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骚动之夜

　　“我很害怕。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儿？”
　　夏尔用力揪着哥哥的手，嘴唇和手指都在发青，他眼角和腮下的血管纤细脆弱，却异常明显的凸起着，让人不忍心继续看他。
　　“有什么好害怕的，主会保佑您的。”
　　“您不知道……父亲……也是这样的……我尽力让自己清醒，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会出现一些幻觉，经常会看到有人影在眼前晃动，可又不知道是谁。我快要死了。”
　　“不会的。您还渴望着生活，所以您脸上并没有死亡的迹象。”
　　“真的吗？”夏尔苦笑了一下，依偎在莱尔怀里喘息着：“可大家都等着我死呢，对不对？弥塞留他们……好像都等在门外了，今天下午兰斯老师来看过我，他什么也没说。这是最坏的结果了，如果……咳咳……如果还有一点儿希望，他都会告诉我的。”
　　“别乱想，我去叫他们先离开。大家只是担心您想来看看，请别误会。”
　　“莱尔，您真是个好人……其实我很想……很想保护你，哪怕有一次也好。可是每次真正保护您的人都不是我，我太懦弱了。”
　　“善于利用智慧的人从来都不会懦弱，殿下，您将来会是个强者。”
　　“我之前承诺过您奥尔良的封地，这件事我一定会做到。您是法国的希望，我死之后法兰西需要下一个继承人，我知道第二顺位的弗朗索瓦现在在逃亡中，他在西班牙，而第三顺位的是兰斯亲王，是时候考虑一下了。”
　　“您想把您的堂兄找回来？”
　　“只可惜我们现在的位置去西班牙还要花好长时间，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其实兰斯亲王是最好的人选，他一定会是个好国王。虽然打从一开始我就不喜欢他，可他一直尽心尽力帮助我，今天下午我喝了他调制的药，舒服了很多，真该感谢他。”
　　“不管您的堂兄还是亲王，都不是最佳人选。殿下，您别想这些无聊的事了，好好睡上一觉。”
　　“难道莱尔您知道更合适的人？”
　　“当然，这个人继承了先王的善良和智慧，偶尔会有点不自信，但总是虚心求学，严谨认真。这个人现在生了一点儿小病，不过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莱尔将他手中的牛奶杯夺走，夏尔有些不解。
　　“别喝这么凉的，我帮您温一下，顺便加点蜂蜜。”
　　要支开一直跟随的大臣真是件不容易的事，莱尔对他们的死缠烂打有些生气，却又不好当面发作。他好容易说服他们让他一个人静一静，菲利普又跟了上来，像个影子一样一直跟着他。多亏他的“帮忙”，莱尔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找到想去的地方。为了封上菲利普的嘴，他索性狠狠赏了他一个肘击把他弄晕，拖进茶室旁的橱柜里。茶室里有些微动静，推开门，想见的人正背对着他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他的突然闯入显然让对方感到意外，手立刻按在佩剑上，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人。
　　“是你？”
　　“亲王，没想到您在这里。”
　　“我在弄一些安神饮料，夏尔说他睡不安稳。”
　　莱尔拉过椅子，大方的坐在兰斯对面看着他。桌子上摆满了瓶瓶罐罐，散发着芬芳的气味。莱尔扫视了半天，挑了其中一样闻了闻，满意的倒进夏尔的牛奶杯里。
　　“杏仁味和花香，错不了这应该是殿下一直在喝的了，我没弄错吧？”
　　只是很平常的询问，却让兰斯一时间无语。
　　“我可以喝吗？”
　　兰斯双拳紧握，恶狠狠的盯着他。
　　“啊……我让您不舒服了？瞧您，都流汗了……我也帮您调一种安神饮料，好不好？”
　　他的手在大大小小的罐子上游移着，看似随意的选了两种混合在一起，还颇为仔细的加了两汤匙蜂蜜。他把那金色的饮料端到兰斯唇边，像完成功课的学生在看自己的老师。
　　“吉尔哥哥，你知道我以前一直在偷窥你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
　　“……你从没问过我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在去希农之前一直被封闭在圣米迦勒山里，那里有一个水晶球，我可以从里面看见所有想看的人。可大部分的时间，我都在看你……”
