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钱清江洗完脚出来泼水的时候发现钱小满还趴在桌子上撕烧鸡，吃得满脸都是油，看他经过才抬起脑袋来，舔着手指头嘻嘻笑。
钱清江就在桌子对面坐下，屋顶还没弄好，一点点微风钻下来扫过他脖颈，有些凉。
“今晚上不下雨的话……”钱小满拍胸脯，“我保证掉不下来！”
“嗯。”钱清江托了腮看他，“好吃吗？”
小狐狸点头，捧着鸡骨棒棒啃得干干净净，“其实呀，你不发脾气的时候，也挺好的。”
钱清江抬眼皮，“我发过脾气？”
小狐狸停下嘴巴认真想了想，最后摇摇头：“……好像还真没有。”
钱清江接着问：“那我平时不好？”
钱小满轮圆了胳膊把那根鸡骨头往院子里扔出老远，叮咚砸在墙根下放的腌菜坛子上，引得隔壁胖婶家的狗汪汪汪叫了好一阵。回头他才考虑了会，很严肃的回答：“不好。”
“哦？”钱清江想听听。“你说说怎么不好了？”
“你切我尾巴，你没长尾巴你不知道有多疼，”钱小满跟他数自己油晃晃的手指头，“你逼我干活，干就干吧反正我是来报恩的，可你刁难人……”他突然住了口，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心翼翼瞅钱清江：“这些可都是你让我说的，我说了你可不能打我。”
“不打，”钱清江点头。
钱小满觉得还是不放心，最后拉过来他的手跟自己拉了勾才大胆继续说：“你爱打人，说白了就是欺负人折磨人，上次在胖婶家等你的时候她跟我说你人好说村里的小孩子跟你挺亲密的，我说打不死我我都不相信，还有……”他想起来上次床上那件事，又觉得挺丢脸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才好，脸红红支吾了半晌决定还是算了：“没了。”
钱清江似笑非笑望着他，“真没了？机会只此一次哦。”
钱小满挠了挠头皮，“没……没了。”
钱清江这才笑出声来，隔着桌上的那点灯火，他笑的样子映在眼里有些疏淡，暗青全部沉淀到衣裳褶皱里，飘上来的是暖色调的浮光，明暗交界，黑黑白白，钱小满使劲眨眨眼，这人……还真好看。
钱清江笑了一会停住问他：“那你知不知道你爹为什么把你送给我？”
“报恩呗，”钱小满回了神，握着拳头说的大义凛然：“我不管他怎么就被你救了，父债子还天经地义，我爹爹说我们狐狸有狐狸的自尊，所以不管你多坏多可恶多讨人厌，我都会伺候你到你寿终正寝……呃，至少到你另结新欢……为止。”
“哦……”钱清江收了笑站起来，抱着怀考虑了下，就伸手把钱小满还没啃完的东西夺过来扯到一边，然后推着他迈出了门槛，关门之前很温柔很温柔的拍拍他肩膀。
“好好干。”
春末夏初夜，微风送鸣蝉。看月色如水，听蛰声婉转。
屋里灯灭成一缕青烟，之后没多长时间传出来是那人没心没肺的鼾声，估计已经一梦进了温柔乡。
小狐狸蹲在蒲团上在葡萄架底下搓衣裳，心里面骂了一百遍钱清江黑心肠，要不是自己刚才好说歹说说夜里看不清实在是没法修屋顶，那人也不会一拍脑门说对，然后抱出来不知多少年没洗的衣裳被褥全塞在自己怀里，又笑眯眯说都洗干净，早点睡，晚安。
衣裳是粗布的，拿水泡了几遍就准备掂棒槌在青石板上槌，钱小满冲干净了石头刚要往上摆的时候，借着月光看见里面还夹着一件质地明显与众不同的袍子，冷蓝的底子上铺着缱绻的云纹，精细到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正奇怪，却听见身后隐隐有动静，好像流动的水。
回头望过去时发现蜷缩在墙头的一团白气倏然消失，让钱小满凭白打了一个冷战，他握紧槌衣棒轻悄悄走到大门口，轻轻拉开一条缝往外看——月光白纱似的在地上铺满了一层，门口那条路被谁家的草垛、石磨、凉棚遮遮掩掩通到黑夜里，此外什么都没有。
