寂言弯了弯唇,算是默认他的话。
山长应了一句,热情地带着二人看了一番,又道:“鄙书院是皇上…”
“山长,我们都知道了,须得回去与家人商议一番…”李成恒打断了他的话:“晚辈先告辞了…”
山长也不再多言,有礼地吩咐仆从送了两人到门口。
“先生,”李成恒强忍的笑意终于憋不住般逸出来:“看来哪天我不做皇帝了还能谋个夫子的差使。”
想到方才山长考教了他们的才学后极力希望他们留下来的样子,苏寂言也微微笑了:“你也不怕误人子弟…”
李成恒见他心情颇好,兴致也提了起来,对后头远远跟着的人示意了什么,拉着他就往外走。
苏寂言推了推他的手,见他坚持,也就不再抗拒:“去哪里?”
“去看看天子脚下的繁华啊,”李成恒颇为自傲地回答,一边笑着:“我们很久没出来逛过了。”
驻守衡州的时候,他们时常微服出游,看察民情。除了能了解民间的状况外,也是别有乐趣。
苏寂言闻言笑了笑,李成恒知道他大约也想起了那时的景况,拉着他走进一家书画铺子去:“反正都出来了,就到处看一看嘛。”
他二人虽是日常服饰,但面料图纹都是精工巧制,一看便知身价不凡。店铺老板立刻迎了上来:“两位要看些什么?”
“有什么好字好画不妨都拿出来看看。”两人在一旁坐定,李成恒才开口道:“若是有零陵僧的,就再好不过。”
苏寂言正端了茶抿着,不由笑了:“他的帖子拢共也就那么几篇,哪里还会有流传在外的。”
苏家以端方为人所知,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父亲极为欣赏怀素的狂草。他自儿时起耳濡目染,虽然自己练了一手清俊的行书,心底里却也是极爱草字的。
李成恒跟着他习字,自然知道他的喜好,辰辉阁里已经收了好几幅不错的字。
“问问有什么打紧,说不定就有呢。”
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苏寂言也就由着他问,谁料店主竟真的应了:“两位公子真是赶巧了,小店前几日才收了一贴,我这就取来让公子瞧瞧。”
苏寂言一怔,露出几分惊讶的神情,与李成恒对视一眼,都有些讶异。怀素的字极是珍贵,留传下的十几帖里大多都收在了内廷,在外头的只有寥寥几贴。这店家竟真的有,若是真迹,恐怕价格不菲。
颇带了几分好奇和期待的两人看着店主自得地展开卷轴,字迹奔放流畅,浑然一体。分明正是怀素的狂草。
李成恒还在暗自称赞,却见苏寂言已经瞬间白了脸色。连忙去握他的手:“先生,怎么了?”
微凉的手指已经紧紧捏成拳,却被他摊开来裹进掌心,苏寂言勉强笑了笑:“没事。”
“两位公子…”
“店家,”暖暖的温度一直透过指尖传上来,苏寂言定了神,放开他的手,起身道:“这幅字我要买下。”
李成恒在一旁默默看着他,此时才接口道:“店家请出个价吧。”
店主原本想要大赚一笔,却见李成恒眉宇之间尽是睥睨之姿,料想他二人定是京中权贵,唯恐得罪了去,只报了个中等的价格。
李成恒付了钱收好东西,才看向苏寂言:“先生,我们回去吧。”
苏寂言从他手中取过那幅字握在手中,沉默了片刻,终于说道:“嗯,回去...我要回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