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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月下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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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我便带着刘建去了太学,孙叔通是一位长须及地,面目和蔼的老者,他先赞扬了我在皇家宴会上为了礼仪斥责戚夫人的事,说我忠勇可嘉;然后又问了问刘建的识字情况,发现他除了数字和自己的名字外,并不会写其他的字。
孙叔通仍是按照给我上课的进度讲习论语,通篇都是孝悌仁义,他教人如何遵守儒家道德,却并不说帝王如何让儒家道德和尊卑礼仪为自己的权谋所用。
我也渐渐明白了历史上的刘盈指责母后除去戚夫人的理论根据何在,一个是“宽”,一个是“仁”,一个是“恕”。曾子也说,夫子(孔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余光扫过跪坐在我身后侧席的刘建,却见他学习的甚为认真,眉毛攒的紧紧的,目光牢牢地钉在竹简之上。
下了学后,我不禁顿下脚步,转身望向跟在我身后亦步亦趋的刘建,微笑着问道:“建弟弟,今日进学感觉如何?”身后帮我抱着竹简的几位宦者也随即停下了脚步,低眉顺目地躬身立在一旁。
日光照在刘建黑黄的皮肤上,乍看之下似乎有写羸弱,可他的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盯着前方,整个人显得十分精神。听到了我的问话,他似乎吓了一跳,回神忙低下了头,硬邦邦地低声答道:“好多字都不认得。”
我一手扶住了他单薄的肩膀,和煦地微笑着,柔声安慰道:“我像你这般大时,也不认得,慢慢来就好,不必心急。”
他点了点头,眉头皱了起来,偷眼望向我,又随即低头下去。
我试探着问:“建弟弟,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他低着头沉寂了半晌,道:“孙先生说,立身以忠,那我以后,是你的臣子了?”
我心下一跳,面色郑重地道:“你是父皇的臣子,也是父皇的爱子。今后你是我的兄弟,也会是朝廷的栋梁。孙先生是当今大儒,你定要好好研习孙先生教予我们的立国为人之本,今后方能辅佐父皇,成为国柱。”
他看着我的眼睛,低头轻轻地道:“臣弟知道了。”
我不禁佩服起孙叔通来,他今晨对于孝悌尊卑的讲解,确确是深入浅出,还伴随着大量上古的精彩故事,无一不证明遵守儒家道德者必能垂拱天下。
比如尧舜禹的“禅让”是何其贤德。又比如周公在周武王死后,辅佐成王之德何其盛——虽然成王年幼,周公却不乱尊卑,作为叔叔铺作幼主侄子。这些故事都让孙叔通穿插在论语的讲解中,引人入胜。
若不是上世考古挖掘出的上古史书记载“昔者尧衰,为舜所囚”;若不是上世考古发现,周公的祭祀器皿是王器而非臣器,周公已然兄亡弟继,成为大周之主——我可能也要被孙叔通的那番精彩的“禅让”和“周公辅政”故事蒙蔽了。
我虽不信孙叔通的故事,他讲时我也是神游天外,但显然,刘建是信的,之前他对我虽感激,但并无什么尊卑,如今竟开口称了“臣弟”。
看来孙叔通此人,日后可以大用。
昨日我尚且觉得,孝悌仁义是我的挡箭牌,能不着声色地包裹着收买人心的糖衣炮弹;今日却隐隐似乎悟出了些别的意思……
其实仁义二字,未尝不是挥向天下的剑。
即使剑上鲜血淋漓,即使剑下市腐烂的尸臭,但剑柄却总能光鲜亮丽,冠冕堂皇。