莫非是眼花了？钱小满用手背抹抹眼睛，可心有余悸，说啥都不敢自己在院子里面呆了。他胡乱揉了两下衣裳晾在屋前的桃树枝上，剩下的全扔在盆子里，拉开屋门钻了进去。
进门就听见钱清江的声音，又吓了他一跳，刚要支吾着解释说衣裳要泡一夜才洗得干净时，才发觉他并不是跟自己说话。
——而是在说梦话。
“你为什么……”
黑暗中就这么清晰的几个字，拖着点尾音，簸荡了一两个来回，才消失不见。
“……为什么……要骗我？”
浓郁的底色里，那人躺在床上低低说着什么，把钱小满听愣在门口。
钱清江好像在做一个长梦，混混沌沌置身其中挣扎不出来，仿佛正对着某个人说着藏在心里牵绕不断的某些话，直到感觉到有人拼命摇自己胳膊。
“钱清江你怎么啦？”钱小满够着去拍打他的脸，“中邪啦？”
“唔……”眉心那里火烧一样的疼钱清江揉着额头坐起来，睁眼看见钱小满，不自觉和梦中的面孔合二为一，下意识伸手，猛然将对面的人推出老远。
“哎呀！”
钱小满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差点没仰过去，打死他都没想到这人会突然下这么重的手，疼得他一下没爬起来。
“……你干什么？！”
钱清江茫然了好一会才回过来神，他蹭蹭眼角，“是你？”
“那你以为是谁？”小狐狸委委屈屈坐起来，“你说胡话了钱清江你梦见啥了？”
钱清江使劲敲敲头，刚才梦见的，连个影子都记不起来了，就只剩某句话的尾声，还在耳朵边。
——你为什么要骗我。
一大清早钱清江就出去了，而钱小满还窝在床上没起来，迷迷糊糊跟他说灶里有馒头自己热。
等起来太阳都晒到屁股了，刚好看见狐狸爹一手酒壶一手烧鸡抬脚往家门里迈，就咕咕嘟嘟说声：“爹爹早。”
狐狸爹凑近了看见他他差点没扔了酒瓶子——钱小满赤着上身正洗脸，肩膀向下是一连串的红印子。
然后爷俩趴在桌子上撕烧鸡，小狐狸一边大嚼一边指外面的那棵桃树给爹爹看，“没想到钱清江还有身像样的衣服嘛，可都没见他怎么打扮过。”
狐狸爹就往外瞅，这么多年了那衣服还是一眼被他认了出来，接着心里就一阵刀绞似的难受。他叹口气，眼圈红了红，连忙岔开话题说：“其实老早就注意了，你们家这棵桃树长得不错呀，不过这夏天都到了，为啥还有朵花没谢？”
钱小满摇摇头，“我也挺奇怪的，全树的绿叶子就那一朵花……不知道这树上结不结桃子呀？”
狐狸爹走过去拍拍树干，树枝晃了晃落了几片叶子，他吩咐着让钱小满把衣服收走。“这树应该也有几百年了，姑爷留着它莫非还有用处？”
“留着做他的桃木剑吧，”钱小满收拾好桌子叠好衣服，也跑过来凑热闹：“正好家里缺把凳子，老坐那墩子屁股都要磨没了……爹爹你砍了它，把剩下的给我当柴火～”
“不结桃子的桃树不是好桃树，”狐狸爹去墙角提了斧头围着桃树转了两圈，摸着下巴踌躇了半日，“不过当烧火柴岂不太可惜了，还是给你当家的削把剑好了。”
“……给他削剑让他去捉狐狸啊？依我看还不如……”
他话说到半截，硬生生又吞下了肚去，连在旁边的狐狸爹都睁大了眼，斧头一不留神从手里滑落下去，砸在脚边。
洪水泛滥似的光芒漫过了视线，接着就在院子里起了一阵大风。几乎吓坏了两只狐狸。
光影渐渐缩小，聚集变成一个人影，娇媚的红，粉嫩的绿，最后剥离出来的是一个美少年，桃花瓣飘了一院子。
俏生生的小模样，年纪跟钱小满差不多，可看起来比他还漂亮，一笑俩酒窝。
钱小满抓紧了狐狸爹的手，眼睁睁看着那少年优雅旋转，落下，轻撩头发，拍打衣衫，而后……迅速炸毛。
少年大瞪桃花眼，气急败坏冲着大小狐狸暴跳如雷。
“……你们竟然不光要杀人灭口还意欲毁尸灭迹老子豁出去了全奉陪跟你们拼了！放马过来呀快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