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无妄 ? 爱亦如捕风
一池秋波,春色无声。
尉迟零冷冷的立在岸边,池中人苍白如瓷的容颜,眉心紧蹙泄漏心底盘亘的伤,可是任他万般隐忍,怎敌得过这曼珠沙华的疯狂……
掀袍而卧,双膝间一方秀琴。
“七弦……?”尉迟零微一皱眉,竟然是一把七弦琴?尉迟零陷入沉思,想起璇玑将这琴送来之时诡秘的笑靥,分明是妖娆中透着深意。
“将军……”璇玑低笑,莲步婀娜。尉迟零只觉这身形姿容莫名的熟悉,却无从追究,启口冷然问:“将军?”
璇玑掩口失笑:“错了错了,应当是叫做……陛下!”
尉迟零轻哼一声不做答语。倒是璇玑“咯咯”脆笑上前来,美鬓如云,眼波流转,轻声道:“嬴帝要璇玑传话给陛下……”
尉迟零微一蹙眉,沉默。
璇玑淡笑:“陛下可知这琴为何为七弦?”尉迟零轻一挑眉,失意她继续说下去。
“七弦,是为贪嗔痴恨情仇爱,指六道内众生难逃的四欲三感,每一株弦皆是一个人强烈的心念所幻化……”
“那与我何干?”尉迟零不耐烦的说。
“自然有关~”璇玑低笑,“将军似乎忘记了什么,需要璇玑提醒一下么?”
“何事需你一朵妖孽提点?”尉迟零嘴角微扬勾出一抹讥笑。
璇玑毫不介意的笑笑:“七弦琴既为七弦,那必定是由七个人的心念所幻化,也可称之为,人弦……”转眸轻轻瞥了尉迟零一眼,瞧见其神色不变,淡笑一记又道:“挑选爱恨情感超乎常人的载体,取其血脉青丝缠绕做弦,七弦皆为如此……”
“慢着!你说,血脉青丝?”尉迟零脸色一变。
璇玑低笑:“陛下可是想到了什么?”
尉迟零沉默。若说想到,那便是在那一场疑似梦境的契约中,他遍尝骨肉尽离之痛,可是在最后一刻,分明看到那双递向自己的温暖的手,温和的嗓音轻轻说着:“……你愿意,与我达成契约么?”
所谓的契约,不过就是以丧失自己的血脉为代价,交换一次重生的机会。对于尉迟零,他只知道自己大仇未报,任何机会都不能错手而过,所以他应允了。可是却不知道,自己丧失的血脉,竟然,是做了“恨弦”……
那么,自己现在又是什么?没有了血脉,他是什么?
璇玑的话仍在继续,她望着尉迟零明显惶恐不安的脸,莞然一笑:“陛下现在可是愿意接了这琴?”
迟疑着,终究还是伸出手。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尉迟零低声问:“嬴帝还说了什么?”
璇玑含笑答曰:“完璧归赵!”
完璧归赵。
“还是,物归原主?……”尉迟零喃喃道,指端细细的抚摸七弦琴脆弱的弦,不知哪一根,才是他自己的血脉啊……
低头苦笑,胸口空落落的。
空?
“为什么,会空呢?”尉迟零怔怔地望着前方,仍旧是那片开阔的水池,仍旧是池中垂帘被痛苦折磨的人影,那是宫墨玉。
真正的宫墨玉。
仍然美丽高贵的脸庞,即使被痛苦附着,也丝毫不折损容颜的精妙,轮廓之俊秀。即便是闭上眼,你依然可以感觉到那双瞳所散发出的气势,帝王的气息。
尉迟零一眨不眨的望着宫墨玉的脸,有那么一秒钟,他似乎看到那双睫毛轻轻颤动,而后倏然睁开,一池的秋水潋滟都敌不过那瞳孔里的碧色山光。
尉迟零一惊,再看去,那双眼依旧是紧闭的,仿佛没有丝毫苏醒的知觉。
也是……
他的心智应当已经被彼岸花侵蚀的千疮百孔了吧?身体还禁锢在这里,他怎么会醒过来呢……
尉迟零这样安抚自己,起身抱着七弦琴走到池边,微一挥手,宫墨玉浮在水面的身影幽然向池沿边滑来。仿佛一叶静默的扁舟,撩开层层雾霭,翩然而来。
尉迟零一秒的恍惚,宫墨玉的身影已经近在眼前。他端详他飘逸的眉峰,刻骨铭心。俊俏的鼻梁,英气勃发。云鬓修额,唇如薄锦,下颌曲线绵延优美,边角勾出淡淡的惆怅。
惆怅……?
尉迟零怔愣,怀中倏然一空,七弦琴竟然脱离了他的庇护腾空而起,悬浮在眼前。
“你要做什么?!”尉迟零目光凛冽。早知这琴绝非俗物,幻化了七个人不同的欲念,如今竟然有了自己的思想?