　　“这算是一种监视？”
　　“第一次，我看见你把放了颠茄的果汁递给侍女的时候吓傻了，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可后来看多了我也习惯了，不得不承认你是我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夏尔说你医术高明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怎么你研习医术，我却不知道呢？剑术，棋艺，马术，社交，这些是靠着您的天份，我花了许多倍的时间才追上。可是……毒药和炼金术，你靠着后天努力掌握了一些，却被古老资料限制住了。这点我比你更有优势，在米迦勒的书库里我可以得到任何书籍，就连你最想要的蛊毒都找得到。”
　　兰斯第一次听见他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不由向后退了一步。
　　“别怕，虽然我看过蛊毒的书，却不想学。你没学过的东西我也没兴趣了解。这杯果酒怎么样？我用了夹竹桃的花蜜和相思豆，是不是很适合你？不尝一口吗？”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你突然在走廊里亲我，这让我想了很久。明明已经很排斥我，是什么事刺激了你呢？该不会是我要陪夏尔吃晚餐的事吧？你知道我向来不怎么吃东西，在他的食物里下毒最容易不过。没人会怀疑法兰西的亲王，明明已经无人可敌却有用毒杀人的嗜好。你没想到我会陪夏尔一起吃晚餐，只好用那种方式把解药喂给我，如果我对毒药没有了解的话，一定还以为你是在对我示爱。”
　　莱尔说了太多，觉得口有些渴，顺势把杯子举到唇边。兰斯眼明手快，立刻将那杯饮料打落。
　　“你想干什么？！”
　　“这有什么？不过是蜂蜜酒，比平常的苦了点儿，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以为我会让你在我眼皮底下自杀？”
　　“我没想过要自杀。别害怕，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吃的很少，连中午也只吃水果吗？”
　　“你一直在防备我？你觉得……我会杀你？”
　　“并不是你，你让我知道应该还有许多人会这么做，尤其是我妨碍了他们的时候。我记得在奥尔良，弥塞留公爵就端过一杯很特别的芹菜汁给我，后来陆陆续续这么做的人还有很多。”
　　“……你……”
　　“别那么看我，吉尔哥哥。我知道想要陪着你就必须学会如何求生。你见过我喝那些蜂蜜的，那其实是山谷百合的毒液。我早就告诉过你了，虽然是野花，可是剧毒无比。”
　　“所以你一直在喝这些东西，好让自己百毒不侵？”
　　“不能这么说，只是不太容易被毒死。可惜夏尔没有跟我一样，你真的很爱用颠茄，把吃了颠茄的鸡或羊交给厨师，做成皇太子专用的餐点，或者是放在他的温牛奶里。毒性不大，原本你也不想这么快弄死他的，对吧？我把你的计划打乱了，为了报复我，你恨不得他马上就死，好把我强按在他的王位上？”
　　“你没有证据。”
　　“是的，不过马上就有了。”
　　“什么意思？”
　　“菲利普公爵就在外面。”门外发出一些声响，两人不由对视了一下，兰斯握着剑向门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莱尔在玩他的药，他把百合汁和紫杉根汁混合到一起，调出艳丽的玫瑰色，饶有兴趣的端到嘴边。兰斯不由怒斥：“别喝！”
　　莱尔露出不满的表情，噘着嘴抱怨：“我的身体算是毒液泡出来的，这么一点儿不会有事。”
　　“我说了别喝！”
　　“你怎么比我还紧张？”他越是吼，莱尔就越固执，干脆捧着杯子一饮而尽。兰斯痛苦极了，他几步跨到莱尔面前，紧紧抱住他，抠弄他的嘴。
　　“吐出来！白痴，你给我吐出来！”
　　“……好奇怪……明明不会有事的……怎么我会觉得头晕？”
　　“我提炼的剂量比你能承受的大很多，以后别自以为是了。”
　　兰斯把他按在软榻上，确定他不会再乱动才转过身摆弄那些药罐。不一会儿他就弄出一小杯透明的药剂，扶着莱尔的身体，一口一口将药水喂给他。
　　“为什么我会这么虚弱……”
　　“傻瓜，你的伤才刚好。以后你的饮食都要改，不能再用大剂量的药了，明白吗？”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不相信你有本事救我。狮心王明明已经把我杀死了。”
