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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结庐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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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下恍然大悟,我却一点也不慌乱,燕地的战争磨砺了我的个性,我相信天命,也相信我自己。
我站在马边,伸手抱着它的脖子,顺着白马的鬃毛,背上重拍两下,示意它自己走。白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便扑腾着前蹄,向前小跑起来。
我跟在它的后面,一层又一层的草木在我身后隐去,白马似乎踏出一条我完全不曾知道的通路般,眼前柳暗花明,千回百转间,渐渐出现了一片空阔。
只见溪流映照,流水潺潺,茂林修竹,竹中有一茅屋,门户敞开。
我心下微微一笑。
我牵着马过去,将马在木桩上栓好,只身进了茅屋:“子房先生?”我出声唤道,里面却空空荡荡,无人回应。我又唤了一声:“子房先生?”
仍然没有回应,我扫过茅屋里简单的陈设,却见门口地下似乎有水渍。
转身而出,我穿过竹林,向山泉处寻去,竹林千碧,我无心欣赏,沿着溪流而上,果然远远地看见一个背影。
那人背对着我,穿着略旧的衣裳,是近乎天际的水色。
他正跪在溪边,挽着袖子,一瓢一瓢地舀起清水,倒在陶罐里,水声清越。
乌发垂在他的耳际,远望姿容,犹如朦胧烟春中绽放的清雅。
我在下游二十步处,学着他的样子跪下,俯下身子,用嘴在溪流中取水而饮。
侧头望向上游的他,却见他淡雅的侧颜。风中衣褶飘起,似缥缈难即。
他发现了我,舀水的半片葫芦不意脱手,面上惊愕,美目微睁的样子,让我不禁面露微笑。
我从清流中抬起脸,笑得露出了牙齿,我远远地看着他,脸侧感到水顺着我的颚下滑。
伸手在水中,截住了他适才遗落的顺流而下的半片葫芦。
将里面的水抖落干净,又用宽大的袖子擦了擦嘴,我缓步走到他的面前,就这么不语地笑着,将葫芦递给他。
我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只见他伸手将碎发别入耳际,眸中的亮泽,如三月烟雨柳絮未开,他接过葫芦,冰凉柔软的触感划过掌心,清雅的声音响在我的耳际:“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我和煦地笑着:“你那夜雨中走了,我听说你受了风寒,一直放心不下。”
他微笑,带着点落寞的味道,一瞬间如失落的风华,却只是开口道:“那还真是劳太子费心了。”说罢他起步走过我的身侧,向我道:“太子殿下可要到蔽庐中一坐?”
我微微颔首,上前几步,与他并肩而行:“听闻子房先生微恙,我带了些药材上山,也不知道先生哪些用得到,还得先生挑拣一番。”
他轻轻地道:“多谢太子了。”说着他绕到茅屋后的兰圃,数只雏鹤正逍遥自在,兰圃中还种着些花草,我也不太识得,却觉株株自有风骨。
他在旁边悬挂的竹篓中拿出吃食,放在手心里,半跪着一点一点地喂给雏鹤,一只只雏鹤引颈耸翅的姿态,极为优雅。
我也走过去,半跪在他身侧,伸手进他的掌心,一阵湿滑,也拿了一撮出来,原来里面是草籽和小虾:“我也来喂。”
日光照在他端庄的面容上,幽隽绿荫下,我在他身侧注视,他却似浑然不觉。
半晌,他回眸微笑望我,起身道:“走吧。”我也颔首,起身跟着他回了茅屋,他躬身为我掸去塌上的灰尘:“请坐。”
我坐下看着他,似乎除了初见我时的惊愕,他一直是从容。他笑问我道:“太子怎么破的八卦阵?”
我心下有些微微的得意,指了指屋外的白马:“马能识途。”
他一怔,随即又笑了,笑意的清雅,如水在水中静流,风在风中轻响。
回神时只见他转身,似乎拿出了什么东西铺张在地上,直到绢布褶皱展开我才看清……原来这是一幅纵览天下的地图——山川沟壑,险要关隘,应有尽有。
他抬眼望我:“太子殿下请看,燕王卢绾,楚王韩信,长沙王吴芮,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赵王张敖,韩王信。当年共推汉王称帝的七大诸侯王,燕王臧荼已身死名裂,楚王被囚长安,其他几个诸侯王,怕是心有不安了,接下来的仗,只会更难打。”
我闻言一怔,对我来此的用意,他倒是真知道得准啊……
曾经在我心中,对他藏得迤逦的感情,似乎躲到了我再也看不见的地方;举目所望,都是他指点江山的权谋。
我看着地图,沉吟片刻:“我何尝不知,胜燕王,是奇兵,也多托于他小视我。如今若是各个诸侯王都厉兵秣马,便难以攻克了。”
他轻声道:“当年韩信自立为齐王,便是走错了一步棋,现在他已痈痔上身……”说罢他深深地看进我的眼:“殿下所为,只是减缓了他病症入骨髓而已。”
我沉默半晌:“有何药可医?”
