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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晓篇

书籍名:《时光中的乘客》    作者:涂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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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6日
今天听说Nike和顾小盼同居了。
买了一张Norah Jones的唱片,这是我手术后买的第一张唱片。
一般来说我不太喜欢听欧美音乐,我喜欢的东西首先得能让我明白是什么意思,我的英文比我家仓库里堆了两年的萝卜都烂。所以很少去附庸那个洋风雅。可是我觉得Norah
Jones的声音很好听,缓缓的,虽然不知道她在唱什么,但是感觉很成熟。
因为极其无聊,我用汉语给韩诗倩写了一封回信,包括三方面的内容,第一就是声明我根本不懂英语,那天去英语角只是一个偶然的错误;第二就是对她讲我大脑有问题,记不起和分不清很多事情;最后一点就是问她的胸怎么那么大。估计这样我可以彻底摆脱她。因为不管从那个角度看,那回信都是一个变态写的。
6月7日
今天的晚间新闻节目时间,我们全家除了小华张灯结彩,热情洋溢地团结在饭桌前收看了关于我的采访。
新闻主要内容就是关于我手术后的恢复状况和个人体验,可惜节目中只表现了我的身体状况而把我的个人体验言论都剪掉了,关于我评论医院护士小姐太丑和医生明明有口臭还喜欢亲切地靠近病人讲话的内容没有出现。
伤感的是:我发现我不怎么上镜头,花了近十万元修补的脑袋并没有看起来熠熠生辉;我对我妈说,反正保险公司都给报销了,为什么当时不给我顺便整整容,把鼻子垫高点,眼睛拉大点。我妈不满地说你这是在向厂家投诉么,可惜保修包换期二十年前就过了。我爸也很恼火,他说你现在能有脑袋就不错了,哪里还顾得上脸。
后来他们又把话题转移到小华和楚宁越来越亲密的关系上,瞎子都看得出我爸妈对他们俩的关系抱以既罪恶又美好的希望。基本上在他们嘴里听不见一个损害楚宁形象的形容词
——
人漂亮品德好有学问懂礼貌有家教事业心强最重要的还有一对有能耐有钱的爹妈。那意思就是我家小华是只幸运的麻雀被金凤凰给抓住了,他们日日夜夜祈求一切顺利老天有眼一定要麻雀咬住凤凰成功飞上高枝。
小华在八点钟的时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她说楚宁又请她看电影了,看的是《美丽的大脚》。我很惊讶,恼火地把她拉进我的房间,训斥她:
“ 天啊,你这孩子,真没家教,竟然和人去看三级片。楚宁也是,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
小华翻起了白眼,气冲冲地说: “ 谁和他看三级片了? ”
“ 还说不是,又是美丽又是脚的,我问你,看片子的时候,楚宁美丽的大手放在哪里?他要是敢 ——”
小华拿出人民电影院的票根砸在我脑袋上,哭笑不得地说: “ 你这个思想肮脏的家伙,这可是倪萍演的。 ”
我绝望了,不可思议地说: “ 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连倪萍也…… ”
小华更加绝望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摆摆手,叹息着推开我走了。我愤怒地掏出手机,拨通了楚宁的电话,在走廊里我大声骂道: “ 姓楚的,你给我滚出来,我有话对你说,就在烤羊肉串那里。 ”
二十分钟之后我看见楚宁西装革履地朝我这里走过来,没等他站稳我叫大喊:
“ 楚宁,别以为你穿上了衣服我就不知道你是个禽兽,我知道你可能又被人给甩了,在家里闲得发浪,我告诉你,我家小华可不是你想玩就玩的;你怎么那么不要脸啊,刚被人踢了三天就来勾引良家妇女,小华刚满十八啊,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啊,你也真好意思 —— 她孩子小不懂事,你就带她去看什么脚什么腿的,你什么居心?就你还受过高等教育呢,你简直就是………… ”
我说到一半被旁边羊肉串炉子上的烟熏得一阵咳嗽。
