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钱小满被钱清江一路扛回家门口才放下来，再摁着肩膀往里看的时候，就知道坏事了。
焦糊味扬空三尺高，霸道到刚进村口就能嗅得出来。钱小满扭着眉毛从指头缝里面小心翼翼瞅那焦黑的屋脊梁，风乍吹过，咯啦咯啦掉一地渣。
“感想如何？”钱清江从上面凑下来，“是你的杰作啊小纵火犯子。”
“……谁让你先惹我的。”钱小满垂了头，扯着衣角来回搓，搓了一会又仰头看他：“我就不信你扑不灭。”
钱清江忽然松开他，拍拍手走到前面去，伸两根指头从那墙头上抹了抹，那上面长出的几丛嫩草不知被谁踩过，恹恹的伏贴着。钱清江丈量了一下那只脚印，略一沉吟好似明白了几分。接着就回头对钱小满笑。
“现在据黄昏还有几个时辰，你把家里修好了，回来我检查。”
钱小满还以为又会被他打，拼命的决心都下好了，现在听他如是说，赶紧松口气站起来，乖巧的点点头，忽然又反应了过来：“……那你呢？这房子绝对不光我一个人的责任啊，你别想逃！”
钱清江不回答，反而摸摸他头，手指往下挪了几寸摁住某一处穴位缓缓用力，钱小满哎呀一声软了半边身子，揉着肩膀瞪他，“你你你干嘛？！”
“我回来之前你用不了法术了，免得给村里人看见要害怕的。”钱清江笑眯眯捏捏他小脸：“我得出去赚钱养家啊，要不怎么养的起你？”然后挥挥手，转身消失在门口。
钱小满张着嘴巴呆站了好一会，心里有些小感动，突然又觉得不太对，才想起来要赶紧追过去边挠门边叫骂说钱清江你禽兽你混蛋你又欺负狐狸，哇呀呀气的直跳脚。
钱清江转眼已经走了几十里，到了东南扬花小镇里面才站住脚。
扬花镇中正巧又赶阳春集，人来客往的好不热闹。日头有点毒，钱清江在凉茶摊下面站了半日，看着来来回回的人流直皱眉头——刚才一直追着的线索，跟昨天晚上一样，到这里又断掉了。
昨天夜里一直有人在院子暗处躲着，从墙头上一路跟踪下来微浅的脚印跟难以辨别的气味，无论是人是妖是鬼，都是在这里戛然而止，蛛丝马迹不留，好像是谁故意所为，目的是引自己追来。
莫非……跟村里的妖怪相关？
还有村里老人神秘的话，跟几天前那山南狐妖临死前的话，都是藏了什么玄机似的提示，隐隐透露着不安的信号。钱清江捏了捏眉心，既来之则安之，自己不配合，那人的独角戏是无论如何都唱不下去的。他一松褡裢坐下，“小二，来壶茶。”
刚坐下就有生意上门，一个小厮模样的小伙过来望望钱清江的行头，又望望他的脸，才蹭过来小心翼翼问：“你是……法师？”
钱清江点点头，伸手请他落座：“算命求福一两银子，探查风水五两银子，捉妖除魔视程度难易路途远近妖怪个头大头小只等具体情况可以再订，但底价十两银子——请问这位客官您要做些什么？”
客官低头数数手指头，直皱眉毛，拱拱手就要走。
“哎呦呦，”钱清江一把拽住他，“此地扬花镇，今日阳春集，热闹非凡风光妙，而客官您又是手脚麻利相貌好，天师我看着心情愉快，不如于您方便自己方便，一切行事全部半价，如何？”
小伙又背过身子算了算又要走，钱清江抓着他手腕的指头下移几寸把了把他脉象，脸色一沉，“此妖在你家时日多久了？”
小伙一愣，“什么妖？”
“再不除去，终酿大祸，”钱清江站起来，丝毫不是开玩笑的样子，捞住他肩膀抬腿就走：“快去你家。”
其实把烧焦的屋子在片刻间复原，这对狐狸爹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看见钱小满可怜巴巴的眼神，狐狸爹叹口气摊开手，“那他回来了你要怎么交代？”
“房子好了就行呗，”钱小满吸吸鼻子，“他还管我怎么弄好的啊？”
狐狸爹歪着脑袋看他一会，转身就要走，“不行，这忙我不能帮。”
钱小满急了，伸爪子扯他爹爹袍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往上抹：“你怎么越来越跟那黑心肝钱清江一个德行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啊，连这点小忙都不肯帮！”
狐狸爹愣了愣脚，回头看死皮赖脸满地上打滚的钱小满，又叹一口气。“你们这对冤家啊冤家……教我如何是好？”他弯下腰把钱小满提起来，抹两把他全是土的小脸，摇摇头。
“谁让这是你欠下他的？终究……是要还的啊。”
钱清江算得一点没错，潜在这客官家里的妖怪道行还算不得太高，只是却没料到，那妖怪却化身成与他朝夕相处的糟糠妻。
