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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季篇

书籍名:《时光中的乘客》    作者:涂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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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8日 突如其来的酷热。
楚宁说他找到了工作,要请我吃饭;我说你要是想勾搭我们家小华不一定非要用我陪葬。我真的是很反感楚宁;没有原因的反感;他曾经和我们家住一条胡同,父母发了洋财之后把他送到国外读了几年书;现在人前人后地把自己当海归,可是我恶毒的嫉妒心总是觉得他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哦,我想起来我为什么讨厌他了,因为他曾经和我一个小学,一个初中,但是优等生,我是中下生;每次我妈妈总是用他的一百分或者三好学生什么的来榜样我,我腻歪死了。后来他好像去读了重点高中,而我只混进了三流中专;从此人上人下井水不犯河水。
今天下午天上挂着的太阳不知道犯了什么邪,狂喷毒火,一下午就晒死了我爸爸忘在阳台上的水仙花。
然后发生了一件很离奇的事情,我路过游戏店看见了几张很中意的中古游戏卡带,和老板还了价之后发现自己没有那么多现金;火烧屁股一样跑到对面银行的提款机里,塞进卡就一顿乱按,当钞票吐出来的时候,我才突然发现,刚才已经把密码已经想起来了。
780109。
780109。这是什么排列的组合呢?看起来,是一个人的生日,不是我的,也不可能是我父母的和小华的。
头又开始痛了,像有一个小人拿着锯子蹲在我脖子后面拉来来去;我现在不能动脑筋,用力想点什么,眼睛就会发黑。吃晚饭的时候我问我爸爸和妈妈,咱家哪个亲戚朋友是78年3月9日生的。他们都茫然地摇头。小华突然很激动地说:我知道楚宁是11月17日生的。我于是对我妈说:“ 发现没,咱家小华在家里留不了多久了。 ”
我爸和我妈都很甜蜜地不说话;突然我妈问我: “ 要是买一件婚纱的话,我还可以和你爸去补拍结婚照的穿一下。 ”
“ 结婚这种大事你们怎么都不和我和我哥说一声? ” 小华长大了嘴惊讶地问。
结果我爸爸抄起筷子就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我含着一嘴的饭恼火地说: “ 干吗打我?不知道我脑袋脆么? ”
我爸有点担心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 嘿嘿,习惯了,一听到这种抬杠的话我的本能反应就是打你。 ”
“ 即使是我动过开颅手术? ” 我已经双眼含泪了。
饭后我爸爸偷偷给了我五百块钱,这事才算完;没有什么比人民币更能表达父母的爱了。
5月9日 小华的演讲
今天清理Email;除了那些看起来虚情假义的慰问信和垃圾贺卡之外,那个叫韩诗倩的女人竟然真的给我写了信,原来她真的不知道我是无意闯进了英语角那种鬼地方,所以很自以为是地用英文写了一堆废话
—— 虽然我只能看懂第一句How are
you,但我也知道那是废话。我觉得有点好笑,虽然我过往的记忆已经混乱不清,但是直觉告诉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女性,至少是长得不是特别丑的女性写信给我。
我喊小华上来,慌忙地用一本杂质住我从她的房间里偷出来的零食袋子;要她翻译给我看。小华瞪了半天眼,痛苦地说: “ 我四级只考了65分,这个不太行,我叫楚宁来给你看吧。 ”
“ 你们俩已经发展到你叫他来他就会来的阶段了? ” 我问小华。
小华白了我一眼,皱了皱眉,似乎有点委屈地说: “ 我承认我是很喜欢楚宁;可是他不会喜欢我的,他对我没有那种感觉。 ”
“ 哼,那他来咱们家那么勤。 ”
“ 你不知道么,他现在就住在对面啊,他奶奶死了之后他家的老房子又空出来,他现在搬过来住了。 ”