我旁边自称只懂几句汉语的假新疆维吾尔族大叔连火上的肉都不管了,好奇地盯着我们看。
楚宁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拿出手绢来擦了擦我喷在他脸上的唾沫,很文雅地清了清嗓子说:
“ 赵爱林我告诉你啊,首先那个电影是由倪萍主演的一部反映我们国家山区农村教育状况的影片,虽然整个片子演完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起《美丽的大脚》这样一个名字,但是我觉得很真实感人,挺好看的。其次这个票是小华她们学校发的,她说她晚上一个人看完了电影回家,晚上七点多走那条她走了十几年的路她会害怕,在我吃饭吃了一半的时候拉上我去看的。”
“ 你别得便宜卖乖。 ” 我还想强词夺理,但是胸口里已经没有那么多力气了。
“ Ok;你是看见我在家里自慰,Sowhat?我是说,那又怎么样?这是成年男性很正常的一种生理活动,相信你也经常做。而且我告诉你,我也看过你,而且不只一次。”
“ 你胡说八道! ”
“ 是么,前年我回国探亲的时候,是谁在温水游泳池的淋浴间里 ——”
“ 我什么不都记得了,我摔坏了脑袋。 ” 我的脸已经和猪肝一个颜色了。
“ 哦?是么,那你去问问Nike和……Nike和我都看见了哦,大家欣赏了五分钟呢。不过你要是不相信,或者觉得这个记忆很遥远的话,我可以给你看一些照片帮你回忆,那天Nike拿了他新买的相机出来炫,真的是派上的大用场呢。嘿嘿。 ”
我腿软了,他这么一说我真的想起来了,好象是有这么回事的。楚宁得意地笑了,嘴唇歪向一边,邪恶而又愉快。
“ 这样吧,你请我吃羊肉串喝啤酒,那么我就再也不提这个事情,你的脑海里也从来没有过这个记忆,你觉得怎么样? ”
“ 靠!你勒索我啊,我才不怕你呢,你有照片怎么样,我是一大老爷们家,就算露几点又能怎么样,被人看光了又怎么样?我死都死过了,新闻也上过了,我才不在乎呢。” 我高高抬起头,英勇地对他说。
他还是在笑,笑得有点凄惨,他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 “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从小到大,你不曾在我面前屈服过一次。算了,你不请我吃,我自己吃。 ” 他向旁边的大叔做了个手势。
“ 吃吧,吃死你。 ”
我骂了他一句,溜了。带着挫败感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可是刚一进门,就发现我爸爸妈妈和小华目瞪口呆神情惶恐地盯着电视在看。起初我还以为是警匪片,后来才发现是一个什么破获了腐败大案之后的新闻专访,一个老头垂头丧气地戴着手铐被经常押进一亮车。我们全家这么集体投入大气不出的神情除了体彩开奖之外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我眯着眼睛问了一句:
“ 谁啊,谁又被专政了? ”
没有人回答我。
我拿起一个苹果开始恶狠狠地咬,突然牙齿插进果肉里拔不出来了,我傻了眼用混沌不清的音调说:
“ 这不是楚宁的爸爸么? ”
6月8日 雷电,暴雨
早上一睁眼睛,发现世界已经淹没在漫天飞舞的雨水中。我怀疑在这种天气里,鱼都可以游到街道上。
我爸爸和妈妈一整天都在议论楚宁家的事情,曾经的老邻居似乎更能做出知根知底儿的评论;令我欣慰的是,我的父母并不觉得楚宁的爸爸有什么耻辱和罪恶,他们一个人觉得楚宁的爸爸运气不好倒霉,一个觉得他是被人给陷害。我觉得唯一让我觉得能接受的就是,他爸爸的设案情节和金额还够不上死刑。于是我在午饭的时候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爸爸都五十几岁的人了,什么福都享过了,就当找了一家艰苦点的养老院在劳动和学习中安渡晚年呗。
我爸和我妈在一瞬间都笑了,但是马上就都厉声厉色地对我说: “ 你可不许对楚宁这么讲。 ”
