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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飞不愿他陪着,是因为什么?
——此事危险。
李寻欢心中焦急,明知道以阿飞的武功,出事的可能极小,还是乱。
就像很多年前,他看不透‘别人要伤害林诗音,只因为李寻欢在保护她。’这个简单的道理。
重活一世,阅历增长,他依然看不透‘阿飞并不比李寻欢弱,早已不须保护。’
以前,他的心是被握在林诗音手里,而现在,他心上那根线,已经被缠绕在阿飞手指上。
关心则乱。
李寻欢的动作虽然依旧那么优美柔和,不急不躁的不带烟火气,但他的行动已快若脱兔。
街上好几个醉酒的大汉,只感觉突兀的一阵凉风刮过,雪白的影子一闪而逝,皆打个哆嗦,以为遇见了不干净的东西,酒吓醒了一半,匆忙回家。
很快,李寻欢就看到一堵红瓦高墙。
这座宅院气象恢弘,连檐接宇,在西宁城中是数一数二的,李寻欢自然认得。
他还知道,这院子的主人姓柳,是两代‘华山玉女’ 柳玉兰和柳玉茹姐妹的家。
现在当家的柳塾,是两姐妹的大哥,年龄比最小的柳玉兰要长二十,其人外交极广,虽然是一届商人,却有侠士名流的豪气阔绰,在西宁,谁也要卖他的面子。
若只是这些,李寻欢许不明白阿飞怎么来此。只是就在昨日,怜花宫曾传来消息,说‘仁和庄’徐大侠等人悄悄到了西宁,住的,正是柳府。
不用考虑,李寻欢就知道阿飞肯定是对着徐大侠等人来的,只不过,找他们又有何意?
正在这时,院内嘈杂起来,一点灯火点起,很快便燎原似的,整个院子变得灯火通明。
接着就听到里面的人气急败坏的声音,好像是丢了什么东西。
阿飞难道是来做梁上君子的?李寻欢这么想着,实在觉得好笑。——绝不要别人东西的阿飞,又怎么可能来偷东西。
因为料定阿飞绝不会偷东西,李寻欢也就并没有掩藏行踪。
面色通红的徐大侠一冲开门,就被伫立在门外,笑意盈然的白衣人吓得倒抽口气,仓惶后撤。
退了一步,才想起身后有很多人看着,一时恼羞成怒,拔剑厉声道:“李寻欢,没想到你偷了东西,竟还敢在此流连,未免太小看天下英雄。”
李寻欢淡淡道:“我什么时候偷了东西,我怎么不知道。”
徐大侠怒道:“好啊,你偷了东西竟敢不承认。”
李寻欢悠然道:“我偷了什么?”
“你……你……”徐大侠面孔憋红,眼珠子直转。
虽然一口说被李寻欢偷了,可那话,连他自己都难以相信。这一年来,谁不忌惮‘小李飞刀’和‘小飞剑客’,可这两人,是真正无视宝藏。
而此次被偷的东西,却是他们千方百计弄来的真正宝藏的清单,这东西还是秘密,自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空笛机灵,当下大呼道:“李寻欢,你是承认偷了东西。”
李寻欢瞧着他,道:“听说空大侠每次偷了东西,都要一一列举出来,然后用途也一一明示,真是好侠义。”
空笛洋洋得意道:“那是自然,我神偷世家劫富济贫,有何不敢说。”
李寻欢似笑非笑道:“就是我怎么听说,丢东西的人列的清单,总有几种贵重的,在你的单子里就少了呢?”
空笛笑容一窒,脸色铁青。
岳衡在后叫道:“大家不要被他转移话题,李寻欢你可承认你偷了徐大侠宝物。”
李寻欢笑道:“除了空笛大侠,谁偷了东西也不会承认的。”
徐大侠眼中欣喜一闪而过,冷笑道:“好好,你果然好胆色,偷了东西还如此高调,显然是看不起此地的英雄侠士。”
他身后的众人本就为宝藏而来,一听岳衡话中的意思,徐大侠丢的似乎是宝物,都作出满面怒容,义愤填膺的样子,只是面对小李飞刀,谁也不愿做出头鸟。
空笛上次被李寻欢嘲讽是老鼠,一直记恨于心,这时怪笑道:“怎么堂堂探花郎,也改行做老鼠了?”
李寻欢连眼角也不瞧他一眼,悠然道:“我什么时候说我偷了。”
岳衡沉着脸道:“探花郎果然是读书人,出尔反尔到用得利落。”
李寻欢淡淡道:“大侠们难道连话都听不懂么?我说偷了东西的人肯定不会承认,只可惜,李某生来就还没学会偷东西。”
徐大侠仰头大笑,道:“李寻欢你也知道怕了,若你不是来偷东西的,你来这难道是看风景的?”
