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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寻欢一生从未见过坏得如此可爱,如此让人心疼的人。
他的眼中已经有泪。
一个见不得别人快乐,以破坏别人幸福为乐的人,他一定从不曾真正快乐、幸福过,他也一定渴望快乐幸福,渴望得太久,久得已经绝望。
然后就只能去破坏。
当一个人注定得不到一个东西时,他把它毁掉,让谁也得不到,他就赢了。
可是这赢得背后,是多少痛苦,多少在乎。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又改了主意?”王怜花似乎突然变得快乐起来,欢快道:“我那时候,哪里想到竟能见到和沈浪那么像的人,你要是见过沈浪,就知道他和沈浪有多像。而那其余一点不像的地方,就更让我高兴了,那可真像我。”
“我一下子就想和那个少年亲近,他就好像是我的孩子。我从没想过,有一个孩子的感觉,竟让我变得那么奇怪,我满心里都变得陌生起来,软软的、温温的,但是好舒服。”
李寻欢感觉到水渍滑过脖子,很烫很烫。
已近而立之年的王怜花,竟如此贫乏,他连对温暖的感觉,都觉得陌生。
“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离开仙岛。”依旧没有要求回答,王怜花接着道:“我最讨厌沈浪,你不知道,他嘴角总是微微向上扬起,神情懒散至极,总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味道,怎么看怎么令人讨厌,我可真讨厌他。”
有谁会对讨厌的人如此注意,李寻欢暗叹着,也并没说话。
他已经知道,王怜花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怀里的躯体渐渐上升的温度,则告诉他,这个会突然之间说真话的千面公子,原来是病了。
他若不是病得迷糊了,即便是在伤心,也决不可能说出这些柔软的话吧!
“他对我说‘怜花公子若是肯把那些恶毒心思放一下,天下间还有谁能逃脱你的魅力’,当时他的表情似乎总笼罩着一层迷雾,我怎么也看不真切。”
“我只记得,我心跳出奇的快,差点就要问‘你沈浪也不能吗?’”
“那个时候,朱七七牵着孩子过来,沈浪立刻就迎了出去,我一个人在那里坐着,那天的海风很大,浪潮一次一次击打在我身上,我似乎坐到天黑了,又亮了,站起来的时候,腿都没了知觉,我还摔了一跤,吃了好大一口沙子,然后我突然就决定离开仙岛。”
“那是我前半生做过最好的一件事,离开那幸福美满的一家三口,我再也不暗地里诅咒他们分开,再也不会故意让他们之间误会争吵。”
“我就那么离开,还决定永远不回去……”
那种喃喃的,让人闻之心酸的声音,已经逐渐小了下去。
李寻欢轻轻抚着他的头发。
怀里人的身体已经滚烫,扣在脖子上的手也松了下来,他似乎睡着了。
抱着一个人,李寻欢的速度却不减,一路疾行,很快就回到客栈。
“寻欢,你去了哪里?”阿飞迎出来,焦急问着,旋即看到他一身单薄,貂裘却抱在手里。
手臂弯里,被貂裘包裹的,任谁也能看出是一个人。
冲出来的龙风儿两眼发亮,蹭蹭跑到李寻欢身边,鬼鬼祟祟问道:“李大哥,你去做采花贼了吗?”
看她的神情,似乎做采花贼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李寻欢哭笑不得,转而一想,他怀里这人,可不就是‘花’,还是一朵最美丽,最多刺的花。
“真采了花呀!”龙风儿已经直接把他的沉默,当做默认,伸手就要掀开看看。
李寻欢躲过,吩咐道:“你去让薄荷姑娘烧点风寒的药,我这里有病人。”
龙风儿有些不甘,跺跺脚,嘀咕着‘有什么了不起,赶明儿我也采花去’之类的话,走了。
“寻欢。”一把抓住向屋内走的人,阿飞叫一声。
李寻欢转头道:“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们待会再谈,我先把他安排好。”
手臂上的力道丝毫没有放松。
李寻欢柔声道:“怎么了?”