雨实在太大了,小华本来该一早去学校,但是她心情看起来特别糟,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脸色比比天色还阴暗。我也打了个电话说我不去上班了。可能是的确压抑的原因;小华主动要求和我一起玩游戏,我们开始玩真侍魂,两个人各控制一个日本武士拿着刀对砍;血花狂飞,乱斗一气。小华开始的时候兴致还很高涨,可是约半个小时之后她就砸手柄了,我恼了,白了她一眼,可是就在那转头的一瞬间,我发现我可怜的妹妹小华蜷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望着外面白花花的电光,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 你怎么啦? ” 我好久没见她哭了。
她扭过头去,撅着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染得五颜六色的脚趾无意识地抖动着。
“ 你不说我也知道。 ” 我关了游戏机,去冰箱里拿出两罐冰其淋来,叉上勺子,递给她一罐。
“ 你什么都不知道。 ” 小华沙哑着嗓子闷声说。
“ 你就那么喜欢楚宁么? ” 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抱紧了手里的沙发垫,好久没出声,还是望向大雨滂沱的窗外,最后咬着嘴唇点点头。
“ 唉……女大不中留啊。 ” 我咬着勺子说。
“ 哥……我说了你一定会笑我的。 ”
小华盯着奶油丰富颜色绚烂的冰其淋发呆,似乎这不是吃的,而是一块石头。我发觉事态真的很严重。
“ 我真的好喜欢楚宁啊,喜欢得要死了……我前天向他告白了,可是他竟然还是拿那套老话来搪塞我,说我是个小妹妹,他对我没有那种想法什么的,我不小了啊,我都穿D罩了。我哪里不好呀。” 她举着勺子哀怨地望着天,而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冰其淋。
“ 这可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向喜欢的男孩子告白,结果 ——” 她眼泪汪汪。
“ 咳 ——” 我插嘴道: “ 你算了吧,你幼儿园中班的时候对你们班的刘明明告白过,小学三年级向你们班那个劳动委员,五年级的时候你们大队长,初中的时候隔壁 ——”
我没说完小华把一个沙发套朝我这里丢过来,然后她脸色微红地理了理头发,强颜欢笑地说: “ 呀,我忘了你是我哥了。 ”
“ 不过即便是这样,我觉得你也没有资格嘲笑我,至少我向人表白过,你呢,你比我大三岁,可是你从来没有恋爱过,你也没有交过女朋友,你的感情世界一片空白,有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有点可怜。” 小华咬着勺子很是怜悯地看着我。
我听到她这番话立刻变了脸色,我讥笑道: “ 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哥我惊天动地的热恋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呢,你知道么,我所经历过的爱情,那些事情,你一生都遭遇不到,理解不了。”
小华看着我,从我的表情上发现我不是在说大话,她起皱眉头轻轻地问:“ 例如? ”
“ 我告诉你啊,我 ——”
我兴高采烈理直气壮地想用我满腔热情来说服她,可是话到嘴边,我的大脑里崩的一声响雷,我疼得一个翻身从沙发上滚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 哥你怎么啦? ” 她惊慌失措地扶起我,我觉得天旋地转,我说: “ 我的头突然很痛啊,我好像一想起那些事情,我的头就痛,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小华狐疑,但是看我的样子又的确不是在做戏,她叹息一声,重新坐回了沙发上,我咬着牙,半仰着脸,我也觉得很怪异,半年了,快半年了,我总觉得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生命里曾经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瘫塌了的房间,里面燃烧着烈火,埋藏了很多宝贵的记忆,但是我冲不进去,我的肉体里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不允许我去触摸它们。
“小华,你知道么,我一直以为我出事以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忘记了什么人……我隐隐约约有这种感觉,可是我想不起来了,真的,可能是幻想,也可能是幻觉,可是我就有这种感觉。”