心中渐渐有了计较,我牵起刘建的手,领着他在汉宫中漫步,现在我只有他一个年龄够进学的弟弟,今后还会有更多……若是他们都能听听孙叔通的课,那就好了……
天空中的云彩缓缓地流动着,雨后清幽的草色一点一点弥漫上我的视域,远处渐渐能听见蝉虫的鸣叫。
牵着刘建的手就这么静静地走着,宫中的景色看上去祥和,可我心中已布满痈痔,如沆瀣横流,污浊不堪。
并非我自甘堕落……这只是求生,求胜而已。
我缓缓地开口了:“建弟弟,你是我的四皇弟,之前见你在父皇面前鲁莽,何不痛心;今日你如此好学上进,聪慧明理,心中十分欣慰……”
他的手包裹在我的手掌中,缓缓地动了一下,我侧头静静地望他,却见他直直地看着我:“臣弟……以后一定听太子哥哥的话。”
我边牵着他往前走,边缓缓地摇了摇头:“今日孙太傅的话你还未明白么,万事依礼为上,若是我有不尊礼处,你也应直谏于我。我昨日救你,也正因家国天下中的孝悌之义,你我兄弟,我大汉血脉,怎能折辱于人。”
刘建微微地红了眼圈:“太子哥哥……”
之后的几日,听说刘建每日清晨即起,磕磕碰碰地背诵孙叔通上课演讲的论语;我也不敢懈怠,好在刘盈原本的记忆中早就对仁义道德烂熟于心,再加上我的年纪正是背书的时候,论语朗朗上口,竟比许多台词还好记,记下整本论语,并非难事。
看着刘建日日认真研习,眉目间也少了些跳脱,我竟生出了些许成就感来。这几日忙忙碌碌,我不是背书,就是练武,竟已经有一月无梦深眠。
上一世的事,似乎开始渐渐地淡了,就像一幅渐渐离我远去的画——我惋惜寂寥却没有伤痛。因为取它而代之的,是现在鲜活生动的生活。我生活在刀口上,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活着的事实。
有一日傍晚我练武有些疲惫了,夜暗淡了下来,上面缀着有些稀疏的星辰,在母后处又用了一些点心,我便佩着木剑在带了一名宦者在宫中散步。
出门时母后的宫人已经禀报了她,今日父皇仍是在桂宫就寝,据说前些日子在皇城郊外一处无主的酒庄中挖出了百年桂花陈酿,父皇知其“桂”,要和桂宫的戚夫人同饮。
我避开了通向桂宫的道路,往麒麟殿的方向走去,樊哙不仅教了我弓马骑射,也教了我一些吐气养身的法子,并不是上一世所谓的内功,但对养身养性十分见效,我边走边缓缓地吐纳气息,如今我的脚步声都轻了许多,樊哙直说我下盘稳了,不似之前的飘忽。
隐隐地竟听到人声,我忙示意跟在身后的宦者将他提的灯笼灭去,我沿着声音走去,果然,我并没有听错,有一个声音是刘建的,我心下狐疑,仍是将自己隐藏在一片树木花草之中。
“我干嘛骗你?你不信就去问你娘。”刘建愤愤地说,夜色下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看得见他的身影,就在我隐藏着的这片花丛的后面,他身穿一身淡黄色的外褂,腰杆挺的直直的。
“你胡说!我母妃最是心善了,宫女做错了事她都不会责罚,还为了她们在我父皇面前求情呢!父皇其他嫔妃也都喜欢母妃,经常带着礼物来看我……反正你胡说!我才不信你!”这下我真是诧异了,没有想到……这个声音……居然是刘如意。
“你才胡说!我母亲明明就是被你娘毒死的,月嬷嬷都亲眼看见了!”刘建忽然像一只猴子一样跳起来,一脚踢在刘如意的肚子上,刘如意跌倒在地,却见刘建转身飞也似的跑了。
我心下叹了口气,看来这月嬷嬷也活不长了,一只夜虫停在了我的手上,我任他攀爬,用眼神示意身后的宦者跟着刘建而去。
刘如意自己也不爬起来,竟倒在地上嘤嘤地抽泣起来,直到他哭了一会儿,我才故意放重脚步向他走去,看见了他的背影,我故意怒喝道:“何人在此?”
他全身一震,缓缓地转了过来,眼中全是泪水和惊惶。我这才看清他失措的面庞,我怔了怔,忙轻声道:“如意弟弟,你……怎么在此处?伺候你的宦者呢?”