他铺好了地图,便坐在了对面:“心病只能心药医。”
“楚王有何心病?”
他微微一笑:“这还要太子殿下自去寻了。”
我心下微叹,面上只是微笑不语。
这……张良这算是为韩信求情了?
他先跟我说天下大势,七大异姓王,不易攻取;再说韩信有心病,若能医,便能用。
可惜了,我不是父皇,我尚无如此吞吐山河的气魄,楚王,我实不敢用,亦不愿用。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罢。
“若是不用楚王,孤果真平不了那些异姓王么。”
张良看了我一眼,沉默半晌,终是叹了口气:“殿下太子之尊,每事征战,总会有危险。”
我靠在塌上,缓缓闭了眼:“多谢子房先生关怀。”
“楚王,是天下奇才;若是太子不能用楚王,还得天下奇兵才是。”
“何谓天下奇兵?”
“如今战车,皆为木质的,内置青铜佩枪,独辕独辀、双轮、方舆长毂,以轭驾马,马数两匹。车乘三卒,一人御车,余二人作战。左侧以射为主,右侧以格杀为上。然这种战车全由弱点,马易交错,不易同时驱策,易翻车,易断轨……”
“如今攻城器械,床弩和礮,登城用的云梯,跨越壕沟的濠桥、折桥,掩护兵卒抵近城垣的轒輼车,登高的巢车、望楼车等……”
“如今诸侯王中,皆为习用干戈,自秦朝以来,未尝变过;若是太子殿下能着天下能工巧匠,一并推陈出新,研制专门针对各诸侯王之器械,未尝不能为奇兵。”
我一怔:“果真如此?那天下能工巧匠,又在何处?”
“还望太子散财以聚之,如今,只有太子殿下为此事,方能冠冕堂皇。”说着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绢布,铺陈在我的面前,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人名和地名。
他垂首向我道:“这些都是臣年少时,贪取奇技淫巧时,遍访义士,搜得的。”
我将它收入怀中,原来如此,他早就起了意,要和我一道图谋各个诸侯王,难怪不能居于京城……却在这奇山异水中,修生养性。
我垂首:“多谢子房先生了。”
“太子殿下客气。”
忽然想起了我带来的礼品,便起身开门而出,将系在马鞍上的药材都抱了进屋内,用脚阖门,尽堆于塌:“子房先生,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孤下次再给你带。”
这些礼尚往来,只是聊表我的心意。
他一怔,轻笑道:“心静自然身清,子房如今一介草民,太子殿下不用多劳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微微一笑,笑他的疏离。
其实在我刚来此世的那段时间里,沆瀣横流中,总有一缕清冽的泉水,缓缓地流进我的心,那便是他了。
但他的淡然,他的心域,似已磨平了我心中忽生的萌动;就像楚王用他的背叛颠覆了我对太傅的憧憬一般。
我看着张良的面容,平缓地道:“子房,孤为你费心,那是应该的。孤知道,孤虽然能给你华服轻裘,能给你万千广厦,能给你高官厚爵,但你未必在乎这些……只是孤惭愧,孤除了这些,又没什么其他的能给你……孤心里一直念着你呢,念着你对孤的恩情,念着对孤的教诲。”
张良似乎闻言一怔,风来吹散了满屋的暗香,庭室无声。
半晌他才答道:“太子殿下……”
我笑了笑:“今日也不早了,我就不叨扰子房先生了。”
他抬眼看我,明眸中如秋月般浸着光华,而如远山云如画般,飘渺不可即。
他拿出一把木伞递给我:“今夜有雨,太子路上小心。”
顶上密云不雨,我将他的伞揣进怀里:“多谢。”
他微微颔首,将我送出蔽庐,我在离去之前,牵马来到他的身边,看着他的眼睛道:“孤今天来的时候,便觉此处云雾环绕,不似人间;孤又在溪水边发现你,更是惊为天上人。”说着我顿了一下,不经意地笑问道:“子房,孤常常想,你有没有一刻凡人心?”
他闻言一怔:“殿下说笑了,子房本是一介凡人。”
“楚王太傅曾教过孤,在这个世上,没有攻不取的营寨,没有破不了的城池。但孤却觉着,唯有子房之心,却好似从不曾被攻破过。”
他垂首,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轻轻地道:“太子殿下,可是听见了臣和楚王的谈话?”