“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要是真能忘记那些得不到东西,舍不得的人,自己省略多少烦恼啊。 ” 小华看着我,郑重其事地说。
6月9日 阴雨转多云
风很大,吹起我的头发,我的衣领;远方是灰绿色深秋的草原,太阳隐没在层迭的湿云里,一道又一道交错的光线从天空中斜穿而下,把这个没有温度的世界分成很多透明迷离的空间。我被一个人从身后搂着,我们站在一片高坡上。
“ 我没有钱,我买不起黄金和钻石的东西给你。 ”
我的脖子上被一双磨砂般粗糙的手环绕着,然后我感觉到一点微凉,一串用野蓟草编起来的草链扣在了我的脖子上,前面是用草结打出来的一个心样的图案,一朵极小的白苓花骄傲地绽开着,像是一滴快乐的纯白的眼泪。
我说: “ 你知道么,我会用我的生命保护它,我的生命。 ”
我被一双手紧紧地从背后拥抱着,阳光融化天地之间所有的阴暗,我看见很多很多星星一样的白苓花从翻滚的草浪中飞起来,整个世界好像下起雪一样。 人类发明电话有两个作用,一个是通信传递消息,还有一个就是吵醒你的好梦。
我的手机可以储存一百个铃声,而我偏偏选了最讨厌的那个做来电;当我暴怒地从美梦中醒来的时候,风没有了,草原没有了,草做的项链也没有了,只有Nike嗡声嗡气的声音:
“ 南瓜头,今天下午我们开车去露营,你早点起床准备东西,不要忘记了啊。 ”
“ 我他妈的什么时候答应了要去露他妈的鬼营了? ” 我咬牙切齿。
“ 你少来这套,最讨厌你装失忆。我们前天商量好的。 ”
“ 我们什么时候商量来着? ” 我怒吼道。
“ 哦……你妹妹替你商量并答应的。 ” Nike有点心虚了。
中午吃过饭之后,小华收拾好了去露营的东西;Nike借了车,说就我们几个朋友一起去海边玩。
3点钟他把车开过来的时候,我极其不情愿地发现这次旅行里有Nike和顾小盼,还有楚宁,还有一个我脸很熟似乎在哪里见过的大胸女人,得意洋洋地朝我笑着。
“ 韩诗倩? ” 我哭笑不得地说。
“ 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 她甜甜地笑了。
我和小华挤在Nike爸爸公司的小巴里,趁韩诗倩下车去买纸巾的时候,几乎是同时把嘴对着Nike的耳朵质问道:
“ 她是谁? ”
“ 她怎么会在这里? ”
顾小盼替Nike回答了: “ 她是楚宁的女朋友啊,你们不知道么? ”
“ 哈! ”
“ 啊? ”
小华的手上留了四个月的指甲插进了我的胳膊里,我在痛苦中问: “ 楚宁呢? ”
“ 我在这里。 ” 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后车门口我看见楚宁拿着包戴了一个大苍蝇才有的墨镜,表情淡然地说。
6月9日
Nike开车的技术和小华的英语哪个更烂;是可以引起我们在座各位激烈争论的问题。我自己英语很差,但是我也可以明显地感觉到小华说得那些东西不是英语,至少不是人类的语言,她和韩诗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说起英语的和车外面是什么开始下雨一样让我困惑。我斜靠在车窗口,看着外面越来越昏暗的天色,真觉得在这种雨季里出来玩真的是一个无聊莫名其妙的错误。
我道听途说地了解到韩诗倩是怎么认识楚宁的了;这一切都起源于网恋,且没有见光死。他们的网恋起源于好事者小华让楚宁给我写英文回信,楚宁因为偶然(其实就是无聊)用她的信件地址加了她的韩诗倩的MSN,两个人深夜聊天,然后电话,然后见面,中间干柴烈火的过程不到一个星期。小华的耳朵竖得像俩把插在脑袋上的尖刀,恨不能一低头就撞在韩诗倩的后背上插死她。我本来想得意地对小华讲解多管闲事的下场,但是看她那种见绳即可上吊遇水便能投河的表情,我还是从包里拿出芒果软糖给她吃。
Nike的姥姥的妹妹(也就是他的姨姥)的大女儿的女婿;逻辑上判断应该是他的表姐夫;就住在海边的丘陵地带的一片田地里,我在电视新闻里看过他们那个地方,是计划生育模范县的模范乡;地方经济持续多年无纳税增长,我们市里的伪劣饮料注水猪肉什么的有一多半就是这个在这个乡里的民房生产的。就是这么个地方,竟然还在申请什么世界文化遗产,因为海潮冲毁了乡政府大院之后,在地下露出了很多锅碗瓢盆,村民和村干部一拥而上抢光了这些破烂之后,在打扫现场的时候又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地下坟坑,终于电视台的采访车到来的时候,一些大学里来的挺着装满了学问的大肚子的老头已经开始争论这个村在人类文明史上的地位了。