李寻欢摇头道:“有你们在,这里的风景原本就是再好,现在也不能看了。”
众人俱都脸色铁青,岳衡咬牙切齿道:“那你来这里做什么?”
李寻欢瞧着徐大侠,轻声道:“你难道也不知道?”
众侠士的目光齐刷刷的看向徐大侠,暗付,难道他在监守自盗?
徐大侠全身一寒,忙厉喝道:“李寻欢你少血口喷人。”
李寻欢用他纤长的手指轻抚着刀柄,道:“我对血口喷你没有兴趣,我只想让你喷血而已。”
他竟是对着徐大侠来的,众位侠士面色变得古怪,有人偷偷退了一步,这一下,好似蚂蚁溃堤,其余人都若有若无的往后缩了缩。
在一年前,小李飞刀的刀,小飞剑客的剑,一个沉寂了八年,一个并为闻名,他们自然有面对的勇气。
而现在,若无必要,谁也不想和自己过不去。
——在这两人刀剑之下,还无人能有反抗之力。
这样闹着,阿飞还没过来,看来他应该早已离开。半路没有遇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李寻欢皱了眉头,指尖已挟着刀柄。
徐大侠还在试图让众人相信东西被李寻欢偷走了,可是大家都不是傻子,有哪个偷了东西的会站在外面给你抓,若是别的人冤枉了就冤枉了,可是李寻欢……摆一下姿态表达一下愤怒也就罢了,送死还是算了吧!
突然一人道:“若万一小偷是别人,我们都在此,岂不是让他跑了,在下出去追了。”
众侠士恍然大悟,纷纷夸耀徐大侠武艺高强,拿下李寻欢不在话下,便以追盗之名遁走。
才一句话功夫,徐大侠身后就只剩下空笛和岳衡两人,他们两人在上次宝藏中得了诸多好处,此次想得到更多好处,当然就不能在这时离开。
岳衡眼睛滴溜溜一转,大声道:“李寻欢你别猖狂,你也只是高手榜排行第三,徐大侠已经第五了,若我们三人联手,你当你能胜得了。”
有了他的壮胆,空笛心中紧张也少了一点,沉声道:“对待这等偷鸡摸狗之辈,我们自不用讲究江湖义气。”
这话却是给徐大侠台阶下,像他们这等正义之士,总不能得个以多欺少的名声。这手事先给人泼脏水的本事,他是用得炉火纯青。
徐大侠也想起今时不同往昔,哈哈大笑道:“李寻欢,我看你今日来得去不得。”
一阵风吹过,李寻欢掩嘴轻轻咳嗽。
就在这时,徐大侠眼中闪过狠厉,飞身而起,长剑急刺,岳衡躺地滚出横扫,空笛左右手各发三道飞镖,旋转飞出。
李寻欢手指在徐大侠剑尖一点,身子借势飞旋,弯腰躲过飞镖,脚尖连踢岳衡面门,旋即人倒飞而出,貂裘猎猎翩飞中,指尖的飞刀已经离手。
徐大侠只觉得剑势无法控制的被带偏,一圈旋转,竟正好一一迎上回旋的飞镖。飞镖不认人,他只能仓促迎接,击飞六镖,才发现身体竟然直直迎上岳衡的剑尖,还来不及庆幸岳衡收剑及时,只觉肩头一痛,剑再也拿不稳,无力的掉在地下。
“后会有期。”清清淡淡的声音飘荡在寒风中,那身白衣早已不见踪影。
第三十四章 带刺的花
不知何时,月色已经隐去,天地间又飘起雪花,李寻欢一身已经裹满了白雪,发丝上仿佛已经凝冰。
这是一座荒废了的庙宇,里面点着火光,在这冰天雪地里,散发出无穷的诱惑。
李寻欢站在庙前,似乎也无法克制,终于抬步跨进去。
墙影斑驳,供奉的神像歪歪斜斜倒着,在跳动的并不明亮的火光中,看不清楚是哪位菩萨。
不管供奉的是谁,他显然都已被遗忘。
‘在生存之间,信仰的力量也不过如此。’暗自感叹一声,李寻欢才把视线转移。
火光后的人装扮与他相似,皆是一身雪白,甚至衣服料子,也是同样富贵的貂裘,同样的素净雅致,不带丝毫雕饰。
若不是这个人相貌气质与他相去甚远,任谁怕都要怀疑两人是一母同胞了。
李寻欢走到他身边,也席地坐下。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他左手抱着双膝,脑袋磕在膝盖上,痴痴的看着火光。
他的面孔依旧是美丽的,美而近妖,只是眼中那种勾魂夺魄的诱惑已然消失,只是痴痴傻傻的样子,快乐、悲伤、痛苦……不管是什么神情,都没有。
不知是因为他的样子,还是因为身上的积雪融后渗透了衣物,李寻欢只觉全身都被凉气笼罩。
“你来了。”白衣人似乎这才发现他,生硬的说着毫无意义的话,右手去拨弄火光。
他这个样子,任谁都看得出不正常来。
李寻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问‘你怎么了?’还是问‘熊猫儿哪去了?’亦或是直接怒问他‘一年前为何下药?’……
