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流水 ? 三千情恨丝
七真弦。
一弦为贪，弹尽天下欲与求；
二弦为嗔，奏揽世间怨和怼；
三弦为痴，拨撒万千得与失；
四弦为恨，挑阅六道罪与罚。
五真弦，之为情。万古风流难自受，情字当道万夫开；
六真弦，之为仇。万千世事似流水，更更迭迭未还休。
七真弦，之为爱。爱之为锦，但为素，莫问出处，淡笑不语是天机……
嬴帝悠然半卧，怀中一方玲珑之香透骨缠绵，莞然一笑，目光闪烁间定格在身前琴案上秀指铮铮，神情涣散之人。启口，轻笑道：“月奴，弦，断了。”
赫然梦醒。
月奴怔怔的望着指端绯细的琴弦，世间独一无二的天赐七弦琴，竟然，断在自己指端。
抬头，惊慌的对上嬴帝淡笑高深的目光，那眼神如一道犀利的剑，看似柔和，却脆丽的直指人心。月奴一慌，“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请罪：“月奴失礼！恳请主人责罚……”
“责罚？如何责罚呢……”嬴帝轻笑一声，颀长手指若有若无的拢着少女璇玑玲珑无骨的身姿，淡淡的说：“天赐七弦琴，世间仅此一把，无痕无迹，浑然天成。你说，朕要如何罚你，才能换回一把绝世好琴？”
“主人……”月奴语塞。的确，她不过是个彼岸花孕养而成的妖孽，与沾了仙气的圣物怎能相提并论？
嬴帝望着月奴无言以对的神情，突然叹息一声几不可闻的摇了摇首，轻轻松开环抱璇玑的手臂，对月奴微一抬手：“来。”
月奴应声上前，脚步迟疑凌乱，藏不住眼底颤抖的的惶恐。眼前人，蓝瞳曼妙，笑容清澈动人。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其他任何一个人身上，月奴都不会有任何犹疑，可是这个人，偏偏是帝王，是赢景，是她的再造主人……
她不会忘记是他一手将自己置于如今的境地，妥协，是因为无力抵抗，可是不代表就心存感激。她不过是一具任由他摆置的傀儡，有着令人惊艳的容颜，可是笑容不过是一张浮华的面具。
仅此，而已。
近在咫尺的距离，差一步，她就能靠近他，可是又能怎样呢。反抗，都是徒劳吧？哪怕是拼尽全力将手心藏匿的银簪刺入他胸膛，也不过是流失几滴无谓的血，他只需要在别人身上再吸取回来，那么一切就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可是，为什么会恨。这般的不甘，想到那个深爱的人此刻困窘艰难的境地全是拜此人所赐，尚未泯灭的良知就像盘旋在头顶的秃鹫，声声撕裂的尖叫，割破最后一点麻木的平衡。
嬴帝在向她招手，微笑着说：“来。”
他敞开环抱，就像迎接爱人一样，他有着温柔的眼神漆黑的长发，他的胸膛一定是温暖撩人……
月奴静静的走上前，一步一步，如坠深渊。一只修长有力的手臂牵住她柔弱的五指，轻轻一扯，送她抵达他的怀抱。长裙飘荡，衣袂翻飞如蝶。她抬起惊慌的双眼，嬴帝的笑容一如既往的优雅动人，带着浓郁的亲和力，美的不甚真切。
他的手，温暖的包裹着她的五指。在她惊惧的目光中，他的温热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手心细长的银簪，多情的笑，声线飘渺：“奴儿的心，始终不肯收回来么……”
留的住你的人，却捉不回你的心，你的心，早就随着那个人的沉沦而塌陷如岁月的深渊了吧？
“主人……”月奴怔怔的扬着脸，嬴帝美丽的脸庞近在咫尺，他的笑容清澈如水，还泛着迭迭的暖意。可是为什么，他的眼神，如此寒冷。
月奴打了个冷战。低头，嬴帝握住她指端的手悄然用力，银簪无声无息的没入她柔软的小腹间。血，莞然如蛇，顺着月奴素白的衣衫蔓延开来，一点一点绽放成彼岸花的形状，美的娇艳。
嬴帝俯首，就着那枚小巧的耳廓温柔的说：“奴儿不乖，朕要惩罚你哟……”
月奴张了张口，唇色渐白。目光凄楚，喊叫不出一个字。
“嘘……”嬴帝无声的笑，将沾了血的手指送上自己唇边，伸出红润的舌尖细细舔舐一二，微一皱眉，若有所思的颔首道：“奴儿的血，是苦的呢……让朕想想，是……伤心么？朕罚了奴儿，所以奴儿好难过，对不对？”