“为什么一样的话到了你的嘴里,味道就变了呢?”顾小盼在和Nike亲昵的同时不忘了评价我。
“明明是挖到了文物和地下古墓群,有专家来鉴定,怎么就成了破烂和坟坑了呢?”Nike撅着嘴很不满意地说。
“哼。你们是第一天认识他么?”小华冷笑一声。
“上小学的时候,我哥回家告诉我妈,我被一个满脸奸笑的老头拉到一个石头堆上,又摸我又拍我,我吓哭了,老头还在我胸口里塞了一个纸花。我妈差一点儿就拎起菜刀要去学校里找人算帐,半路上遇见我同学才知道,那是校长在操场中央的主席台上给我发三好学生奖状,给我带了一朵红花,我激动地哭了。”小华麻木不仁地告诉他们,其它人都发出极其不理解地讥笑。
“赵爱林就是这样的,哈哈,还有啊,我记得初中的时候,我们班去植树造林,市里领导也来了,记者见赵爱林长得呆头呆脑挺可爱的,就让他和副市长一起栽一棵树,埋完最后一铲土,记者问他,小朋友,你心里有什么话要对市长说,他想都没想,就对当年只有三十六岁的副市长说:“老爷爷,这么热的天,你戴假发不难受啊?”Nike兴高采烈地告诉他们,整个车里的人又暴发出一阵哄笑。
韩诗倩笑得嘴都歪了,她转过头来,露着牙对我说:“赵爱林,你真的是很另类的一个人。”
楚宁也笑着转过头来看我,可是看见我惨不忍睹的狰狞相,又惊恐地把头转过去了。
“你们觉得很好笑么,哈哈哈哈。”我白了他们一眼,也跟着假笑了四声。
小华插言了:“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变态的幽默感,你们最好不要惹他,我哥其实心眼特别小,牙龇必报,谁要是伤害到他那原本就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自尊心,他的一生只要还能呼吸,就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机会用他的脑袋里源源不绝各种恶毒阴险的修辞比喻来讽刺和刻薄你;我的童年和青春期就是在这个地狱里挣扎幸存下来的。”她又喷着唾沫说起来,周围的人又一阵闷声笑。可是笑声过后,顾小盼补充了一句:“他妹妹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我根本没心思去打小华,外面下雨了,天很阴,远处的稻田绿油油的,很多深云积压在地平线上,我的大脑里似乎也响起了唦唦的雨声,这个车里应该说是有了我的全部好朋友,还有我的妹妹,可是我就是觉得,少了一个人,我心里少了一块,少了一样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有那么一秒钟,我真的想踢开车门,冲到外面的细雨中去,踩在那青色田地里。我会向远方呐喊,告诉我,我倒底丢失了什么,倒底,在身边那个看不见的影子,是谁,是谁要唤醒我脑海中的那一片黑暗。
车开了五个小时,终于到了Nike的表姐夫家。虽然我们人很多,但他表姐夫家的房子倒是够大,场院对面竟然靠山有一个三层小楼。说来奇怪的是,这个看起来刚刚翻修一新的小楼里基本没什么东西,我们基本上可以保证每人一间房,现在是炎热的夏天,床铺上铺上凉席就可以睡了。就在我们收拾好了东西,吃过晚饭之后,山头上传了一阵爆雷,天在一瞬间黑得吓人,大雨哗啦啦地砸了下来,狂风掀开木门,撞得整栋楼的门窗都在颤动。我们几个人聚集在灯最亮的一间屋子里,在没有电视没有电脑的情况下大家都不知所措了。Nike告诉我们一件事情,彻底让顾小盼和韩诗倩抓狂:
“其实这间房子不是我表姐夫的,这是他邻居家的,这家人两年前倒卖鞭炮,结果不小心失火,全家六口人全都在外面的仓库里被炸死了,所以房子才空下来。嘿嘿,我的意思是说,这间屋子,很凶哦!”
他的话我们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主要是想吓胆小如鼠的顾小盼并让她钻进自己的怀抱里的意图是非常明显的。韩诗倩是知识女性,即便是害怕,也没有当场发作,她一脸白粉,在闪电中一晃一晃的,和厉鬼也没太大区别。
“哦,吔!太棒了!”小华兴奋地当场跳了起来,抓着小拳头拍着自己的胸口。
楚宁奇怪地望着她说:“你怎么啦?”