“ 和你培养感觉对吧。 ”
“ 对了,要么咱俩一起去他家玩吧,你可以把这个打印出来,要他翻译。 ” 小华好像找到了可以去他家的理由,兴高采烈地说。
我转过身来,深呼吸,我觉得到了时候告诉小华真相的时候了。我磨擦着我椅子的把手尽量用我最低沉严肃的声音说:: “ 赵爱华,我本人并不反对你和楚宁交往,但是凭我多年对他的了解和印象,我可以告诉你,他是一个自私阴险而且不要脸的人,我非常讨厌他;一个月来我之所以没有发做是因为毕竟他在我出事来看过我,我不想表现得很没有礼貌和气量而已。你愿意去他家你自己去,而且我告诉你,即便你将来结婚他成了我的妹夫,我也不会多和他说一句话。 ”
小华站在我面前,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倒是很镇静地听我把话说完,然后挽了一下头发,笑嘻嘻地问: “ 为什么?你凭什么说他是一个自私阴险不要脸的人,你的理由是什么? ”
这个理由太充分了,太明显了,我一想到这个理由就义愤填膺,心头火气,我张大了嘴很慷慨激昂地说: “ 那是因为 ——”
“ 因为什么? ” 小华冷笑着看着我。
“ 这是因为 ——”
我傲慢地把因为两个字说完,然后就觉得大脑里一阵刺痛,我知道我有一个足够充分天经地义的理由来憎恨和讨厌楚宁,这个理由一直就在我的意识里,但是究竟到底是什么,我却只想起一片空白,然后就是嗡嗡的痛苦。我的脸扭曲起来,我难受地抓着头发,缩在椅子上。
“ 哈哈,又来这套,你算了吧;你每次无理取闹想博取别人同情的时候就装失忆和头痛;你小的时候和他是很好的,一起玩到大;可是后来他比你学习好,比你有出息,挣钱比你多,人也长得比你帅,你就嫉妒人家呗。” 小华双手掐腰,义正词严。
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转移我的思维,铁青着脸说: “ 不是的,才不是呢。 ”
小华看着我的样子,似乎感觉到我不是在装样子,她撅着嘴说: “ 哥,或许他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可是你知道么…… ”
“ 知道什么? ”
小华犹豫了一下,可是还是张开嘴: “ 他不让我告诉你,而且这件事情连咱爸妈都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今天应该说出来,因为我觉得你对别人的看法太可耻了,简直诋毁你在我心目中温和善良的哥哥的形象。 ”
“ 我什么时候在你心中温和善良了? ” 我反唇相讥。
“ 你知道么,你那天从楼上栽下去的时候,是半夜,家里只有我在睡觉。你摔到人家车上的时候,楚宁正好在楼下;是他叫的救护车,是他叫醒我一起去的医院,是他抱你进的车,和护士一起把你塞进手术室,你身上的血把他的一件上千块钱的衬衣都染成红的了。要是没有他发现你,现在我是在和你的骨灰盒说话。”
“ 嘿嘿,真奇怪了,他为什么深更半夜地会出现在咱们家楼下? ”
我突然我觉得我想起了一些事情,很模糊,但是我觉得我想起来了,可是我倒底想起了什么呢?
“ 他在便利店里买了东西刚出来!卖东西的阿姨在窗子里都看见你高难度的坠地动作了,呀,你真是小人之心,不可理喻。 ”
小华已经咬牙切齿了。
“ 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至少告诉咱爸妈赔他的高级衬衣啊?难道万恶的资本主义美国没有腐蚀掉他的雷锋精神,做好事不留名的么? ”
小华彻底绝望,摇了摇头: “ 因为楚宁说,你非常讨厌他,如果你知道是他救你,你会每天小肚鸡肠地计较这件事情,在你大脑还没有完全回复的时候,告诉你这种爱胡思乱想又爱面子的人等于谋杀你。但是你知道么,当初他这么说你我还有点不高兴,今天我发现了,原来你真的是和楚宁说的一模一样。我为我有这么一个小心眼的哥哥感到可耻,你头摔坏了不是你的错,可是你连心理这么狭窄阴暗,我都为你脸红。我告诉你,今天我算是认清你了,我决定了,我要以你为反面教材,我赵爱华绝对不要变得和你一样这么小气这么自私,我要堂堂正正做人,我要做一个宽宏大量慷慨无私的人来对比你,要你一生都惭愧!”