番外 子房的过往
他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贵族,姓姬,和周朝天子同姓。
他的祖父任韩昭王、韩宣惠王、韩襄哀王三朝丞相;他的父亲,任韩釐王、韩悼惠王两朝丞相。
从记事起,他便知道自己的家族,是天下都能排得上名号的望族;而他自己,生来便是上位者,以后会继承家业,成为名扬天下的公子。
但这一切都在一瞬间消失殆尽,秦军破了韩的都城,碾碎了姬家所有贵族的高傲。他的父亲以身殉国。记忆中的那一年,他刚过完五岁的生日。
他在父亲旧部的帮助下逃匿了,隐藏在民间。但他从未忘记自己的复国之梦,从未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的姬姓血统,他还记得父亲抱他在膝盖上,唱着韩的军歌,嘹亮而悲壮;他还记得父亲问他有何志向,他坐在父亲的肩头,指着远方——灭强秦,抚弱国。
他渐渐长大了,容貌却越来越像母亲,这让他极为厌恶。铮铮男儿,却貌如好女,真是他争天下的耻辱。
他开始四处收买义士,结交豪侠,笼络父亲的旧部,打探消息,只为有一天能完成自己的复国之梦,重振家族的显赫与荣耀。
十五岁那年的秋天,他得到了等待已久的机会。他已探得秦始皇东巡的路线,于是他弟死不葬,散尽家资,募集人马,前往博浪沙刺杀秦始皇。
有人说他刺秦莽撞,有人说他对弟无情,他却哂笑,大志,岂是尔等匹夫所知?
他埋伏着,远远看见了秦始皇的车驾,便命人用一百二十斤的大锤砸了上去。车身碎裂,他正要欢呼时,却发现支离破碎的车驾里空无一人。
世界仿佛一瞬间坍塌,比那年秦军破韩时,还要破碎的彻底……
恍惚间,他在护卫的保护下冲出了秦兵的重围,隐在芦苇中没命地跑着……身上全都是混乱中砍开皮肉的刀剑伤,不停地淌血……身后的追杀声却越来越近……
没有路了……
前面是一条河……
他咬了咬牙,他真想如他父亲一般,在敌人面前自刎而死;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尸体落在秦人手中。
他纵身跳了下去,几只羽箭破空而来,似乎扎进了他水中的身体。冰冷彻骨的寒意,眼界中漫上的鲜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在水中苦笑,他在生命终结之前只有遗憾:若是不认错那辆銮驾该有多好,若是是真能杀了那个自称始皇的自大凶残之徒,该有多好。
——视角转换线——
从他记事起,大家就唤他十三。因为他是父亲嬴政的第十三个儿子,父亲连名字也没有为他取,因为父亲的儿子太多了,他的生母太卑贱。他长到五岁时,总能听说有姐姐或者哥哥因为犯错,被推到城外斩首,父亲杀起至亲骨肉来,似乎从不会眨眼。
这时有一个人走进了他的生活,那个人是他血缘上的哥哥,叫做扶苏,是当时父亲最看重的长子。扶苏给他吃的,让他不再挨饿;教他练武,让他不再受欺。
很久以后,他尚记得那次随驾的情形,他担任右护卫,在最前面的车驾旁护驾。一行一共有九辆车,但谁也不知道父皇坐在哪辆车里。
惊天的一幕发生了,一柄重锤划着他的脑际飞过,砸在他身后的车上。他如五雷轰顶,再看时,却只见空空的,破碎的銮驾……
芦苇微动,他知道……他若是抓不回刺客……下一个死的皇子便是他了。他嘶吼着吆喝着人马,纵马提刀向刚才飞出重锤的地方围了过去。
血染红了芦苇,最后却仍有一个少年突出了重围,他跌跌撞撞地朝河边跑去,一头栽进了河里。
身后羽箭齐发……
河中很快漫上了红色的血水。
其他人马看了会儿,都渐渐散去了,去找父亲领功讨赏。只有他留了下来,他想割下那个人的项上人头,这份功劳,该是很大了吧。父亲也许会因此注意到自己。
他一直追到河的下游,才在一只飘在河边的浮木上,发现了刚才那具尸体。他将尸体拖上了岸,正拔刀的时候,却见那个尸体咳嗽了两声,竟微微睁开了眼。
他怔住了,不是因为这具尸体的死而复生;而是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明亮,清澈,就好像天上的星辰,三月的烟春……
那人似乎浑不在意自己的伤口,却牵着冻僵的脸,对他笑了一下。
真好看,他一瞬间被恍了神。
最后他放走了那个人,还为他作了包扎。
他的事并没有引起父皇的注意,父皇只是震怒于刺客的嚣张。父皇一怒之下,要将当日所有守卫之人,全部治罪。
也许,他要死了……
他苦笑,幸好放走了那个人,就算抓住了他,也是一个死字吧。那样急于立功的自己,岂不是更凄惨?