“我终于找到一间鬼屋了!我最喜欢这种灵异场所了,我们在这里住两个晚上,我一定可以看见幽灵!运气好,拍下照片也说不定!”
我也很兴奋,我和小华拍着手,蹦崩跳跳地,我说:“真的是标准凶宅片的情景呢,一群年青人有男有女,进入古怪的大屋子,然后发生一系列离奇事件,一个比一个惨地死去。血肉横飞,恶魔出现,哈哈哈,太有趣了!”
Nike点上一只烟,扭曲着脸痛苦地对望着我们的其它三人说:
“你们觉得,这样的兄妹,在人类历史上,多少年会出现一对呢?”
6月10日凌晨
在Nike,顾小盼,楚宁,和韩诗倩情侣档色情扑克赛的时候,我和小华跑到楼上的一间屋子里开始准备我们伟大的事业。
我和小华两个人用卫生纸叠了白花花的两个鬼脸,小华还用她的唇膏做出了流血效果,我们两个人互相欣赏了一下效果之后,又极其惊喜地找到了挂在阳台上的黑塑料布,小华用她迟钝的时装感觉恰到好处地给我的身体围出了裹尸布效果,我在走廊里走了几圈之后自己都觉得可怕。
我们把这些道具藏好,制订了详细的表演计划之后,喜不自胜地悄悄地又回到了客厅里。
他们果然在玩钱,顾小盼和韩诗倩的桌子前堆了厚厚的零碎人民币,
Nike看见我进来,无奈地把手里的牌丢在桌子上,悲愤地说:“只要我和楚宁搭伙,一定输光裤子。”
“呀,你们不是夫妻组合么,怎么换队了?”
顾小盼白了他一眼:“我们只是想认证一下女性智力和男性智力的差别,不过你打得臭,就不要赖人家楚宁。嘿嘿嘿。”说完还深情地掐了一把Nike的胳膊,Nike痛得从脸色的酒窝里抖下一地鸡皮疙瘩。
楚宁腼腆地笑笑,对我说:“小林啊,你来玩吧。”
我本能地瞪了他一眼,冷笑。
Nike呲了一声,他大着嗓门说:“我说赵爱林啊,你是不是真的脑袋有毛病啊,楚宁怎么着你了啊,大家都是哥们,你有什么不痛快就直说,一天到晚给人家脸色看,牛逼都被你装破了。”
这个时候我发现韩诗倩饶有兴趣地抬起头,观察着楚宁的表情。
我耸耸肩膀,很坦然地说:“我忘了。”
Nike很不满意地说:“不行,今天一定要弄个清楚,我发现自从出院以来,精神就不太正常……你一定要把楚宁的事情说清楚,他借你钱不还么?”
楚宁很勉强地笑了笑,我起了一脸皱纹,喃喃地说:“应该不是。他怎么可能向我借钱呢?”
“他弄坏了你的游戏机么?”顾小盼自作聪明。
“至今工作正常。”小华替我回答了。
韩诗倩今天话不多,可是也终于开口了,她语调轻慢地说:“两个男人之间冷战,有难以消除的磨擦,不是经济上的冲突,一般来说,那就是性的方面有所有争夺。”然后举起两根手指,做胜利状。
“性的问题?他俩抢女人?”Nike瞪起了大眼睛,很快就说道:“哈哈哈,不可能,我和他俩一起长大的,对他俩的事情特清楚,赵爱林只在刚参加工作那一年交往过一个爆丑但是屁股特别大的女大学生,后来一个月后人家嫌他学历低把他甩了,后来一年里他很消沉,都没碰过女人的……楚宁在北京读的大学,后来又去了美国,偶尔暑假回来一两次,时间,空间,逻辑上都不存在这种可能!”