小华在我面前手舞足蹈地演讲着,唾沫星子乱飞;越说越激动,脸也越来越红;我仿佛看见一个天使光环缓缓地在她头顶升起。
“ 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么?你在下午四点三十六分走进我的房间,再出去之后你就变成一个不会斤斤计较慷慨无私宽宏大量的人,你是这个意思么? ” 我笑眯眯地总结到。
“ 对!一点没错。 ” 她握紧拳头,用她的万丈光芒威严地照耀着我。
我翘起二郎腿,惬意地掀开我书桌上的杂志,平缓大方地说: “ 我把你最后一袋草莓蛋饼吃了。 ”
5月11日 暴雨
早上的时候雷声很大,我窗子外面的柳树被狂风卷来卷去,疯狂地抽打着那加高得有些滑稽的铁栏杆。时不时的闪电晃着我的眼睛,我把我的CD机开得很响,让里面流淌出的那些老去的歌曲舒缓因为坏天气而变得糟糕的心情。
其实音乐这种东西,可以记录很多事情。我说的不只是这些音乐的制作者,而是听这些声音,这些歌的人。
音乐其实就是时间。
我们每个人在听见那些敲动自己心灵的旋律的时候,会把当时岁月里的点点滴滴的情绪,快乐的,激动的,爱的,恨的情绪记录下来,和那些音声词谱一起。声音和记忆交织杂揉在自己的思想里,记忆里;这就是为什么有那么多老歌和美好的旋律不为人所忘,不管时光和地点如何变换,我们听起些音乐的时候,就会隐隐约约响起曾经的幸福苦涩,消失的再也追不回的过去。
我坐在地板上,再次翻弄照片集和纪念册什么的,有心无心地听我的老唱片。
“ 说好平淡过此生,要用真情换青春…… ”
想想过去的流行歌曲歌词写的真是直接,不像现在你根本听不出在说什么。
“ 让我拥你在怀中,挽留一些些余温,就这样刹那变成永恒……
“ 我最喜欢这样抱着你了,下雨的时候,你看起来特别乖…… ”
这一句不是歌词,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听见有人这么对我说;我猛然后回头,身后空无一人,一道苍白的闪电照亮了整个房间;密集的雨滴砸在玻璃窗上,我觉得我心口好痛。那是一个温和的男子的声音,一个我确定我很熟悉,但是也确定我已经忘记的声音。
外面雷雨交加,我听见歌声里幽幽冷冷地唱着:
……我的爱人你啊,在另一个世界勿忘我……
5月14日 今天开始上班了。
重新坐到办公室里,可能是因为差一点儿死一回的原因,突然有点要重新做人,努力为事业奋斗的想法。
这个想法维持了十五分钟。
我刚一出现在办公室里没有三十分钟,七大姑八大姨各路神仙围上来,他们带着猎奇和欣赏的眼神把我挤在办公桌角落里,从开颅手术的步骤一直问到我的主治医师老婆的姓名。我们头头走过这里好几次;都没有干涉他们的内部采访。
热情的讨论和激情的询问持续到午饭后,可能大家的困劲都上来了,我才如野狼们采食之后剩下的枯骨被丢弃在草原上一样,终于得到了安息。我捧着手上的报纸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好像什么时候我曾经在这个座位上许愿,我能休假几个月该多好。这个似有似无的愿望突然真的就实现了,而且快得我都没有感觉。
我桌子上的台历还停留在2月。
然后我在我自己的抽屉里找到了一张发票,我发现我在1月3日这一天买了一块手表,天啊,好贵啊。可是表在哪里呢?买了之后我把表弄到哪里去了呢,还是被我送给谁了?
5月15日
今天继续上班,打俄罗斯方块打到500300分,不是我个人最好记录。
5月17日
科室里新来了一个女大学生;见男的就叫哥,见女的就叫姐。一个字概括她,丑。 5月18日 天气热得可以穿短袖了。
公车里人很多,一个戴眼镜的男的突然和我搭话;我不能算是一个内向腼腆的人,但是还是有点不自在,因为他很热络地把脸靠近我,我可以很清楚地看清他腮帮子和半边脸上的胡子茬,他还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和我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我理不出头绪来,我说我不认识他,他似乎不高兴了,恶狠狠地低声骂了我一句。
回到家里也很无趣,小华又在练习吹她的笛子;她的表情很恐怖,她不像是在吹那个精美的乐器,而更像是扳着那个金属管在咬。我吃过饭之后就躲在屋子里上网,发现那个叫韩诗倩的女人又把上次的那封信给我发了一遍。这个时候小华已经练得欲仙欲死,天崩地裂了,我知道再不阻止她邻居们一定会打110。
