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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书籍名:《翰林院》    作者:崔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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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修傍晚才回到卢园,他踏着残阳的影子,顺着通幽曲径往卢家的书楼“橘楼”走去。他自小极喜欢走这条路,慈竹春荫,古松藤系,仿佛世上的烦恼皆可抛却脑后,只剩一片隐士情怀。记忆深处,他的哥哥在那里总是燃着一盏明灯。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在楼口的橘树下一转,又不见了。卢修一笑,加快了步子。他蹑手蹑脚的上楼,拦腰抱住正在踮脚寻书的侄子卢涉。

“叔叔!”他一见卢修,就粘上来。

卢涉是独子,还不满十岁,就出落得雪团一般漂亮。他的穿戴都是卢雪泽亲自照管,此刻配一身竹叶滚边小白袍,头上一顶特制的小儒生冠帽。有普通孩童完全不可能有的脱俗之美。

卢修故意唬他:“好啊,涉儿。卢家男子不到十二岁的不能进橘楼,你都不记得了?”

卢涉凤眼一眯:“二叔,你不要告诉爹爹。书房里的现成书都不够我看了,我等不及爹爹回来……所以……”

卢修俯身说:“你这是第几次偷入橘楼了?要给大哥发现,他肯定罚你。我十一岁的时候就进过这里一次,动了大哥给先帝治病的药具。好象是有生以来唯一一次见大哥发脾气。”

卢涉道:“爹爹忒严。他不许我入书楼,自己晚上在楼里点着灯,人却不在。”

卢修诧异:“有这种事儿?”他知道卢雪泽十分爱护藏书,因此特为小心火烛。卢涉说的情形,他是一次没碰见过。

卢涉颇有小大人的样子,胸有成竹的答道:“我小卢公子怎幺会骗人?就是翰林院杀人的那天夜里,爹爹说要在橘楼忙些事儿,先哄我睡了。我做了一个恶梦,心里怕,就跑来寻爹爹。我在楼下叫了几声,爹爹不应。橘楼附近又是不许家人来的。晚上林子里有怪鸟叫,吓死我了。我就大着胆子上来一看,爹爹根本就不在。”

卢修摇头:“你别是做梦吧?”

卢涉贴着他耳朵说:“叔叔,你可别说出去啊。我在楼里等了一会爹爹,居然睡着了。等醒来也就我一个人。我这才想起来我们家的规矩。连忙拿了本配图画的谢灵运诗集回屋子去了。诗集现在还压在我的枕头下面呢。”

卢修沉默了。童言无忌,卢涉是个聪明纯良孩子,也犯不着在这种事上撒谎。他想起来韩逸洲的事,突然理解世上人人都有几分难言之隐。他的大哥……当然也有不便于公开的想法。对着侄子,他只是拍拍卢涉:“你爹爹忙里忙外,不能全顾得上你。你一次侥幸逃过,还不感激上苍,倒敢说自己的爹?”

卢涉也笑:“我才不是说他。我最喜欢爹爹,我将来和叔叔一样考中了状元,保证会对着爹爹说我在橘楼偷书的事儿。他也肯定不会怪我啦!”

卢修摸摸他的脸:“涉儿,你拿了书就快点离开。祖宗的家法也要敬重。吃晚饭以后,咱们叔侄俩一起温书。”

卢涉高兴起来的样子,同曾经的卢雪泽一个模样。卢修长大了,哥哥还是微笑,却几乎不见他真的开怀。他不开心,也不伤心,他的心河似乎是静止的。

还好卢修催着卢涉走,过不多久,卢雪泽就上了橘楼。他还没进门,就定下来笑着说:“二弟,你今天去看花,回来的倒早。”

卢修打起精神答道:“大哥,你是打翰林院来吗?”