“是啊,我哥没交过女朋友的,他在这方面比较低能……”小华也急着补充。
就在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的时候,我看见楚宁低着头走了出去。
为了惩罚Nike和韩诗倩这类八卦王,我微笑着插开话题:
“你们知道么,我家小华学了相当长时间的笛子呢,她好像也把笛子带来了,在这样寂静 ——
或许并不是太寂静的夜晚,你们让她演奏几首曲子吧。”说完我向小华抛了个讨好的媚眼,然后飞也似地逃离这是非之地。
我回到我的屋子里,躺在光光的床板上,一伸手,摸到了一本书,这是小华向韩诗倩借来的,挺厚一本,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了大大英文的标题Wuthering
Heights.我就知道eight是8的意思,别的就一概不认识了,再随手一翻,里面密密麻麻蚂蚁一样的英文,打死我我也不相信小华能看懂这么深奥的原文小说,不过从封面上判断,也不像是黄色的。虽然有点硬,可是枕着当枕头睡也还不错。
不知道是不是小华真的开始吹她的笛子,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窗子外面和走廊里传来恐怖的凄厉的怪声,不像是雷电,也不像是风声,我起身,发现这空屋子里只有我一个,灯不知道什么熄了,我有点害怕,摸下了床,刚来到门前,一道明亮的闪电就划破了黑暗,在那一瞬间中,我仿佛在窗子里看见了一个人。
不过我一点都不害怕,我经历过死亡,和小华一起长大,镜子或者窗子里有个人影这种事情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我向因风雨大做泪流满面的窗子走过去,伸出手摸了一下有很多泥的玻璃,我前方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6月11日 阵雨,中午炎热,小华发疯了。
早上我躺在床板上,看着屋顶,鼻子突然被敌人的味道攻占。
这种下贱的香水味只有一个人身上有。
“为什么你会躺在这里?”我抓起手里的Wuthering
Heights就朝楚宁的头上砸去,他也没睡,睁着眼睛不知道在干什么,听见我的叫喊,好像料到会有暗器袭来,伸手一抓,把书擒在了手里。他瞟了一眼,转过头来,露牙笑了笑说,“你知道这本书讲的是什么么?”
“美国回来的流氓被人十几刀砍死在没人住的屋子里 —— 你不是和那个韩什么的住一起么,小华呢?”我爬起来,慌忙地检查自己及自己的周围。
“这本书讲的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恋人,因为世俗和仇恨,最后分别在两个世界的故事。”
我吐舌头,做恶心状:“我和你够青梅竹马了,什么时候我和你才能分别在两个世界呢?”
他的眉毛又紧起来,他咬着嘴唇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呢,什么时候才能原谅我呢?是不是要我也死一次,你才会甘心?”
“我原谅你?为什么?谁死了?你也要死?好啊,快去死吧。”我不太明白他的话。
楚宁盯着我看,他的嘴唇一侧起了个暗疮。
“ 其实韩诗倩不是我的女朋友,一年多前,你也曾经见过她,你真的不记得了么?”
我想了想,脑海中一片空白,失望地摇摇头。
他的喉咙动了动,他似乎有点焦急,“那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么?”
“哼!”我笑了一声,“差不多,不过你拿这些陈年往事来讨好我是没有意义的,我的童年中关于你的记忆全都是痛苦!”
“为什么?”
“为什么?你家还没搬走的时候,我五岁的时候,你家是街道里第一个有电视的人家,只有你家能看动画片,所有的小朋友都围在你身边,我挤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只能看见黑猫警长的半只脸。你的书包里总是有麻花,糖瓜,可乐和各种各样的画片,而我的书包里永远只有我妈妈兑的糖精水
——
有了小华之后这个也喝不上了。当我们家终于有了北京牌黑白电视机之后,你家换了panisonic的彩电了,你第一个有了游戏机,你第一个有运动鞋,你第一个骑自行车,算了,你家有钱,这我也不埋怨,可是在运动会上我好不容易从背后超过了你,兴奋地拍手的时候,全学校都在讥笑我,这种公开的侮辱和偏袒我至今也想不通
—— ”
楚宁小心翼翼地说:“那是你少跑了一圈……”
我呛了口气,继续说道“……行,你运动强,这也算了,可是我妈妈永远拿你的成绩来和我比较,我数学考六十八分容易么?你考一百就考一百呗,你满胡同的臭显摆什么?好不容易熬到了你爸当了大官,你家搬进了富人区,可你有事没事就往你姥姥家跑,我妈问起我在学校的事,你真是比特务还灵通。我逃学出去遛大街玩,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像只苍蝇似的,结果被老师发现,愣说是我教你学坏,眼看初中毕业了我被开除了,你高兴了吧?”