“ 你说楚宁现在在家么,我们把这封信带去要他翻译一下。 ” 我用瞬间转移的方式出现在阳台上对她说,然后又用瞬间转移回了房间。
小华看着我电脑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英语,酸溜溜地说: “ 你是想去炫耀对吧,这个女的一定是写情书给你。 ”
“ 你这小孩,思想真腐败;你怎么知道一定是情书? ”
“ 哼,一个大龄女青年,只见过你一次,就突然写了近一千字的书信给你,而且还不是在推销保险;你说除了爱上你还有其它可能么? ”
小华一边说一边用冰冷凶狠的目光扫描我的书桌和柜子,看有没有任何糖果点及极其包装纸的痕迹。
我耐心地等小华换好了衣服;等她在脸上抹了一层又一层的东西,看她把头发梳了一遍又一遍之后,怀着极其想笑的动机把韩诗倩给我的信打了一份,揣在怀里。我们都知道以前楚宁家的老房子在哪里,过了我家下面的小巷拐一个小弯就是。
“ 我们买点水果什么的带去吧。 ” 我站在路口老大不情愿地说。
“ 楚宁喜欢吃桃子。 ” 小华指着前面的水果摊兴高采烈地跳着脚。
我哼了一声,踱着步走过去说: “ 买一串香蕉,不用太好,烂点也没关系。 ”
小华不肯出钱,当然我说了算。我们俩拎着一串其实比桃子贵让我有点心疼的香蕉拐进那条小巷,这里是计划建设中必然要拆迁的地盘,拥挤残破,市井味浓厚;脚下污水横流,头上内裤翻飞;我问小华:
“ 为什么楚宁不住在他爸妈家那片高尚住宅,却要躲在这贫民区里? ”
“ 他说他在美国独立惯了,不习惯和家里人同住,而且这里离他上班的地方比较近。 ”
说着说话我们就摸进了那老房子,黑乎乎地走廊里堆着煤球和气温古怪的不知道什么动物风干的尸体碎块。我是记得他家是那一户的,我上去拉了一下们,喊了一声楚宁,隐隐约约听见他说进来吧。
我穿过他那堆了一万只各种各样的运动鞋的走廊,发现堆满了一万册汽车杂志的客厅,都没有看见他。再一探头,好像听见阳台上有动静,我来开隔门,然后听见我的心噔的一声差一点儿从嘴里跳出来。楚宁穿着一条运动裤,赤裸着上半身,一只手拿着一只哑铃,站在阳台上举上举下。我看见很多汗在他的胸口和肩膀上流下来,看见他宽阔饱经锻炼的胸肌和上面耸立着的深红色的乳头还有他那一点点从小腹底部扩散出来的毛。他看见是我,一只手举起哑玲停在空中,不太相信似的皱起了眉头。
“ 我妹妹在后面,你快找件衣服套上。 ”
我白了他一眼,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他那张虚伪的脸我就莫名的憎恨;要有个什么法子能让我只看他的身子不看他的脸就好了。
他放下了哑铃,哼了一声。他把我让进了客厅,小华早就自己找了地方坐下去,翻着杂志,她看见楚宁光着身子,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瞪大了眼睛上下打量,楚宁红着脸钻进了卫生间,然后我听见水龙头的响声。小华挑衅地说:
“ 看见没,那才是真正的男人…… ” 然后对着我叹息了一声,无奈地摇摇头。
我当然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我也挑衅地拿出那封信,奸笑着说: “ 真正的男人有这个,哈哈。 ”
我绞尽我那不多的脑汁和楚宁耐着性子说了几句寒暄的废话,然后就在小华的帮助下把那封信递给他看。楚宁洗了冷水澡之后,浑身发白,尤其是脸。他拿过纸,很认真地看了起来,几秒钟不到,咧开嘴,露出了闪光的白牙。小华马上插嘴说道:
“ 你看你看,我没说错吧,是情书吧,很肉麻吧。 ”
楚宁越看脸上的笑容就越明显,后来干脆笑出了声,我看着他起伏的胸膛,不知道为什么想上去咬一口。最后他看完了,竟然傲慢地把那张纸往桌子上一扔,歪着嘴不怀好意地说:
“ 艳遇啊,艳遇啊。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么? ”
“ 什么? ” 我冷着脸回答道。
“ 你什么时候学会说英语了?还有,你跑到公园的英语角去做什么? ”
“ 我不知道那里是英语角啊,我觉得很无聊,看见有好多人挤得一团团的在那里,我以为是卖盗版的或者有人在吵架,我就围过去看热闹。结果这个女的就主动和我说话,我根本没听清楚也听不懂她在胡说些什么,我就对着她微笑点头,结果她越说还越来劲了,围着我不让我走。你们都知道的啊,我就会说那么几句Good,OK,thank you什么的,我就用这三五句话一边说一边向外面遛搭,好歹是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我就对她说,我们不在英语角了,我们说自家话好不好 ——”
