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5、
他们所在的地方离苏府也不过两条街的距离,李成恒默默地陪着他走,步调渐渐加快,后来竟要迈大步子才能跟得上。等看到苏府出现在视线中,居然有些气喘吁吁。
然而身边的人,更让他提了心放不下。
还来不及喘匀气息,便一把握住了身边人的手:“先生…”
眼中一贯的平和被惶乱替代,苏寂言上前一步,却像是不知该怎么敲门,回过头来看他,脸上恍惚是茫然的神情。
李成恒看着他的动作,心疼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也顾不得来去的路人,伸臂环住他:“寂言…”
苏寂言转过身看他,慢慢地,终于露出一个微笑,低下头,似乎是在看自己的手。
李成恒只是沉默地环着他,并不开口催他,安安静静地等着他的动作。
微颤的手缓缓抬起,终于扣响了门扉。
门前还留着两只石狮,依稀可见当年繁盛的气息,敲了门,却是连应门的人都没有。两人在门口等了许久,才有一人缓缓拉开厚重的门,探出半个身子来看:“谁啊?”
“是我…”力持平稳的声音里,那些颤抖仍是清晰可辨,苏寂言努力笑了笑:“沈伯,是我。”
“大…少爷…”
沈伯惊得不知怎么是好,一时间只是嗫嚅着“大少爷回来了…”
见眼前的管家已经湿了眼眶,苏寂言忙上前了一步:“沈伯,父亲在家吗?”
老泪纵横的管家这才从激动的情绪中回转,连连点头:“大少爷,快进来。老爷和三少爷在书房下棋。”
偌大的府里,大多的物事还是旧时景象,只是少了来来去去的仆从和访客,便显得过于空旷而萧条。老管家将他们一路带到书房前,才退了出去。
“是谁?”
屋中的人大约是听到了声响,询问的声音年轻有力。话音方落,厚重的门扉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小三…”
啪…
棋子掉落的声音从屋里传出来,打断了片刻的沉默,苏寂言看着门口的幼弟,一时竟是什么也说不出。
“苏相。”
苏寂言一怔,像是过了许久才听懂他的话,又唤了声:“悟言…”
李成恒紧跟在他身后,那些苦涩和痛楚,便一览无遗地出现在他眼前,他看着他,恨不能立时上前带他离开,却知道,自己能做的,只是静静站着。
“阿爹…”
苏寂言退开一步跪了下去,抬起眼看面前的父亲,微微弯曲的脊背已经不复记忆中的高大挺拔,两鬓间,已是霜雪之色。
苏洛只是站着,既没有应声,也没有拒绝,苏寂言心下感怀,恭恭敬敬磕了下去:“爹,寂言不孝。”
“老爷…”
郁氏大约是听到动静,在一个老妇的扶持下匆匆过来。到底母子连心,一见苏寂言直直地跪在丈夫面前,已经心软了三分,不由出声求情。
苏洛终于叹了一声:“你起来…”
“爹!”
苏悟言的不满还没有出口,李成恒已抢先一步将人扶到了身边:“先生,你受不得寒。”
“草民参见皇上…”
“苏大人!”
见他要跪,李成恒连忙去拦,奈何他手上还扶着苏寂言,苏洛却已经拜了下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成恒亲手将他扶了起来:“苏大人,请起来。”
苏洛顺势站了起来,吩咐小儿子看茶。
苏悟言即使再不愿,也不能违背父亲的吩咐,转头将一杯热茶重重放在李成恒面前。全然无视了一旁的兄长。
“皇上圣驾来此…”
“先生,苏大人,都坐下吧。”李成恒扶着苏寂言在一旁坐下,回头打断了他的话:“苏大人,今天朕微服而来,这里没有什么君君臣臣,只有父子天伦,兄弟之谊罢了。”
他这么说了,既是特许了苏家人不必守君臣之礼,也强势地定义了苏洛与苏寂言之间,依旧是“父子天伦”。
见苏洛没有称是,却也没有反驳。李成恒暗暗松了一口气。
苏寂言按了按他扶着自己的手,轻轻回了一笑,这有点无赖的手段,让他心中暖了起来。这个孩子,温柔细致,体贴尊重,种种的好,都给了他,却还生怕不够…
“阿爹,”苏寂言的声音低低沉沉,多少说不出的感慨,都合在了一句话里:“是孩儿不孝。”
郁氏又落下泪来,见丈夫和小儿子都不答话,终于哭道:“寂儿,你这是何苦?”