七弦琴静静悬浮在眼前,任他如何运力都收不回怀畔,那仿佛是有了意念一般,定格在近在咫尺的距离。
尉迟零的心底猛然浮现出不详的预感,未等他反应过来,七弦琴突然仿佛被人撩拨一下,琴弦颤动,溢出一声绵延鬼魅的曲调。
一惊。
既而那琴就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所掌控一般,无人自弹?痴缠袅绕的音符像是幻化成风雨的精灵扑面而来,尉迟零只觉周身万分压抑困窘,他甚至无法反抗任何,就在那勾魂夺魄的音曲中痛苦的挣扎陷落,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琴声陡然停歇。
尉迟零一愣,下一刻,宫墨玉垂闭的双目赫然睁开,眼波若水,光芒大现。
“怎么……可能……”尉迟零愕然,喃喃的,喃喃的吐出几个字,周身仿佛给质押住不能反抗。
宫墨玉眨了眨眼,墨瞳晶莹剔透宛如玛瑙,蹙了蹙眉,施然扬起身,与尉迟零四目相对,嘴角滑过一丝怅然,就踩着碧澈的水波袅然上岸。
强大的气场冲击而来,尉迟零被震的动弹不得,所有法术尽失,就连池底放肆的彼岸花都畏惧了一般怯懦的匍匐而下。
宫墨玉淡然一笑,声音却飘荡着浅浅的忧伤,他俯身与尉迟零对望,启口,轻声道:“好久不见了,零。”
那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仿佛在对着镜子里的另外一个自己,自言自语……
尉迟零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可是,这是为什么?!
“你一定在想,为什么我会醒过来?为什么,你连反抗的力量都丧失殆尽,是不是?”宫墨玉温柔的说,目光里写满了忧愁。
“抱歉……”宫墨玉俯身上前,贴着尉迟零的耳畔低声道:“零,你的心,没有了,是不是?”
“嘭”的一声,时间静止。
我的,心……
我的心不见了,没有了,它到哪里去了?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尉迟零僵硬的扭头,愣愣的望着宫墨玉温柔中带着忧伤的容颜,下一秒,就在他绵长的视线中静止,那句话就如一根利剑穿胸而过,尉迟零慢慢地低头,嘴角来不及绽开一朵笑靥,下一秒,身体灰飞烟灭。
所有的思想,所有的爱恨,所有的痴缠,所有的,生存片段。
灰飞烟灭。
“抱歉……”宫墨玉幽幽闭上眼,伸手轻轻捡起地上遗落的星光碎片,那是尉迟零最后的思念,也是证明他曾经活在这个世间的唯一证据。
“抱歉,零。”
这样的话,不知道你是否还能听见。宫墨玉慢慢起身,轻一招手,天赐七弦琴翩然回归他怀抱。低头,指端爱怜的抚摸丝丝琴弦,嘴角绽开个悲伤的笑靥,低声说:“谢谢你,玉儿。”
姝玉。或者,她还有另外的一个名字,月奴。
可是不管是谁,那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么?宫墨玉莞然一笑,低头,轻轻在颤抖的琴弦上烙下一枚吻。
“谢谢你。”
“谢谢你为我弹这一曲,你要说的话,我全都明白了……”
“零是傀儡,对吧?”
“傀儡没有心,可是他自己并不知道。知道的人,唯有当初将他创造出来的一干人等……所以,玉儿,你是知道的,以嬴帝的智慧,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活着让你到我身边,所以你只有牺牲自己,幻化人弦。你早就知道天赐七弦琴独缺一爱,所以你用你的爱为我铺了最后一步棋……”
“因为只有这样,一向骄傲的嬴帝才会为了彰显自己的强大把你送到我面前示威,完璧归赵,也应当,是物归原主才对,你的身体在这里,你的心,也永远在这里……”
“零压制了我的身体,却不知道我与偌瓷早已定下帝王之盟,血的契约连嬴帝都能够欺骗,那还有谁会看的出来呢?……”
“所谓同生或死,命悬一线,与偌瓷达成盟约其实根本不是为了救他,因为彼此都清楚,长生魇的力量从来都是隐晦的,无人能得知。那就,赌一把吧?”
“就赌长生魇会赢。”
“你在最后一刻悄然传达给我的话,不正是此意么?名则是为了救偌瓷而牺牲彼此,实则只是为了应验偌瓷的推断,帝王之盟的最初,就是两人和而为一,虽然从未尝试过,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成功,可是唯有冒险一试,才能躲过嬴帝……”
“多疑,善变,轻敌。这就是嬴帝,为了今天这一步,多少人牺牲,零,还有你……”
“为了我的苏醒,你甘愿化成琴弦,千里迢迢来为我谱一曲爱歌,因为只有我能听懂你要说的话,因为我知道,你那么真心的爱着我……”
“是你告诉我零是傀儡,只要让他知道他早已没了心脏,那便能将他一举击溃……”
“我曾经对他作出那般残忍的事,如今,为了天下,我却必须要亲手了结他,也牺牲了你。”
“抱歉,玉儿……今生我的爱全部都给了偌瓷,我只有这一颗心,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的一寸一厘。今生我亏欠你太多,来世,倘若可以,我甘愿为你所驱使……”
宫墨玉轻声说,语调温柔如诉情话。他紧紧的抱着怀里颤抖的琴身,有一株弦始终微微的颤动,墨玉深情的抚摸着那根弦,有一滴清澈的泪顺着嘴角跌落而下,正落在那琴弦上,“啪嗒”一声溅出清凉的水花。
宫墨玉的嘴角绽开一朵绝美的笑靥,目光柔和望向长空,幽幽的说一句:“我已苏醒,那么偌瓷,轮到你了……”
偌瓷,宫偌瓷。
你何时才能真正的苏醒?
同一时间,“沧海阁”内的罗榻间,一湾优美的身姿辗转不安,梦境的不详使得那秀额间满是细密的汗。
“……我已苏醒,那么偌瓷,轮到你了……”
惊然睁开眼。
宫偌瓷愣愣的望着头顶悬垂而下的罗纱水帐,指尖泛起薄弱的凉意。
张口,喃喃地吐出三个字:“宫墨玉……”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