我激动而又诚恳地向小华和楚宁解释我那天的遭遇。结果楚宁笑得更厉害了,他拿起那张纸给小华看,对着上面的几句话指指点点,小华看了,也哈哈地大笑起来。
我生气了,郁闷撅起嘴说: “ 受不了了,你们都是有文化的人,嘲笑我看不懂外文对不对? ”
“ 哪里啊,赵爱林先生 —— 和你一番畅谈,我才发现您是一个极有内涵且有教养的人,我发现你的英语非常自然,且运用自如,真的很希望有时间再向您请教…… ”
楚宁一边笑一边指着那信上的话大声地对我说。小华已经捧着肚子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狗男女。我在心里暗骂。
楚宁的电话突然响起来了,他抓起话筒,听了几秒钟脸上的颜色就变了,典型的乐极生悲状。然后他告诉我和小华,他家里出了点急事,他妈妈要他赶回去。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死了人的那种着急,蛮严肃沉痛的,似乎早有预料。小华问他倒底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什么。
我和小华从他家出来,在胡同口遇见了双胞胎姐妹花,于是我们一起在路灯的光下面跳绳玩。我和小华都看见楚宁扭着一张苦瓜脸匆匆忙忙地打了出租车离去。
5月19日
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写什么。
我妈做的饭盒里都是我不爱吃的菜。
我用报纸把那些豆角条,韭菜和肥肉什么的包起来;丢进了垃圾桶。结果被我们主任看见了,他关心地对我说,恢复身体要多吃东西啊,不要挑食,你以前从来不浪费粮食的,是不是住院住久了被惯坏了。 5月20日 热。热死了。
和Nike和顾小盼一起逛街,我发现他们两个人牵手。中午的时候我提议吃拉面,结果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们俩个人真的玩起了同吃一根面条的游戏。也因此,顾小盼的的嘴上唇膏的颜色被磨出了一条线,变成了兔子一样的三瓣嘴。我没说,Nike也没说,我们都觉得这样很有趣。
吃过饭之后我们又找了三个同学,姜琳娜怀孕了,大着肚子;许伟自己开了一家建筑装璜公司,做起了小老板;张卫红割了双眼皮,还动了一次小规模的面部手术,看起来更傻了。但要是没有我出现的话,上面这些应该是可以畅谈的话题
——
可是和我的高空坠楼开颅手术和植物人死而复活比起来这些算什么呢?而且这群人仗着和我在一个班级里读过几天书,竟然什么都敢问。甚至还有三到五只手拨开我那原本就不长的新头发去看我的刀口。最后这个话题终于升级到了神秘主义的境界,在给我们每个人都满了一杯茶之后,女主人姜琳娜终于眨着她鼹鼠一样的小眼睛问我:
“ 赵爱林,我问一个事情,你别往心里去啊,你要是愿意说的话,可以告诉我们么? ”
我捧着杯子苦笑着,看她那做势欲扑的样子,心想我要是不说你们能放过我么。
“ 说吧,我们谁跟谁啊? ”
姜琳娜似乎激动地抖了一下肩膀,然后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说: ”
我听说,经历过死的人,会在那个时候看见一些平常人看不见的事情和东西,你在昏迷的时候,有没有…… ”
“ 呲 ——” 我倒抽一口气,这倒是几个月来我听见的比较有创意的问题。
我发现四周围着我的同学们各个大眼瞪小眼,怀着悲悯或迷惑的感情,用一种看着异形怪物的眼神盯着我。屋子里突然静悄悄的了;我怎么忍心破坏这种肃穆的气氛呢,我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
“ 嗯……我不确定,我自己也很害怕,我不知道…… ”
他们从我困惑迷惘的表情观察出我一定有更好玩的情况,各个都拉长了脖子,极其渴望地而好奇望着我。
我心底发出一阵恶毒的笑声,我的演技之好岂是他们这群傻瓜可以预料,我先装出厌恶的表情,摇摇头:
“ 其实我自己也不相信的,我就是记得 ——” 我假装痛苦地回忆。
屋子里越来越静了,我发现这几个傻男傻女含着口水,天真得几乎不喘气一动不动。
“ 事情是这样的 —— 哇! ”
我低声说了前半句,然后伸出两只手张成爪状,大叫了一声。姜琳娜的热茶飞向了Nike的脸,张卫红惨叫了一声把头撞到了旁边的墙上。