若李寻欢会在此时此刻贸然说出那些话,那他一定比白衣人更不正常。
李寻欢正常得很,所以只淡淡道:“来了。”
他说的原本亦是毫无意义的话,白衣人却好似孤苦无依的小兽,突然见到了亲人,猛然扑到他怀里,一滴一滴温热的水滴,沁湿了他的衣襟。
李寻欢从没想到这样的情景。
王怜花即便对他挥刀子,他都不会奇怪,他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在他怀里落泪。
火光忽明忽暗,李寻欢看见怀中的人一头乌发温顺的垂着,发梢不断有水滴滴下去,一滴一滴,无限寂寞、凄凉,就好似人的泪。
李寻欢毫不怀疑,现在王怜花脸上的水滴,一定比发丝上的更伤心,更寂寞。
可是他却没有哭。
庙宇外寒风呜呜的吹着,屋内火光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两人身上溶化的雪滴落,沉闷的敲打着地面,神坛下,一只老鼠太过饥饿,啃噬着坍塌的木架……
李寻欢耳力之敏,可说冠绝天下。
可是没有哭声,一丝一毫也没有。
王怜花特意把他引过来,难道只是要用他的衣服吸掉泪水。
可只要心中依旧悲伤,泪水即便被吸干,也总能源源不断涌出来的。
李寻欢轻轻拥着他,想用体温温暖他。
怀里的身体冷得像冰。
一个人,一个活着的人,身体若冷到这个地步,那一定是他的心冷了。
若一个人的心冷了,那实在是世上最可怕的事。
今天实在有太多的事,让李寻欢意外。
阿飞刻意避开他出门。
王怜花不知何时回来了,竟事先没有消息。
千面公子既没有易容,也没有着绯衣。
乖张任性,从来只让别人痛苦,让别人掉泪的人,却哭成了泪人儿……
李寻欢觉得他的脑袋已经无法思考。
还不等他想到该如何安慰人,王怜花却突然抬起头,一口咬到他唇上。
那确实是咬,李寻欢立刻就感受到唇上腥甜的味道,血的味道。
欲推开他的手,又停了下来。
因为李寻欢看到王怜花的脸,已然红肿的眼睛紧紧闭着,苍白的脸满是悲戚,他好似把所有的力道都用在这个吻上。
但他的神情又是凶狠的,仿佛只要被推开,就等于被全天下抛弃,而后他便会向所有抛弃他的人报复。
不过是一个吻,若能让王怜花感觉温暖一点,李寻欢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推开他的。
李寻欢从不吝啬与给予朋友温暖。
破庙并没有门,李寻欢正对着门口,可以看到一个人影挟风雪而来,在门口停驻一瞬,陡然纵身,几乎是逃窜着远去。
只怕也只有喜欢的人,只有面对这样的情景,才会让熊猫儿那样的人,也不得不仓惶逃走吧!
李寻欢心中苦笑,看来让王怜花如此这般的,也果然还是一个情字。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颠簸离苦,欲罢不能,纵是再聪明,再狠毒的人,又如何能逃开。
被咬住的唇终于释放,怀里的人却没有退下去,反而双手环住他脖子,湿漉漉的头发撒娇似的磨着他的脖子,凉滋滋的冷气让他胸口一阵一阵的难受。
李寻欢苦笑道:“怜花公子可以放开在下了。”
怀里的人似乎没听见。
许久后,稍带沙哑的声音才响起来。
“你知道我初次见到你和阿飞两人时,是什么感觉么?”
他并不要李寻欢回答,喃喃道:“那天的风雪很大,我刚刚和熊猫儿打了一架,远远见着你们在风雪中相携走来,明明那么憔悴狼狈,眉宇间的神色,却是一片甘愿,我当时便嫉妒得发狂。”
“这天下与我亲近的人,不管是敌人还是朋友,竟都没有几个。我离开仙岛的时候,沈浪要熊猫儿来看着我,我其实是很高兴的,就是不自在,也远比一个人好,被整个天下都遗忘的感觉真的很难受。”
“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都不会有人记得我。”
“就连金无望,我斩了他一只手,他也从来都不记得我,从来不记得。”
李寻欢忍不住道:“沈浪、熊猫儿、李寻欢、阿飞……这天下把你记着的人很多。”
王怜花根本听不见,声音依旧飘渺,“你们那么幸福,只要站在对方身边,就心满意足的样子,我可真想破坏。我就是那么坏的人,我看见别人快乐,我若不去破坏,简直就像被人在心里砍了一刀,可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