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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籍名:《降魔塔》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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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的岁月好似被凝固住了,外头的沧桑变化同这里丝毫无关。敖钦抱着小道士一步步往回走,挤挤挨挨的人流里,三五成群的妇人叽叽喳喳着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鸡零狗碎,摇着拨浪鼓的卖货郎懒洋洋倚在屋檐下。白石桥边,桃花灼灼柳色青青。
小道士附在他耳边低声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敖钦抬眼,正望见不远处的降魔塔,黝黑的塔身笔直的塔尖,许是夕阳晃了眼,也或许是叫道者说昏了头,当真觉得那塔似乎不再似从前那般挺直伫立了。不由嘴角微微扯了一扯,缓缓说给他听。
后来听说,小道士被希夷带走了,天宫内人人称羡他的好运,跟了赫赫有名的希夷上仙修行,不出三五百年怕是也能被人恭恭敬敬称一声「仙君」。
东山神宫内的侍女偷偷在窗檐下惋惜:「无涯道长这一走,连远远望一眼的机会都没了,亏我昨天还特意熬了一盅碧梗粥。」
有那嘴快的笑嘻嘻取笑她:「呸,你个小不要脸的,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修道人,你还真指望他能看上你?」
她咬着唇摆手跺脚:「就算、就算没指望,我偷偷想想也不成么?」
敖钦悄悄关了窗,转回屋子里,将那对方天画戟取来,擦过一遍又一遍。
往后的日子过得有些糊涂,镇日坐在玉座上听着敖锦唠叨,天河守换了新人、凡间似乎不太平、失踪许久的玄武神君还是没有音讯……
敖钦浑浑噩噩地听,敖锦也就那般乏善可陈地说着:「昨日希夷来过,到了山脚下没上来。他说想要当年那朵般若花,我想你该不会拒绝,自作主张拿给了他。」
不知道希夷听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小道士跟他说了哪些,自从传出希夷带走无涯道长的消息后,那位总是大义凌然的上仙见着他是越发鄙夷了,往昔还能敷衍着明枪暗棍客套几句,现在希夷是连好脸色都懒得摆了,见了敖钦不是扭过头装作没看见,便是一脸露骨的厌恶,就差没有点着鼻尖破口大骂了。
敖锦嘀嘀咕咕地说:「好端端的,不知道他怎么又突然想起那朵花来。」
敖钦张张嘴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凭空没了,只得淡淡应一声:「我知道了。」
往后敖锦再说了些什么,便就真的听不见了。
又过了一阵,隐隐约约听得人说,希夷上仙似乎让麻烦事缠住了,谣言总是影影绰绰,想要仔细探个究竟,又是谁也说不上来。只是从前甚得天帝恩宠的希夷近来甚少进凌霄殿面圣却是有目共睹,想来大概真的遇上了棘手事。
敖钦依旧坐在他的东山之巅神色淡漠地听。敖锦说,凡间当真大乱了,前朝王气已尽,是时候改朝换代另立新君。只是皇权易手只是一家之幸,于天下万万百姓之家,却是灭顶之灾,妻离子散者有之,家破人亡者有之,所谓兴也是天下哀,败也是天下哀,王者之路自来就没有不是血流成河的。
再遇无涯,便是兵荒马乱之际。
东山下的无名小城,他高高居于云端俯眼望人间的烽火狼烟。断井颓垣下,仍旧一身灰色道袍的小道士在破落不堪的长街上漫无目的游走,身侧无一不是流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却安闲,一步步胜似闲庭信步,仿佛这城还是当年那座满城春风的城,他还是当年那个落魄打卦的他。
敖钦降了云头拦在他身前:「无涯?」口气都是带着颤音的,几乎不敢相信。
神色迷茫的道者慢慢扬起脸,敖钦这才看见他紧紧抱在胸前的长剑:「你……」
「我就知道你会来。」道者却发笑,眼里盛着星星般,嘴角勾做了月牙,「敖钦,不对,是东垣。别装了,我知道你是东垣,从你第一次来我就知道,你用了幻术。你呀,好面子,怕被我笑。」
「希夷呢?你不是被他带走了?」敖钦问他。
他依旧满脸的兴奋,如枝上的鸟儿般雀跃不停:「他不许我下山,可我想找你。东垣,我还是喜欢和你说话。」