月奴怔怔的望着嬴帝，剧烈的喘息，小腹的疼痛越来越凛冽。
“不是么？”嬴帝状似失落的垂目，眼神忧伤，“奴儿不爱朕了，是不是？唉，朕好伤心呢……奴儿不再爱朕，可是以为朕花心？所以就要用这银簪惩罚朕的不忠，奴儿真是个傻瓜～”
“朕这么疼爱你，怎会不舍得给奴儿刺一针来解恨呢！可是奴儿这样做，就不怕伤了朕的心么？还是，奴儿的心一直为他人所系，身在曹营心在汉麽……”
“傻奴儿，你怎么不肯同朕言明呢？朕这么疼爱你，若你开口，纵使朕再过不舍也还是会成全奴儿不是么？哪，奴儿喜欢谁就告诉朕，朕亲自护送你去好不好？……”
“咦？奴儿怎么哭了？！乖，哭花了脸就不美了呢，来！告诉朕，奴儿心心念念的人，叫什么名字，嗯？”嬴帝笑然，温和的抱着月奴越来越脆弱的身体，手指柔情的没入月奴长发之间，细细的撩拨。
月奴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玉，滴滴嗒嗒落满衣衫。
“奴儿怎么不说话？是心里还在怨朕么？唉……”嬴帝无奈的叹口气，转眸轻笑，唇线倏然凛冽，低头，贴着月奴的唇际幽幽的吐出三个字：“宫、墨、玉。”
月奴满是泪水的双眸惊恐的睁大，无助的望着嬴帝诡笑的脸，周身开始颤栗起来。
嬴帝满意一笑，漫不经心的摩挲月奴惊恐绝望的脸颊，轻声道：“果然是他啊……宫墨玉，一代帝王，英俊噬骨的男子，难怪奴儿不肯告知朕，是怕朕嫉妒他的美貌夺取了奴儿的心么？”
低笑：“可是朕好伤心啊……朕再怎么温柔也比不过他不是么？奴儿的心早就飞到千里之外的国度里去了，朕就算留的住你的人，可是你的爱，也随着心离开了啊……”
“真是……让人难过啊……”
“怎么办，朕只有成全你们了对不对？朕好心痛，可是为了奴儿的幸福着想，朕还是要放了你啊！”嬴帝伸手爱怜的抚摸月奴渐渐冷却的脸，那双美丽的瞳孔渐渐失去光芒，变的单薄。
嬴帝莞然一笑：“那么，好吧！朕放你回去他那里，这样奴儿才不会恨朕拆散你们，对不对？”
“嗯，就是这样，奴儿的笑还是这么美，像烟火一样……”嬴帝恍惚的说，指端摩挲而来。倏然一怔，低头，在月奴渐渐失去温度的耳边幽幽的说一句：
“可是烟火，不是永恒的。”
它会消逝，会散开。哪怕曾经绽放的多么夺目绚烂，到了生命燃尽的那一刻也依然会无可挽回的逝去。曾经热爱追逐的夜空，曾经因为燃烧而灿烂过星辰的光辉，会随着最后一点生命的抽离而坠落。
无可抑制的消亡，顿灭为一个懦弱的原点，就像绽放之前的状态一般渺小，也许更卑微，因为再也没有燃烧的机会。
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希冀与梦想，在从天边坠落陨灭的那一刻开始，宣告结束。
月奴颤动的睫毛倏然静止，而后一滴清泪顺着眼角滑淌下来，轻轻的跌进尘埃里，溅出一地星光。
嬴帝低头，嘴角绽开一朵美艳绝伦的微笑，眼底的光辉灿若星辰。他望了一眼月奴静止的容颜，启口，淡淡的说一句：“连死都是这么自作主张，朕的话还没有说完呢。也罢，反正也说的倦了，该罚的罚过了，朕的琴还没有着落呢……”
说着皱一皱眉，上下端详一番，伸手，凝指如刀，慢慢隔开月奴垂落而下的手腕。冰冷的血花凝固在手腕处，嬴帝皱眉恹恹的说一句：“还真是麻烦呢……”
修长的指，起落翻飞，准确无误的钻进月奴苍白的腕间，揪出死去的脉络，抽丝剥茧蜿蜒而出。抬手，轻巧拨下月奴发间一缕乌黑的青丝，将二者缠绕在一起，轻一呵气，血脉与情丝瞬间融合成一条细长光泽闪烁的琴弦。嬴帝莞然一笑道：“大功告成。”
一旁始终静默不语的璇玑此刻偎上嬴帝怀畔，细长手臂藤蔓一般勾着嬴帝的脖颈懒懒的问：“陛下这是作何解？”
嬴帝伸指爱怜的点点璇玑娇俏的鼻尖，轻笑说：“璇玑看不出来么？朕在补琴呢！～”
“啊哦～”璇玑恹恹的皱一皱鼻尖，猫儿一般软软的钻进嬴帝胸膛，细声道：“拿人做弦？陛下好不让人忌惮～”话如此说，嘴角却满是不介意的轻笑，妩媚多情。
嬴帝淡笑不语，指端灵活翻飞，将那人弦束进天赐琴的两端，轻一挥袖，一切如初。
嬴帝伸指淡淡的撩拨几下，音色曼妙，比起之前更是拨人心弦，遂满意一笑道：“果然好琴！”