可扶苏这时再一次来到他的身边,赞他身手矫捷。
然后扶苏问他,要不要当自己的死士。他答应了,顺从地舍弃了自己的姓氏,从此像一个奴隶一样成为兄长的影子,因为他别无选择。
他保住了一条命,成了扶苏的贴身侍卫,也成了扶苏的眼睛和嘴巴。他的手被扶苏拿着刀割开,他的血和扶苏的血混在一起,他发誓效忠他。
但他嘴上叫他主人,心中,却仍然喊他扶苏。也许,这是皇子剩下最后的尊严。
这时胡亥接近了他,胡亥理解他,尊重他,从不将他作为奴隶一般看待。胡亥还问过他:你是皇子,扶苏也是皇子,为何你却要奉他为主?
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却一直没有答案。
扶苏常常将自己吃剩的饭菜留给他一份;做衣服余料也送给他一匹。众人都说扶苏仁爱,他却觉得屈辱。
父亲驾崩的时候,他正跟着扶苏在西北驻军,扶苏苍白着脸色,坐在案台前问他:父皇真的要让孤为他殉葬么?可孤出征前,父皇还准备将帝国交给孤……为何父皇又改变了心思,要将帝国传给胡亥了呢?
他看了一眼案台上的御剑,忽然觉得扶苏虚伪,他心想:若是你真的敬父皇,又何必问?你只不过是舍不得死罢了。
其实他进来,是为了告诉扶苏,他收到了密信。信中说,父皇遗言让扶苏殉葬之事,只是胡亥和赵高的一场阴谋罢了,但御林军已被赵高控制了,信中说让扶苏留在边疆,深谋远图,再作打算。
他看着扶苏有些苍白的面庞,忽然一个可怕的幻想蓦地跳跃在他的脑中……
现在……这个被他称之为主人的扶苏还不知道,他也许不久后会知道,但他现在不知道。若是他死了,自己……是不是自由了?
若是他死了……
他沉默了,不发一言。
却见扶苏站起来道:罢了,罢了,无论真假,孤终是不愿见父亲的帝国分裂。孤与胡亥,又能争什么?
说罢,扶苏便将剑横在了自己的颈项上。
扶苏有些落寞地望着他说:十三,孤最放心不下的,便是你了。你为人耿直,又是孤的皇弟,孤本想一辈子护着你,如今却不得了。
他下意识地开口问道:为何?
扶苏笑了:你还不懂么。是啊,你从来不懂,你喜欢吃的菜,孤总想变着法子让人给孤做,再留给你吃;你冷了,孤想给你添件衣服,又怕下人的料子折辱了你,所以孤总是自己做衣服,顺着也为你缝一件……
他刚要抢步上去,一阵红色的血雾散出。扶苏倒在了地上,他没有闭眼,不知是望着咸阳的方向,还是望着自己,似乎死不瞑目。
第一次,他流下了泪水。
他后悔了。
因为在扶苏倒地的一瞬间,他想起了好多次,他睡不着的时候,扶苏说自己想喝酒赏月,让他作陪;他想起了很多回,他为扶苏挡箭后,扶苏坐在他的床边,日夜握着他的手……
他死了,却又像活了。
他伴着扶苏的尸体回了咸阳,胡亥已称帝,号二世,胡亥封了他一个闲职,他跪在地上,发誓效忠胡亥。胡亥笑着,拿着剑一刀一刀地捅烂了他的脸:当年大哥就是喜欢你这张脸罢。
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他不再以是扶苏的死士为耻辱,相反,他更加恪守死士的信条。他变了,他从一个皇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的死士,尽管他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大厦将倾,二世胡亥被赵高所杀,赵高又立子婴为秦王,子婴将他封为宫廷侍卫长。
不久,子婴投降了。
向一只反秦的叛军投降了,叛军的首领,号沛公,名刘邦。
一天,一个带着斗笠的人悄悄找到他,他掀开了了遮蔽的面容,那张脸比十年前更美丽万分,却再也激不起他内心丝毫的波澜。他向他微笑:我们又见面了,多谢你当日救我,啊……我改了名字……因为要躲避秦的追杀……我现在,叫张良。
他觉得无趣,转身便要走;这个原来姓姬,如今却叫张良的人,却拉住了他:扶苏公子的陵墓,是我的辖区;沛公的军队,也是为扶苏公子报仇的。
张良问他要不要一起走,他摇头。
这里没什么值得留念的了,除了扶苏的陵墓。他还想守下去。
汉军撤走的时候,楚军又来了,那个人自称西楚霸王,翻了许多皇陵抢夺珠宝,还将阿房宫烧为灰烬。
他去拦,却没拦住,差点丢了一条命。最后是一位老者救了他,并留给他张良的字条。