　　“这世界上没有我做不到的事。”
　　“……好吧。可今天的事我不会就这么算了，夏尔会知道，其他人也会知道。”
　　“你想怎么样？”
　　“让夏尔继位。让我去该去的地方。”
　　“休想，你才是继位者。”
　　“我会代替夏尔喝那些药，我会一直陪着他，吃他吃过的东西，和他接吻。我知道的毒药不会输给你，你能一直把我救回来吗？”
　　“这算是威胁？”
　　“是。”
　　“你要去哪儿？”
　　“……勃艮第。”
　　他知道这个名字会给兰斯带来怎样的冲击，可他不得不说。门外又是一阵响动，兰斯忍不住皱了皱眉。
　　“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你决定去陪那个老的可以做你父亲的男人，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这惩罚应该不输给把你强留在王位上。我去西班牙。”
　　“夏尔跟我说他堂兄在那里。”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下手的。我只是去散散心。”
　　“你明天走，可以吗？”
　　“……你说什么？”
　　“明天就走，今晚我也去跟夏尔说我要去勃艮第。”
　　“其他人不会答应的，我们两个不能走的这么突然。”
　　“放心吧，夏尔有能力处理剩下的事，他学的很快……有点儿太快了……”
　　“我去了你可别后悔。”
　　“后悔。”
　　“不痛苦？”
　　“痛苦。”
　　“不会舍不得？”
　　“舍不得。”莱尔绝望的坦白：“非常……非常……舍不得。我会每天都想你，后悔没有……没有……没有成为你的小侍从。”
　　兰斯盯着他的眼睛，颤抖着把手放上去，从眉心滑落的鼻尖，最后停在柔软的嘴唇上。他犹豫了半天，终于忍住没有吻下去。
　　“好的，我明天就出发。”
　　“谢谢。可以给夏尔解药吗？”
　　“我已经输给你了，自然听凭你处置。不过我很好奇你怎么能找到这里，这个地下室隐秘的很。”
　　“……我得到了一些帮助。”
　　没有亲吻和眼泪，这大概是最冷淡的道别。莱尔看着他从那道门消失，居然没有一丝悲悯。他知道这只是痛苦的开始，殉道的路途是艰辛的，他还只是擦破了一点皮而已。
　　兰斯出去之后不久，菲利普就跑了进来，泪流满面的亲吻他的手指。他一点儿也不在意这对于莱尔是否是惩罚，他只知道“阿戴尔”这次终于选了自己。爱情中的男人让莱尔有些嫉妒，可以这么毫无顾忌的示爱也是一种幸福呢……
　　当他见到夏尔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孩子已经安稳的睡着了。他亲了亲夏尔，确定他已经喝下了解药，这也意味着兰斯已经见过夏尔，没有遭到阻止……
　　他的动作把夏尔弄醒了，还没等他辩解就被夏尔压住。
　　“你是不是也要走了，莱尔？！你要去西班牙是不是？！”就跟他刚才一样，夏尔也突然失态了起来，今晚是他们第一次用“你”来称呼最爱的人。
　　“我们不是要马上进攻巴黎吗？不许走！”
　　“这么长时间的战争，士兵们需要休息一下，我也一样。殿下。”
　　“可以在这里休息，你想休息多久都没问题……我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很够了吧？莱尔，你到底怎么了？”
　　“我只是平民，殿下。打了这么久的仗我很累了，请允许我回家乡一次看看我年迈的父母。”
　　“哦？父母……”夏尔一脸怀疑的瞧着他，终究还是把质疑吞进肚子里：“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向我说起您的父母，你的老家好像是在北方吧？”
　　“在诺曼底。”
　　“……所以……所以你不是去西班牙？”
　　“当然不是，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看过他们之后你还会回来吗？”
　　“殿下，要拿下巴黎非常简单，只要和勃艮第联合一切都不成问题。”
　　“所以我们需要你去说服菲利普。你看……你看……他那么粘着你我都没说什么……你要是走了，我要怎么跟他说？”
　　“武力制服。是他自己要往火坑里跳，怪不得我们。而且他在莱姆士留了这么久，英国人早该怀疑了，他不得不跟我们联合。”
　　“你的意思是说……要我禁锢他要挟勃艮第？”
　　“我想这对您来说不是什么难题。”