小伙也惊呆了，扯着他的袖子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那妖怪原本是院里花妖，成了精之后化成人形，就近嫁给了这穷小子。这小伙自成亲以来日益消瘦精神萎靡不振，邻里老人说他是中了魔障，劝他去请个先生来做做法，可是娇滴滴的媳妇一直不喜欢有什么道士法师踏进家门，于是也就耽搁下来，直到今天赶集时遇见了钱清江。
钱清江进门一剑就封住了这小妖怪，原坐在梳妆台前面的小媳妇就眼睁睁地化成了一根花藤，青碧的藤条鲜粉的花，新婚前托人打的一对银镯子，两声轻响掉在地上，滴溜溜滚了几圈才停下。
小伙看得腿直抖，看那花藤在地上扭动几下不动弹了，他就拼命地扯住钱清江的衣襟来回摇晃：“你把琼香她怎么啦？！……你把我娘子怎么啦？！”
钱清江隔开他的手，收了剑指指地上，“放心，我没杀她，只是封了她的妖力，让她显了原形而已。”接着走过去，挑起那花藤，“这花妖缘何而来我不得知，不过她报恩也好报仇也好，但每日每夜吸你精气却是事实，要杀要留，还全凭你。”
“你说琼香她……吸我精气？”小伙冷静下来，“我俩一直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我对她是百依百顺，她……她怎么会舍得害我？”
钱清江嗤笑出声来，摇摇头没说话。低头看这花妖微微抖动，身体渐渐泛黄开始有了衰败之色，就抬头看他：“再过一刻这妖怪就真的撑不住了，客官您到底是要杀要留？”
小伙惊慌失措退了两步，一时没了主意，再看看地上的妖怪，最后一闭眼睛。
“天师您行行好赶紧收了去吧……妖怪都是害人的，家里无论如何留不得，留不得呀！”
听见他的话钱清江怔了下，侧着脸出了那么一下神，然后竖了指头念起往生咒，花妖连挣扎都没挣扎就被灭了个干净，妖气飘荡起来，缓缓散往窗外。
小伙在他告辞前又讨了几张符纸贴在门上，才千恩万谢的送出门去。
集市上的人还没怎么散，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稍微低了些，钻进耳朵里却变得更绵长。街角躲在凉荫里卖糖葫芦的老汉抱着糖葫芦架子正打盹，那糖葫芦是用苹果做的，红艳艳的糖汁儿被太阳暖化了些，甜腻腻的香飘在大街上。
忽然就有人拍他肩膀，老汉睁开眼看见一个天师模样打扮的人正对他笑：“来一串糖葫芦，要最大的。”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都黑了半边了，村里家家户户的炊烟开始蒸腾，在天空上旋开一个薄薄的漩涡。
可家里屋子几乎没怎么变样，还黑着灯，钱清江皱了皱眉头，推开门进去，一眼就瞧见了还在房顶上忙活的钱小满。他把袖子挽到肩膀，还敞开了前襟露出小胸脯，满头大汗不说，还抹得小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脏兮兮的，像只花猫。
看见钱清江进来，钱小满赶紧屏住呼吸蹲在那块焦木头后面一动不敢动，直到下面那人喊下来吧，我都看见你了。
顺着墙头往下爬，又扭扭捏捏挪了半日才挪到他跟前，挺不好意思的搓着衣裳低着脑袋小小声说：“我、我真尽力了……”
钱清江抱着坏看他笑，笑的钱小满心里毛毛的，又看见那人走过去从门槛上拾起来一根长头发，借着光仔细分辨了分辨说：“你爹爹来过啦？”
钱小满点点头。
“没帮你？”
点点头。
钱清江嗯了声，然后从褡裢里套了半天掏出来一串糖葫芦递给他。钱小满吓了一跳，赶紧从衣服上抹抹手，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撕开包在上面的油纸，里面是香喷喷的糖腌苹果。
“……钱清江你这是被什么附身了呀？”钱小满眉开眼笑跟朵花儿似的，拿舌头舔了舔，才想起来那人还看着他，就伸到他面前：“给你也尝一口？”
钱清江看他兴高采烈的小模样，脸蛋比那苹果还红三分，挑了挑嘴角作势要咬他手里的苹果，凑近的时候却直接绕了过去，捧起来钱小满的嘴唇狠狠的啃了起来。
“呃……唔……？”
才知道风是香的甜的，夜是美的静的。
嘴里瞬间就充满的温暖的，甜蜜的，可口的，不可抗拒的，忘记不了的，整个人都能融化进去的，
原来是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