阿飞不说话,只拿一双眼睛,固执而沉默的看着他。
迎着阿飞的视线,李寻欢这时才感觉被咬伤的唇,在冷风中,被吹得刺痛。
——阿飞在生气。
若今日做这般情景的是阿飞,他恐怕心底也不会舒服。
更何况在阿飞眼里,丁点沙子也揉不得。
这样一想,李寻欢心里就柔软下来,就是因阿飞摆脱他出门而生的一点莫名的怒气,也很快就没了。
靠近阿飞,立刻就有一股熟悉的温暖气息包围着他,很温暖。
这样的感觉,对于王怜花来说,只怕是奢侈。
李寻欢突然冲动起来,再明白过来时,唇已经印在阿飞唇上。
稍触即离,李寻欢说着‘我去把人安顿好。’匆匆走了。
阿飞,阿飞已经傻住了,全身僵硬的站在原地。
尽管只是轻轻碰一下,尽管李寻欢的唇已被寒风冻得冰冷,尽管并不舒服。
可是这一次,不是他主动的,也不是他要求的,更不是意乱情迷……
李寻欢真的亲了他,就像真正的夫妻,表达对对方的亲近,自然而然的。
甚至,还是在随时有可能有人经过的地方。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简直不敢相信。
第三十五章 两情相悦 …
好像认为反正在李寻欢怀里哭过闹过,再也没有更丢人的了,王怜花突然像孩子似的贴起李寻欢来。
要喂药,要沐浴,要同吃,要同睡,完全无视阿飞冷似冰的眼神。
李寻欢好不容易抽出空来,问阿飞那夜的事。阿飞对徐大侠失物,有些讶异的挑挑眉头,只说自己确实去过那里,可是很快就离开了,并不知道后面的事。
李寻欢自然相信他,又问及他去了哪里,阿飞却沉默不语。
随后王怜花拖着病体,一身单衣冻得可怜兮兮的样子来找他,李寻欢只得先把趁病耍赖的人带回去。
阿飞看着两人的背影,握着剑柄的手,已经指节发白。
“怜花公子你到底要做什么?”为他按好被角,李寻欢笑得无奈。
王怜花缩在被子中,把自己滚成了被筒儿,不悦道:“那东西是我拿走的,你问他做什么?”
“嗯?”李寻欢其实也想过是不是他,毕竟那时他也在那里,只不过后面见他病得厉害,才打消了那个想法。
王怜花道:“莫说只是病了,我就是快死了,在那些人手上取个东西,也容易得很。”
他眼睛流光溢彩,显然得意得很。
李寻欢只是笑,暗中庆幸当时都病得迷迷糊糊的人,好在没被人抓住。
王怜花突然道:“我觉得冷,你上来。”
“我体温偏寒……”
“我要你上来。”
两人对视,李寻欢叹口气,顺着他拉开的被角边缘钻进去。
才一上来,就有两只手灵巧的往他衣服里钻,抬了抬眼,李寻欢低问道:“你干什么?”
王怜花已经把他压在身下,抬头笑道:“我喜欢你。”
那一笑犹如清风明月,又有徐徐暖意,好生动人心魄。
李寻欢第一次见到他笑得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他好似已经被那笑容迷惑,纤长的手指褪开他的衣物,身上的人低头在他身上咬噬,他都任由他。
床绳被击落,雪白的纱帐中暗影起伏,低哑的喘息愈渐粗重。
良久后,李寻欢发出一声喟叹,柔声道:“他走了……你这又是何苦。”
王怜花把头从他胸口抬起来,看着他的目光热烈如火,笑意盈盈道:“我算知道阿飞怎么不肯离开你了,李寻欢的身体,尝过的又有谁舍得放手。”
李寻欢淡淡道:“男人的身体,对另一个男人来说,又怎么会比女人好。”
王怜花瞧着他,古怪的笑道:“那对探花郎来说,以前多少风流潇洒,来去花丛自在如意,一朝被探花,很辛苦吧!”
沉默良久,李寻欢轻声道:“我只要一想到他是阿飞,他是男人还是女人,对我来说就都不重要了。”
王怜花的笑容已经凝住,现在天还未暗,有了帐幔的阻挡,床上的光线依然明亮。
床上的人鬓发凌乱,衣衫被他脱得半掩未掩,如此这般,本该是糜乱的,可他姿态从容温雅,双眼清明柔和,只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男子的面孔,自不会似女人一样妩媚,只是一应谦和温软着,却比最妩媚的表情还有动人,那种温和,只要是看过的人,都会觉得内心被占据,灵魂被入侵。
且,无法阻挡。
王怜花喃喃道:“你竟真的那么喜欢他,抛弃一个男人的自尊,甘愿躺在他身下。”
“我初时也觉得煎熬,后来看到他快乐,就只剩下满心欢喜了。”李寻欢微笑道:“两情相悦,又何来抛弃自尊之说。”
“好个两情相悦,我原来一直错看了你。”王怜花又埋首到他脖子上,暗哑的声音传递出来,只让人感觉闷得慌,“你原来比我还看得开。”
李寻欢抬手,轻轻拍着他。
突然,李寻欢眉头一皱,就要把王怜花扶开。
可是,身上的人也突然用力,竟是用一种誓不放手的姿态按住他。
李寻欢低低道:“是阿飞。”
“我知道,你不要动,听我说。”王怜花的声音更低,“我从徐大侠那偷来的,是宝藏清单。”
李寻欢心下微动,似乎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这一年找到了几种药材,是哪几种?”