卢雪泽微微一笑:“不是的,我去看了看韩逸洲。”

卢修听到,即刻站起来,嘴唇动动,又坐下去。

卢雪泽说:“他的精神不大好,病倒无妨。我给他送去了些药膏,也告诉了他你最近挺忙。”他这幺坦荡的说明,别说卢修,任谁也想不到韩逸洲会因他拜访而伤了心。

卢修心下对大哥感激,就老实的说:“万岁要我放下翰林院的案子。”

卢雪泽当闲事一般听了,道:“好事啊。”

卢修问:“怎幺是好事?我是大理寺卿,这样的案子为什幺不让我经手呢?而且我已经开始查了……”

卢雪泽不慌不忙的劝他:“翰林院的案子,明显是个漩涡。这种案子,可能牵涉许多人,许多事。你办不成,是你无能。你办成了,说不准就得罪了人。及早脱身,不是最好吗?”

卢修和兄长在一起向来坦诚相见:“大哥你也这幺说?人人都乐得干净,谁为朝廷分忧?”

卢雪泽笑了笑:“二弟,为朝廷分忧有轻重。不是让你大材小用,去调查个把死人恩怨。万岁向来喜欢断狱,但面对边疆安危,民之生计,他能做多少呢?卢修你是个经天纬地的人。大理寺本来就是你的摆渡之处,将来你要放眼天下,位当执政才可。”

卢雪泽言语间一向都对卢修充满信心,但如今天这般踌躇满志,对着二十冒尖的弟弟提到“执政”的位置,还是第一次。卢修愣了愣,接着说:“我总是辅助大哥你的,若要执政,也不会先轮到我。”

卢雪泽用手指按了按自己光洁的额头,一字一句的说:“二弟,我的想法与众不同。要说当宰相,又有什幺了不得?但培养一个千古良相,是功德无量,也是福泽百代的事,我卢家世代食禄,到了你手中,我希冀着更上一层楼……”

卢修不知怎幺回答,全神贯注听他哥哥的话。

卢雪泽在屋里走了几个方步,又添上几句:“二弟,有的事我也不能和你明说,但你要有分寸,也要有胆量。分寸是放在把握万岁的心思,胆量是用来抗衡妒嫉之群僚。推断,流血,抓犯人,是小人物的事。”

卢修警惕的环顾四周,天色已黑。他才轻声说:“大哥,搬倒方纯彦的父兄以后,朝廷里几乎已经没人斗狠了。”

卢雪泽转身,悠闲无限的点灯:“他的父兄确实有把柄,我……又没出面。当然全国官员中贪污的人多了去,万岁不过想拿人开刀而已。但说起来方纯彦被万岁留在翰林院,出乎我的估算。他虽然是比你早一期的状元,经此一劫,也就不能翻身了。我每每见到他的书法,深为他可惜。他有那样的父兄是他不幸,但我总以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卢修一动不动,低着头。卢雪泽借着灯,瞧了瞧他的脸色,又笑了一笑。

“不说这个了,我们与小家伙吃饭去!”他拉了一下卢修。

他们行到门口,只见一个黑影在橘树底下。

卢修见是家人卢四,他手里还捧着一个盒子。

“老爷……”卢四叫了一声,似乎进退两难。

卢雪泽注视卢修的眼眸,朗朗的说:“糊涂,二爷在有什幺?你只管回话。”

卢四应了,过来呈上盒子:“定制的东西完成了,我今天去付清了款子,把它给老爷带来。”

卢雪泽点头:“知道了。”他接过盒子递给卢修:“就是一幅画而已。”

卢修有点好奇,毕竟卢雪泽定制的画极少。他乘着柳梢之上的月色将画卷展开:一个少侠在画中面带微笑,他的形象光彩耀目,俊爽有风姿。持剑的姿态,随意而优美,真是以白云为心,以沧浪为趣。卢修与少年冥冥中似曾相识,恍惚觉得他要走出画来,走到他们的生活中来。

卢雪泽帮他将画卷好:“你看出来是谁的手笔?”

卢修不假思索:“当世除了翰林院的何有伦,不做第二人想。”

卢雪泽道:“我要他的画是一句话的事。因此自己出面反而不好。这画不过应个景,就当收藏搁在家里吧。”

卢修对图画并不特别有兴趣,但见哥哥打开柜子,把那张画放到一大堆古卷之中,不由叹息了一声。

卢雪泽慈爱的望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的心声。

好人,好画,虽不蒙尘,也见不了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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