他冲他眨眼,他拉过他的衣袖牢牢攥进手里,他把长剑紧紧按在胸口时时刻刻生怕被人抢走。他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你还是做东垣好,我喜欢你变成东垣的样子。做敖钦的时候,你太霸道,总让我为难。为人还是该含蓄些,众仙碍着你的封号不敢当面讲,难保人家背地里不埋怨。做东垣的时候你多好,我喜欢你那样。不过,你能知道要改已经不容易,呵呵,必定辛苦得很……」
敖钦弯下腰用嘴去堵他喋喋不休的说辞,小道士把眼睛瞪得溜圆,迟缓地眨过一下又一下,而后伸出舌来舔被敖钦咬破的唇:「疼。你是敖钦。」
敖钦如从前般强硬地拽过他的手腕,将他拉上自己的云头:「对,我是敖钦。」
小道士疯了。他陷在了牛角尖里出不来,固执地唤他「东垣」,固执地相信东垣是他因为好面子而不得不化出的一个化身,固执地不肯承认,其实从头至尾东垣都不存在。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们的气息是一样的,虽然东垣身上只有那么一丁点,可我还是能分辨出来。」
山下小城早已泯灭在了战火里,他依旧天天领着敖钦在城中游走,对着一片碎石瓦砾指点着:「你看,那边墙头的红杏。」
他带敖钦去当年的白石桥边,桥已经断了,桃花不在,柳树被火焚尽,清水河被血水染透,内中早已没有锦鲤。道者仿佛视而不见,眼前一切依旧春暖花开:「你说,河中共有几尾锦鲤?河上几瓣落花?河畔又有垂柳多少?」
敖钦揽过他的肩,为他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起:「锦鲤之数,一如落花,落花之数,一如垂柳。」
他转过脸来,潮红得异样的脸上绽开笑,墨黑的眼中一划而过一道红光:「你诓我。从当初起,你就没安好心。你还是做东垣好,东垣从不欺我。」
敖钦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狠狠把他按进怀里用力咬上他的肩:「蠢道士,你这蠢道士。」
小道士仿佛听不见,挣脱开他的束缚跑到断桥边,夕阳打到他脸上,映得满脸都是灿烂的笑意,映得漆黑如墨的瞳幽幽几许暗红。
道者总是抱着剑在神宫内游走,间或清醒些,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小声问他:「他当真不是你?」
敖钦摇了摇头:「不是。」
他沉默了,把剑抱得更紧:「你骗我。」
后来,他再没有问过,只在敖钦吻他时,呆呆用手指蘸着唇畔的血放在眼前看,喃喃自语着:「原来他真的不是你呀。」很天真,很失望的语气。
敖钦拉开他的衣襟,把他推倒在榻间俯身压上:「不是,从头至尾都不是。」
小道士阖了眼,把脸深深埋进枕间,不泄露一句呻吟,亦从不喊疼。敖钦在完事后把他从塌间拉起,总以为会看见他的泪,他紧紧闭着眼,脸上却是干的。敖钦用力捏他的下颚都撬不开他紧锁的牙关。不知为什么,沮丧铺天盖地。
小道士安静的时候会写信,裁一截雪白的纸,研一碟浓重的墨,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就。然后召来神宫内的仙鹤,仔仔细细把纸条扎在鹤爪下。头顶丹红的白鹤飞过千山万水又飞了回来,不知所措停在敖钦面前。
敖钦把纸条取下打开,一如梨花般素白的纸,一如乌木桌般墨黑的字,卷成细细一小卷,展开不过寥寥两行,笔画勾连,欲说还休:愿与君缠绵,至死方休。
他知道这不是写给他的,眼角处,小道士正抱着剑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走过。
敖钦握着短笺,心中没有怒气,却是一片空白。
终于有一天,总是脱不开血水与汗水的□□后,沉默的小道士破天荒主动转过了脸,他艰难地翻过身正对着敖钦,纵使额间冷汗淋漓,却吐字清晰:「东垣去哪儿了?」
敖钦看着他,清晰地看见他一双明镜般的眼瞳不知何时转化为一片血一般的赤红。
犹不自知的小道士还在问着:「东垣呢?我想见他。」
敖钦颤着手去触碰他的眼角:「无涯……」
小道士不回答,□□着上身,闪着一双殷红的眼静静坐在床头。
他入魔了。
希夷说,过刚易折。最坚定的求道心其实也最易受诱惑,最简单的情感其实也最易入歧途。魔由心生,心一旦空了,魔便趁虚而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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