那天我在那里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 “ 不要打我的头。 ”
5月21日
售货小姐看着我的发票,笑出甜美的酒窝。她认真地告诉我,她很清楚地记得我的确是在她这里买过一块男式手表,八千多块。
我也很认真地告诉她,我不是来退货,也不是来购物,我从楼上掉下来,摔坏了脑袋,有些事情想不起来;我想问她我买的是什么手表,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告诉我一下我为什么要买这样一块手表。
售货小姐又笑了,她说,啊,我在报纸上看过的,你就是那个从三楼阳台上栽下去砸了人家汽车的家伙啊。她指着一个价格为5999的男式手表说,你买的就是这个,我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你当时提出了很多要求。当时你说是给自己戴的,而且你直接告诉我,要买一块看起来就很贵,但实际上又不是特别贵,给人一种很深沉很有文化总之要很酷的手表。
最后她又补充,她觉得很奇怪,我说我要自己戴,可是付款之后却要求打了礼品包。
从百货公司总出来,我越来越困惑了,我心底里似乎没有心态那几千块钱的感觉,而这块手表的的确确找不到了。我不可能问我爸爸妈妈我这块奢侈的手表哪里去了,小华也不可能拿这种东西,难道是被我搞丢了?礼品包,我会送给谁呢?我这人从来没有送礼的习惯,我爸爸过生日我也就是买瓶假酒;我也没有什么事情要求领导解决而去走后门……
我不能想太多事情的,算了。
5月22日 雨
我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其实我很少用美丽这个俗气的字眼,可是我终究有我自己的原因。
上午小华看起来很沮丧,她说她给楚宁转发好笑的短信息他也不回了。她担心她可能不注意,把那种很黄色的发了出去,结果被楚宁当成坏女人了。
我的梦。
我听见很大,但是并不凶猛的雨声。那种雨声很温柔,很细,像纱纸撕开的声音。我发现我在我家的老房子的地板上光着脚跳来跳去;对面敞开的窗子像是一副挂在墙上的水彩画。我走上前去,里面竟然飞出很多温热的水滴,那是在下午的阳光中飞舞的雨水,然后轻轻一跳,我就来到了外面。
脚下是一片棕红色秋天的草,很软,记忆中早就被砍掉的两颗大榆树张满了五颜六色的叶子,静静地伫立在院子中央;犹如佛经中慈祥洁净的娑罗双树。我在树下面心情舒畅地走着,眼前的泥土里拱出很多巨大的伞装菌盖,微微发蓝,几乎是透明的;嘻嘻哈哈地从树上跳下来很多有蜻蜓和蝴蝶翅膀的小人儿,他们直接落到那菌盖上,弹起来,飞到半空里。
院子外围的篱笆上开满了金黄色的花儿,密密麻麻的压得木头的枝架似乎都要倒下来。棉花糖一样的云彩飞得很低,似乎我一伸手就能扯下一大块。我在花园里走着,看着,没有发现出去的路;于是我就躺倒在草地上,对自己说,这可能就是天堂吧;我为什么要出去呢
——
再后来我在一棵树的树干上看见了一块大型的手表,上面的指针在一圈圈地倒着转;好多好多彩色的叶子从树顶上缓缓地落下来,很温柔,也寂寞,落到我的脸上,身上…… 5月23日 我妈妈的生日。
我爸爸把我们带到一家酒楼里吃饭;我妈吃着喝着就哭起来,一只手抓着我,一只手抓着小华,她说如果我们俩少了一个她也就不想活了。我爸想安慰她,给她夹了螃蟹,还给她开了一瓶很贵的红酒,可是我妈似乎很不耐烦,对他的殷勤完全视而不见。
后来我妈倒底还是喝醉了,唱着黄梅戏一蹦一跳回的家。
5月24日 今天我开始怀疑我存在的意义。
我觉得其实我不在这个办公室里上班,这里的工作也不会有丝毫的损失,我在这个地方上班,也没有丝毫的收获。
我每个月有不到两千块钱的收入,不算多,也绝对不少,可是这笔钱倒底是怎么来的,为什么要发给我,我实在找不出正当的理由;我认为我并不为这个世界创造任何价值和财富。
我是不是要一直过这种平淡无聊闷到死的生活呢。
我换个工作怎么样?
暂且不考虑我老爸老妈惊讶和愤怒的干涉,我离开这个职位之后,我能做什么?我没有一技之长,没有象样的学历,身上唯一可以夸耀的地方就是那个头上被修补过的大窟窿。我发现我在这个社会上是如此的多余和没有必要,真悲哀。
后来我决定我要写一部小说。可是具体写什么我还没有定下来,嗯,慢慢打算好了。
5月27日 去医院复查。X光片上我的骷髅一点都不恐怖。
5月28日
小华带我去一家制做文化衫的小店,就是可以自己决定在T恤衫上搞什么文字和图案那种。小华是个心性不定的人,她想了半天才决定要在胸口上写四个大字,可是用什么话比较能反映她的性格她的精神本质呢?