“你被开除是因为你站在二楼的过道里朝下面尿尿,结果尿到了校长和来检查绿化的工作组人员的身上……”
我又噎了一下,还是喘口气继续说:“我是穷人家的小孩,学习不好,运动不好,虽然长得还可以,但是不会说话讨好人,如果没有你的光辉对比,我原本是可以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或者青少年的,可是你的存在,就像元宵节的暴风雪中秋节的月蚀和除夕晚上的春节联欢晚会一样讨厌,我每年过生日你都我家来吃饭,听我爸爸妈妈夸奖你,听他们说我家小林这里那里能赶上你十分之一该有多好,那种感觉就像是刑场上的婚礼你知道么?其实这些过去了也就算了,可是你既然什么都有,为什么还要抢我的东西呢,你的光荣榜贴在我的通报批评单上,把我在学校里唯一的一次亮相机会都抢走;你和小华合伙把游戏机房里我的排名从第一的位置上挤下去,这些也都算了,可是我好不容易在23岁的高龄才找到了一个真心喜欢我爱我的人,你大老远的从美国跑回来把他抢走,这是为什么呢?”
我越说越气,情绪激动说完最后一句,我的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得很大。
楚宁傻傻地盯着我,胸口鼓动着。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一个“也都算了”,后面有那么煽情的一句。
这番演讲的代价是巨大的,几秒钟之后,我只觉得后脑里面有异形要钻出来一样的痛,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睛里一片猩红……然后我就倒在了床板上,我看见楚宁的手向我伸过来,然后天就又黑了。 怪梦
一轮圆月高高地升起在一片黑瓦屋顶上。我是一个古装的剑客,身前是豪华的有点怪异的宫殿建筑群,夜空上打出闪亮的字幕:我的王子被大魔王抢走了,我要通过五关的考验才能救回我心爱的王子。我对为什么是王子而不是公主并没有感到太多惊讶,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的武器上了,手里的剑很长,很漂亮,上面还有日出东方唯我不败的字样。
第一关是在类似故宫的红墙前,小华打扮成一个清朝的宫女的样子,手里拎着一把巨大化的笛子;她肥大的欺袍和高底儿的鞋子影响了她的速度,在她打算发必杀技“地狱杀猪叫“之前,我成功地一刀砍断了她的笛子。
第二关是在由很多麻将和扑克构成的桥上,下面是万丈深渊,Nike和顾小盼是一个双头施芬克司,挥舞翅膀追着我,喷出火焰来烧我脚下的纸牌。
第三关是樱花翩翩的日式庭院里,拉门中一个和服美女的影子,门缓缓拉开之后,一个白底菊花盛装的歌舞伎用扇子捂住脸出现了,她身边有一名黑衣忍者,虽然蒙了半张脸,可是我还是明智地辨别他是我爸爸,他发出很多手里剑来攻击我,可惜都没打中,歌舞伎把扇子掀开后,我竟然发现她是我妈妈。这一关我用了撒“人民币乱舞”的招术,敌人自己打起来了,我趁乱逃走。
第四关是古罗马竞技场,一身盔甲的骑士却是亚瑟王时期的,一批斑马上是拎着长枪的韩诗倩;她嘴里喊着英语向我冲过来,我蹲在马蹄中间躲避之后,她撞上了一个裸体的男人像,我用剑在她的马屁股上扎了一下,然后幸灾乐祸地跑了。
第五关是一间墨绿色的屋子,楚宁光着上半身座坐在一个棕色的皮沙发里。他手里捧着一个陶瓷小碗,里面有一个红色的贡丸和一个蓝色的鱼丸,汤里面还飘着香菜叶,楚宁对我说:“你选择吧,红色的吃下去,你会知道你丢失的记忆,蓝色的吃下去,你会知道你的未来。Are you ready for the real world?”
屋子里的气氛非常沉闷,我听见钟的敲打声。楚宁严肃地看着我。“搞什么啊。”我拿过他的碗,一张口,两个都吞了,连汤都喝了,香菜叶都没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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