他的伤好了以后,便向沛公的汉中赶去,他见到了张良,张良指着屋子随他说,扶苏公子的物品,我趁楚军未来时,都收在这里了。
从此,他便跟了张良。
再后来,新的王朝建立了。但他并没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新的王朝,承认扶苏才该是秦真正的继承人,而胡亥是篡位者,这就够了。
他第一次看见太子,便从此,再也无法忘怀。
就如同那张似乎虚伪,却让他日日夜夜痛彻心扉的面庞一般。
他讲理,谦让,而守节。
似乎便和自己的记忆重合在了一起,一样是帝国的继承人,一样身处险境。
等他开口要自己,并给自己赐名的时候,他想……这一定是命定——老天让他补偿他的过错。
太子竟给他起名“恶来”。恶来是商纣王的名将,却抗周战死,周武王杀了恶来,将他的子孙流放到西边的荒芜之地,让他们日夜和西戎作战,自生自灭。没有想到恶来的子孙们竟一次次打败了西戎,扩充了疆土,那片疆土,便叫“秦”。恶来,便是秦王族的祖先。
他敬畏地望向天,这一定是命运安排好的。
他在御花园中,看见太子不着痕迹地护着他的幼弟时,他一瞬间的恍然,仿佛看见了扶苏和他自己。
唤作刘建的皇子,和他一样,没有宠爱,没有关怀……
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做梦。是不是老天,再次将他和扶苏的故事,一遍一遍地讲给他听。
当太子提出,要他将刘建训练成自己的死士时,他立马跪了下来,所有的感慨和决心都化作了一个字,诺。
在心中暗暗下了决心,虽然他和那位唤作刘建的皇子是那么相像,但他绝不会让刘建成为第二个自己。他会让他,成为天下最好的死士。
——视角转换线——
他靠在塌上,闭目冥想,伸手拿起案几边的茶水,微抿一口。涩然的味道,不及恶来的手艺。恩,恶来,以前他都是唤他十三的。
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也用惯了。如今他将恶来送给了太子,有些习惯却改不了了。
他还记得他年少的轻狂,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和魄力,自己已经失去多年了。
忍不住咳嗽,自从十五岁那年刺秦失败以来,他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
那日本就身受重伤,血流不止,又在秋水中凉了骨髓,算是落下了病根。
自从身子坏了,他似乎性子也随着变了。
他不再执着于自己的姬姓,而是改名张良;他不在信奉武力,而是开始潜心研究计谋和使诈;他不再厌恶自己的相貌,而是尽可能的利用……
心下苦笑了一声,这是幸运,还是悲凉?他并不知道。
那个沉甸甸的复国之梦,曾经确定的信仰,却如烟消云散般,消失在茫茫人间。
多少年了呢……
他自嘲,也自居功,
他自视,也自明了。
不知是从那一天开始的,好像……自从太子眉间多了那点痣,他总是恍惚,依稀见到自己年少时的鲁莽。
如飞蛾扑火般,没有丝毫的顾忌,相信力挽乾坤的力量。
他权衡了利弊,仍是伸手。
他垂首摆开了八卦阵,算出了明日。
明日,太子要来拜访。
他轻笑一声,这就和他当年四处寻力士名流一般。
太子问他有没有心,他哂笑,他的心,早就遗落在了韩国都城被破的那个时候,自己的父亲安排了儿子逃走,却为国殉葬的时候,刺杀秦皇而不得的时候……
如今,心早就老了,或者说死了。
只留存最后一点念想,那也许是姓姬的人,最后的一点骄傲。
他要青史留名,他想流芳百世。
而太子,本就是最好的人选;在这个少年身上,燃起了他早已遗落的梦。
皇上已是不再会用他了,太子的崛起,会新造一批豪杰。
他们也许不曾跟着皇上打下天下,但他们会因为太子的崛起而声名显赫,他们会因为太子的腾飞,而青史留名。
在这些人里,有没有他张良张子房?
圣人说过,智者善谋,不如趁势,如今,太子便是大势所趋。
谁若是看不见,谁便是眼不见物的庸者。
谁若是抓不住,谁便是不识时务的昏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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