小华对我说,她不想给人一种她很嘻哈很前卫但又无知的感觉,但是叛逆和先锋是必要的。
小华对我说,她还要表达她气质中那种传统的古典的一面,最好能让人觉得她很侠义。
我对小华说,我有四个字绝对能完美综合你的那些要求。
20分钟之后,小华穿了一件绝对惊人绝对叛逆又绝对古典侠义的T恤出来了。
她的胸口上龙飞凤舞地写着:
反清复明。
我的衣服和她的比起来在气质上就差了一大截;我印了一只大大的史努比在上面,然后再在它的脑袋上印了一个忍字。
我和小华十几年来都是我们家这条街上最酷的兄妹,可不是浪得虚名。
6月1日 儿童节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特别讨厌小孩,尤其是那种独生子女;被惯坏了的小孩。我觉得节日的伟大涵义就在于,享受这个节日的人能够理解这个节日的真正意义,例如五一劳动节是让我们热爱劳动,三八妇女节是让妇女们热爱自己;可是儿童节呢?当一个儿童懂得利用节日向大人和社会索取什么的时候,那他就不是儿童了。
儿童节就是玩具促销,就像中秋节就是月饼促销一样。
下班的时候路过小会议室,竟然听见我们领导评价我: “ 其实他在办公室里也不是完全没有价值的。 ”
我知道他们指的是我的手术提高了我们单位知名度,晚间新闻记者来采访我恢复的状况的时候请了我们主任讲话。
6月2日
今天没有看到关于我的电视新闻。
懒洋洋地坐着公车;看外面刮大风,那些迎风飞起的塑料袋和冰棍纸。没有坐多久,一对得意忘形的连体人挤上了车子;长头发的发出咯咯的傻笑声;麻子脸的丢出一卷钱买了票之后,就伸出舌头去舔他面前那厚厚一层粉的脸。热恋中的情侣就是公开的流氓,他们似乎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欺骗搞破鞋离婚这码子事……亲吧亲吧,在彼此还有机会的时候。
可能是被光污染的夕阳射了一下眼睛,我的后脑被针扎得一样痛起来。
下了车回到家,发现厨房里有晚饭,我爸和我妈出去跳舞去了,小华住校不回来,屋子里就我一个人,静静地。我一点不饿,趴在窗户上看下面的街道;巷子口堆了很多绿绿的大西瓜,小山一样。楚宁臭着脸,似乎被人轮奸了一样有气无力疲惫沮丧地出现在胡同口,我突然想起,他好像消失了好一阵子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一向得意洋洋的他变成这个衰样特别有快感,一般我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今天难得有机会幸灾乐祸,于是扯开窗帘挥了挥手喊:
“ 楚宁,你又被你妈给骂啦? ”
他愣了一下,在胡同当中迷惘地四处张望,好半天才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
“ 这家伙今天怎么傻了。 ” 我细声说道。
他就那样抬起头看着我这边的窗户,不知道在想什么;约三十几秒钟之后,他身后推着三轮车的路人使劲推了他一把,好像还骂了他一句;被推进了墙角他也完全没有反应,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我怀疑他是受了什么打击,可能又失业了吧。这个时候电视里传来了我们地方新闻的片头音乐,我想看看昨天上午我上镜头的样子,于是匆匆忙忙地拉上了窗帘。
当中东地区冲突再次出现在画面上之后,我确定今天不会看见我自己了
电视不好看,我就拿出我的PS游戏机开始打电子游戏,我手术之前买的很多游戏都没有玩过,挑了一张RockmanX4开始打;这是一很很漂亮的小机器人,蹦蹦跳跳地开枪射击,要和很多强大的敌人武装机器作战。我玩得很开心,时间过的飞快。
快十点钟的时候我饿了,兴高采烈地跑到楼下吃羊肉串 ——
如果我妈在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来的;我妈说那个东西与其叫烤羊串不如叫炭熏细菌。结果在昏暗的街灯下面我又看见了楚宁,这家伙一双大手里抓了满满的一大把烤肉串,红艳的辣椒末中滴下奶黄色的油,站在街道角落里一个人自顾自地吃着;我看见他脚下的竹篓子里已经丢了密密麻麻的一层烤肉签子了。他妈的,有钱人就是幸福,我只打算也只能买十串,十快钱的。