“苏夫人,苏家偷转了家产相助江南士林闹事,是国法难容,又怎么能怪罪于先生。”虽是回答郁氏的话,李成恒正视的却是苏家的家主:“便是有错,那也全是朕的过错。”
苏寂言对此事的处理,是要苏家立即断了与江南方面的往来,并且主动将偷转的家产尽数捐出,用于兴建官学。若有不从,定要将相干众人依律处理,不容宽待。
之所以要苏乐将信亲自交到苏洛手上,便是知道苏洛为了苏家上下老小,定会依言处理,但苏寂言何尝不知,经此一事,那些在心里残存着的,总有一日父子和睦的希望,也就全部破灭了。
感到身边的人攥紧了手指,李成恒只是握住他的手,将蜷曲的手指慢慢展开,紧紧收在手心。
苏寂言颤了一下,却没有挣开,抬起了眼,迎上父母的目光。
他与这个人,不曾欺瞒顶上青天,不曾愧对如画江山,更不想,逃避自己的心意。
没有放开交握的手,苏寂言站起身,将一直握在手中的盒子交给了郁氏:“娘即使不愿再认寂言这个不孝的儿子,也请收下这个…”
“寂儿,快向你爹认个错,他…”郁氏哭得接不下话,只是喃喃地要他认错。
苏寂言将盒子放在她手中,终于转向苏洛:“爹,为宰辅者,天下为重。您的教诲,寂言未敢或忘。”
“皇上与我,自衡州到京城,不曾愧对苍生黎民,”苏寂言说着,放开李成恒的手,重又跪了下去,端正地磕了三个头。
但这一回,他很快站了起来,而后,对身旁满是忧心的人伸出了手:“即使阿爹不能谅解,寂言也是不悔。”
“等等!”
苏洛的声音有些发颤,看着脚步顿住的人,幽幽一叹:“你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交握的手紧了紧,苏寂言的声音低沉却清晰:“寂言知道。”
“你…”
苏洛的话终是没有出口,转而吩咐苏悟言:“去把东西拿来。”
苏悟言愤愤转身,衣袍间带起的风拂过苏寂言身旁,似乎都带着十二分的不满。这样的表达方式,宛如多年前的那个孩子,受了委屈,便任性地表现出来,要让最亲近的兄长知道。
看着弟弟恼怒的面容,苏寂言深沉的眼中却浮起歉疚:“悟言…”
他本应该,站在幼弟前面,为他遮风挡雨,如同被他喊着“大哥”的那些年里所做的那般。
“给!”
青年将一块东西强行塞入他手中,便不肯再说一句话。微凉的触感让苏寂言微诧,低了头,沉默着。
苏洛只是看了他一眼,极缓慢地站了起来:“去吧。”
苏寂言只是握住了手中的东西,似乎还在发愣,反而是李成恒微微弯腰,恭敬地一揖:“多谢苏大人。”
“恒儿…”
转过了一条街,隔着一个拐角,已经看不到苏府。一直没有说话的人却忽然停下了步子,将手中一直攥着的东西摊开来:“阿爹…他、他还肯…”
他那样高兴,甚至带了展示的心情,仿佛孩子得到了最喜欢的礼物,急着要炫耀给同伴看一般。
夕阳映下来,把日暮的京城渲染成一片淡薄的橘黄,照在他的脸上,是略带了急切和欣喜的红晕。
躺在掌心的玉配,通体莹白,角落处雕出了一个镂空的“蘇”字,也许是在手中握得久了,甚至带了暖暖的温度。李成恒将双手都覆上他的掌心,裹住了微微颤着的手。心疼也欣慰。
即使先生从来不说,他又怎能不懂…
“先生,我知道…”
此刻开心地几乎不知所措的先生,在那样长久的时间里,熬过的挣扎和伤痛。又岂是一句爱情能够弥合。
他无力给出的,正是先生无法忘怀的…
而上苍,终究不曾薄待他爱的人…
忍不住,紧紧地,抱住他。幸好,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