　　“好吧……可你会回来的对吧？两个星期不够吗？那……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派人去诺曼底接你。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不会的，殿下。我有预感您很快就会好起来，您会长命百岁的。”
　　夏尔突然抓住他，神经质地说到：“不是诺曼底，你一定是要去西班牙对不对？你会去西班牙的！两个月……你们一直在一起……”
　　“殿下，我向您保证，您想要的一切都会属于您。”
　　说完，莱尔用力抱了他一下。
　　“陪我睡觉吧，莱尔。”
　　“很抱歉，已经不需要这么做了。”莱尔径直朝门口走，再也没有回头。
　　他趁着浓浓的夜色绕到城堡外，那个一身黑衣的家伙趴在夏尔的窗外，活像一只蝙蝠。
　　“你跟他们都道别了，接下来是不是轮到我了？好绝情啊，我们才刚见面。”
　　“跟你道别当然要热情一些，我们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微笑着回应那个一肚子坏水的家伙，只有跟他在一起才能真正卸下所有防备，然而也只有短暂的一晚。他们无所不谈，从过去聊到未来，许多事都是莱尔预料不到的，许多稀奇的玩意儿都让他大开眼界，赞叹人类的智慧。他们在黎明时分踏上不同的道路，分手之前，两人击掌盟誓。
　　“答应我，你不会心软。”
　　“我不会那么铁石心肠，莱尔，到时候一定得有人拦着我。”
　　“做你该做的，我和他都会感激你。珍重。”
　　“你也是。去好好享受一下吧，找找乐子，泡泡妞，你长得不错，又带了那么多钱，姑娘们都会主动蹭过来的。”
　　莱尔又一次被他逗乐了。
　　第二天，就在各位大臣还在梦想中想着攻占巴黎，瓜分封地的时候，一辆马车朝着偏僻寒冷的北方驶去。马车的目的地是诺曼底，只是在抵达之前马车就被大批法国骑士拦下。
　　马车里的人一点儿都不配合，骑士们花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五花大绑，秘密的送回莱姆士。这次招待他的可不是华丽的大床，而是密室。皇太子几乎是同一时间赶到，亲手摘下他的面具。
　　他从没期待会再次见到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人。
　　“莱尔呢？他去哪里了？”
　　奇洛满脸都是得逞的笑，他指了指头顶：“天上。你没太想我吧，宝贝？”
　　“可恶……”
　　“啊！对了，莱尔有话对你说。他说他把皇位让给他最亲爱的弟弟，但是有三件事需要这个不乖的小弟弟答应。
　　第一，不许追兰斯亲王。
　　第二，尽快加冕。
　　第三，向伟大的驱魔师米哈尔·奇洛道歉。”
　　同样的笑也出现在莱尔脸上，他踏上新的路程，方向自然是朝南。初秋的晨光里还有些许夏天的气息，马儿在山路上快步小跑，美好的点滴在脑中颠簸。他风餐露宿，和南下的游民一起分吃麦麸饼，和酒馆的醉鬼一起下棋聊天。兴致来了，他也会提着剑教训教训镇子里的恶霸或是流窜的逃兵。日子过的很快，他的身体总是充满活力，似乎永远都不会累，直到某一天，喝醉的他偶然间听到尊贵的亲王在西班牙订婚的消息。
　　“这次英国人一定会滚蛋了，皇太子已经加冕，亲王又得到了西班牙的援助，据说就连勃艮第人都在讨好我们呢。”
　　“太好了，这该死的战争快点儿结束吧。我的儿子跟着莱尔大人打仗，已经很长时间了，家里的麦子该收了他都不知道回来看看。”
　　“就快了，马上就要结束了。相信莱尔大人吧，他会一直保护着我们的。”
　　“再也不要有战争了，真希望明天就可以听见停战的消息。”
　　“这是不可能的，要把英国人赶出去少说也要花上两三年的时间。你以为是像打蚊子那么简单吗？”
　　“可为什么他们不停战呢？坐下来好好谈谈，签个字，上次不也是这么解决的吗？那个亨利王还把他妹妹嫁了过来。”
　　“省省吧，法国有一个不守妇道的皇后已经足够了。”
　　“放心吧，马上就要停战了。”
　　白袍男子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酒馆的人都听见。人们看了看他身上的衣服，立刻议论纷纷。
　　“喂，你是外地人吧？你说马上就要停战，是真的吗？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个吟游诗人，这消息是从莱姆士传来的，千真万确，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