李寻欢一一报上,王怜花按住他的手越发紧了,整个身体都仿佛绷直,一字一顿道:“我在苗疆翻遍了所有人的宝库,也才找到一种,那份清单上有三种,可是其中两种,分别与你我手上的重复了。”
李寻欢突然大声咳嗽起来。
王怜花好似没有听见,依然异常残忍的在他耳边道:“算上那个,也才一半之数。”
胸腔无法克制的剧烈跳动,这一年一直提醒自己不要绝望,总期待能到来的峰回路转,似乎到了此时,微弱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
冲破时空,得来如此不易的幸福,要远去,却为何如此容易。
李寻欢偏开头,一声连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
王怜花眸色暗沉,担忧的看着他。
窗外的寒气似乎更重了,王怜花似乎能看见,那个少年背脊挺得笔直,仿佛化作一个钉入地下三尺的雕塑,任凭风雪如何割裂他,他亦丝毫不动。
只有听到咳嗽声时,他会把冻得发白的手,紧紧的握在那柄不能称为剑的剑柄上,他疯狂的想挥出一剑,可是又死死的按捺住,他的牙关已经被咬出了血,血渗出来,很快就被冻成冰。
王怜花握住李寻欢的手,才感觉温暖一点。
可是本该享受这种温暖的人,却在承受心里与躯体的双重折磨,那个孩子,恐怕心比身体更寒冷。
他一定在期待李寻欢走出去,皱着眉头责怪他不注意身体。
王怜花喜欢别人被折磨,喜欢别人失去幸福,喜欢别人痛苦不堪,可是,阿飞除外。
自从见到阿飞,坚硬的扭曲的心中,就生出了一处额外柔软的地方。
他喜欢看着阿飞快乐。
可是……
王怜花咬住下唇,抓住李寻欢手腕的手,似乎要把他掐断,“疏远他。”
一字一字从牙缝里迸出,每个字都冰冷、残酷。
半撑起身,雪白的手帕接住了暗沉的血液,李寻欢阖了阖眼,已经是满脸的疲倦。
“一年前,你就不该……”
“若他都没有得到你,他怎么会放手。”王怜花抢道,“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李寻欢静静瞧着他,眼神越来越悲哀,越来越忧患。
嘶哑的声音,似乎已经绝望,“怜花公子,阿飞,不是你啊!”
对于阿飞来说,这一年的枷锁,比以往七年所加的枷锁,都要沉重。沉重太多,太多。
一年前,尚只是一些朦胧的念想,一年后,李寻欢已是阿飞携手到老,甘愿同生共死的结发之人。
房内,两人的喘息都粗重起来。
这种极暧昧的声音,让得阿飞几乎把牙龈咬碎。
不知过了多久,他好似已经麻木,看着前方,彻底化为一尊雕塑。
王怜花出门的时候,是一派的神清气爽,脸上的笑容,跟偷腥了的猫似的。
他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低笑道:“李寻欢果然是世上最温柔,最能为朋友牺牲的人。”
修长潇洒的身影施施然远去,窗外冰雕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破裂的痕迹。
阿飞的身体在颤抖,他从未想过,竟有一天,他会拿不稳手中的剑。
可是,剑终于还是拔了出来,依然快若惊鸿。
他原本是个那么冷静的人,从未体会到如此浓厚的愤怒。
利剑,已经含怒出手。
王怜花没想到一年后,阿飞的剑竟能如此快,即便被冻了那么久,即便手在颤抖,依然快得不可思议。
险险躲过,一片衣角却已随剑刃飘落,接连又是三剑,王怜花鼻子上已沁出了汗珠。
他大呼道:“阿飞,快住手。“
阿飞咬着牙,只是出剑。
王怜花气急败坏道:“你忘了李寻欢说的,有你这么对长辈的吗?”
‘李寻欢’三字,对于疯狂的人来说,果然更有效用,虽然不曾停手,阿飞总算开了口。
许是被冻太久,他的话说得很艰难,一字一字都带了浓重的寒气。
“谁侮辱他,我就要谁死。”
侮辱?王怜花可不记得自己有侮辱过李寻欢。
他再一次躲过利剑,道:“你误会了什么,我怎会侮辱他。”
他哪里知道,他出门那句故意引起阿飞误会的话,除了达到误会的目的,他同时也引起了阿飞的愤怒。
那样的话,实在太轻佻,他的表情,又那么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在阿飞看来,就是他不知以什么骗了李寻欢。骗了人后,又对人说,被他骗的那人如何如何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