璇玑讶异的皱眉：“弦已换，琴也非初琴。陛下不是说此琴浑然天成无法手工修补么？可是缘何如今断琴再补，音色却好似比起先前更为卓越了呢！”
“璇玑也懂琴律呢……”嬴帝轻笑。
璇玑翘一翘唇稍儿勾出个魅惑的笑意，脆声如莺娇滴滴道：“陛下倒是贵人多忘事呢～我这身体的前身会抚琴，我自然也懂得一二么……”
嬴帝低笑：“璇玑可知此身是借由何人？”
璇玑摇头：“从前的事，我怎会知晓？”
嬴帝伸指抚摸璇玑唇珞，低头幽幽的吐出四个字：“锦端公主。”
璇玑皱眉：“那是何人？”
一记不轻不重的响栗叩上额心，璇玑憋嘴，委屈的望着嬴帝笑靥如花的脸，他人却悠然道：“琴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璇玑苦了脸：“陛下吟诗讽刺璇玑呢～”
嬴帝淡笑：“非也非也。你可知你所借之身如何非同寻常？那可是南舞国堂堂的锦端公主，更叫人咂舌的是，这么个灵巧动人的少女，任谁会想到她是天女转世？所谓三岁能词，七岁擅诗，十岁一首‘倾城歌’名扬天下，虽说字里行间唱尽南国第一美人宫偌瓷的好，却难以掩饰这少女非凡的琴技歌喉。如若不是遭遇我手控制，如何来得你今日琴瑟精通，能歌擅舞？”
璇玑嗤笑：“想不到一代天女化身竟然也被你拢做花妖，陛下果真是手段非凡呢～”
嬴帝轻笑连连，毫不介意璇玑出言讥讽，倒是饶有兴致的玩着璇玑散落一地的长发，悠悠道：“所以莫再说朕给你找了个如何不好的身体，朕对你的心，可是前所未有的真呢～”
璇玑娇笑，懒懒的伏上嬴帝肩畔，幽幽的说：“璇玑对陛下也是一番忠贞呢，陛下可莫要像对待月奴一般对待璇玑啊……”
嬴帝淡笑：“璇玑对朕真心，朕自然不会舍得伤你一分一毫。至于月奴……”嬴帝眼光一凛：“背叛朕的人，从来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陛下拿她做人弦？日后夜夜谈颂后追忆，陛下这不还是挂念呢么……”璇玑翘起嘴角漫不经心的笑。
“此言差矣。”嬴帝伸手抬起璇玑尖俏绝色的小脸，低声道：“璇玑可知，天赐七弦琴为何得来此名？”
璇玑摇首：“那倒不晓得……”
嬴帝低笑：“所谓七弦，指的便是蛮横人间的四欲三感，贪嗔痴恨情仇爱，是为六道内无人可免的情感欲求。每一株弦皆是由最浓烈的情感所化，也就是说，浑然天成的只是一具空琴骨架，真正让其名满天下令世间人心之所系的，是这七根有人身所化的肉弦。七种不一样的甚至相互排斥的情感，浓烈的爱恨欲望纠缠，融合在一起却能弹奏出世间最为勾魂夺魄的音曲，这，便是最初。”
“那最终呢？”璇玑追问。
“没有最终。”嬴帝微微摇首，“此琴也不过是数年前才被我找到，可是因为流传人间太久而经历过无数人的手，琴身已经消磨不堪，且少去了两株弦，一为恨，一为爱。后来我曾寻遍天下，却都无法找到能够替补的人选，只能用幻术暂时造出两个虚弦，只有极少人能辨出真伪。直到尉迟零的出现……”
“陛下莫不是用他做了恨弦？”璇玑低笑。
嬴帝微微颔首慵然靠上龙榻，笑靥如花：“倒还应当感谢朕自己。若不是当年控制了宫墨玉的心魔，使得他对尉迟零百般蹂躏残酷对待，尉迟零的恨意怕也不会这么深切，到最后骨肉尽离却还能靠着彼岸花种的力量拼命不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样深切的恨意，世间怕是再无人能
敌了！”
“索性我就与他达成契约，取下他的血脉和恨丝，用彼岸花的力量为他重新塑身，虽说脉络心智全无，整个人除了恨还是恨，可以说是一具货真价实的空壳，却也足够他扳倒宫墨玉，改换朝代……”
“后来的事璇玑可以代陛下言明了～”璇玑轻笑，“恨弦已成，剩余的那一弦，必定是爱了吧？所以陛下才不管不顾的任月奴背叛您而不加惩处，直待时机到来，顺手将其做成人弦填补空缺。好一招双赢之计啊！既顺应了陛下的谋划，又恢复了天赐七弦琴最初的光彩……”
嬴帝轻笑，低头吻住璇玑迷离的红唇，望着那勾魂夺魄的凤眼低低道：“朕早说过，背叛朕的人，从不会有好下场。”
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