我乖乖地把我的人民币交给带着花帽的假新疆维吾尔族大叔;然后就呆呆地盯着看那烤炉上苍白的火焰。
“ 你妈妈不是不让你吃这个么。 ” 楚宁还是像一只大苍蝇一样靠了过来。
“ 关你屁事。 ” 我把手插在短裤里,看都不看他。
“ 给你吃。 ” 他把他手里那些拷好的肉串向我伸过来,好像手里拿着一大把丑陋怪异的花要献给我。
“ 不要,我自己有。 ”
我谨慎地咽了一下口水。他举了十几秒钟之后看我根本不动声色,沮丧地又缩回去了。我只留意大叔怎么烤我的肉,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的;当我终于把自己的第一串肉串扎进嘴里之后,大叔说:
“ 这是刚才那个人的包吧。 ”
我厌恶地瞥了一眼他那恶俗的蓝色水洗牛仔挎包,哼了一声说: “ 估计他一会儿想起来,就会来拿了。 ”
然而直到我吃完了后来又加烤的十五串肉,楚宁还是没有来;我抓起他的包决定给他送家里去。我不喜欢做好人好事的;可是毕竟他曾经也算救过我,我这样袖手旁观未免太不仁义了。空气中泛起闷热的潮气,隐隐约约我听见天上有打雷的声音,头顶的天空和老锅底一个颜色,我拎着他沉甸甸的发出乱七八糟响声的包一路小跑上了楼。
我敲门,门竟然轻轻地弹开了;里面传来很响的音乐声,我喊了一声楚宁你在家么,没人回答我。我恼火地迈进了客厅,嘟囔着说: “ 你把你的包丢在 ——”
接下来我看见的是我一生中空前诡异也是空前火爆的场面,在几个空啤酒罐包围的客厅角落里,楚宁这个家伙把自己仰在椅子里,把他的短裤拉到了几近地面,穿着一件黑色的套头小背心,他好像有点喝多了,脸色血红,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着自己嘴唇,一只手死死地抓和他两个大腿之间已经因为充血而高高耸立的重要的男性器官,陶醉而快速地摩擦着;他肚子上六块非常对称好看的腹肌因为出了汗而发出油亮亮的光。他旁边打开的电脑音箱里一个苍老的男人低声地唱着:
“ ……也许那一秒种会是永恒,也许我的心碎成焚…… ”
我当然知道他是在干什么,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竟然这么贱,开着自家大门就摆弄起来。我深吸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嘴里的分泌物。我不知道是被吓到了还是觉得很精彩,总之呆呆地看了有一分钟,直到楚宁的头抬得越来越高,他身子颤抖的幅度也越来越大,外面的雷声也越来越响
——
我知道不好,再看下去今天能淋湿我的可能就不只是雨了。慌乱中我大声咳嗽了一下,他猛然睁开了眼睛,看见了我,一扭身,他那个东西像坦克的炮管一样瞄准了我,我红着脸把身子转了过去。
房间里有大概一分钟的沉默;那音响里传来的歌声煽情死了:
“ 我最爱的女人再也不问他的男人的灵魂。 ”
我终于明白了,原来这个流氓失恋了,就跑回家来喝酒打炮,真不知道这是龌龊还是痴情。我摇了摇手里的包说: “你把这个丢在……嗯,你的门没锁,嗯,我走了。 ”
“ 你别走。 ” 我听见他喊。
“ 神精病,再不走我就脑袋都被轰掉了。 ” 我心里小声窃笑着说,然后匆匆跑出了门。
6月3日
今天一天都在打Rockman的游戏,这个游戏好变态好难啊,敌方机器人火力强大,招术毒辣,但这些都还不是阻碍我破关的主要原因,因为我玩着玩着会笑起来,这个开枪发射子弹的游戏总让我联想起昨天夜里楚宁的骚样。我想我要是拿上相机,在那千载难逢的场合喀嚓几张,哈哈,以后觉得可以让楚宁为我为奴为俾,一辈子在我面前抬不起头。家里有钱了不起啊,博士了不起啊,去过美国了不起啊。哈哈。
小华今天心情特别好,她说她看见早上看见楚宁了。我说我也看见了,彻底看见了。
小华说你不要笑了,你笑起来好恐怖,让她想起我在救护车上送我医院的路上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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