他抽泣着摇了摇头。
我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伸手轻轻地拭去他面上的泪水,他的小脸嫩嫩的,眼中竟是水气,就像黑夜中的迷雾。
我本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打开我的手,却不想他忽然抬头怔怔地望向我:“弟弟们都不跟我玩……却都愿意跟你在一处,是不是他们讨厌我?”
在他身旁翻身坐下,手撑着地,草扎着我的掌心有些微痒,我轻声道:“你是他们的哥哥,他们怎么会讨厌你?”
一缕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了下来:“他们母妃常来看我母妃,就像姐妹一样,可是我在花园里碰见他们,他们总是一起玩,不带我玩。”
我心中了然……他是说父皇另外几个小儿子了,之前刘盈跟他们倒是很亲密。太子也确是博爱,每次去看望他们都会带上小小的礼物,也很有做哥哥的样子。
我轻轻地摸着刘如意的发梢,缓缓地道:“如意弟弟,你不要想多了,没有这回事。”
他忽然大哭起来:“你骗我……你们都骗我……”
看着他的眼泪流满了小小的俊脸,蓦地发觉,刘如意……的确……算是个可爱的孩子。我似乎明白了历史上的刘盈为何在母后想要毒杀刘如意时,和他同吃同睡地保护他。
可惜……他再可爱,也是历史大局中的一颗小小的棋子,无法改变他既有的宿命,也无法改变他即将和我争夺太子之位的事实。
我伸手轻轻地抚上他的面颊,用手指帮他拭去泪水,指尖尽是软软的触感,我的声音也不由得温柔下来,在他耳边轻声道:“即便他们不陪你,不是还有我么,我陪着你,可好?”
他含着泪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只是坐在草丛中轻轻地抽泣。
我伸臂将如意捞进怀里:“之前宫中也有过很多传言,有关于你的母妃戚夫人的,还有关于刘建之母的,你皆不必放在心上。更何况你母妃也是为了你好,才会如此行事……”
他猛然抬起了头,大大的眼睛含着泪水盯着我,声音软软的,带着哭腔的尾音:“你骗人……我母妃才不会做那种事……”
我也不反驳他,只是仰头望向夜空,月高挂于顶,遮蔽了星辉。
他在我的怀中似乎找到了温暖般,紧紧贴着我的身体,柔若无骨,渐渐地,他止住了哭声,我伸手不断地轻抚着他娇小的背脊。
直到夜深了,我才轻轻地刮着他的小脸,他的碎发缠绕在我的指尖:“这么晚了,你再不回寝宫,照顾你的宫娥姐姐们倒是要着急了,快回去吧。”
我一把将他抱了起来,仔细地帮他拍尽身上沾到的草屑,我牵起他稚嫩的手:“走吧。”我轻声道。
他似乎有点不舍,一直靠在我的怀里,终还是如啄米似地点了点头。
我带着他绕过了两道阁道,他果然命一个宫娥和一个宦者提着灯笼立于远处。
“去吧,晚上美美地睡一觉。”我微笑着去捏他粉嫩的小脸。他扑哧一笑,侧身避过,脸上全是无邪的笑意。
我拉住他,他这才低下头腼腆一笑:“恩。我知道。”
说罢我目送他离开,转身只见刚才我下令随刘建而去的宦者就站在我的身后。一直凝固在脸上的谦和笑意有些僵硬,我终于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地问那位宦者道:“四殿下适才去哪儿了?”
他恭敬地对我一个躬身:“四殿下直接回宫了。”我点点头,也没有多言,只是带着他朝未央宫的回路走去。
到了殿中,见母后寝宫仍是明烛晃晃,便进去向她问安。她见我来了,让人给我布了座,说有事和我商量。我心下微微诧异。
我刚在母后对面坐下,她便摒退了周围的宦者和宫娥对我开口了:“养育刘建的那位老夫人,你也是知道的,最近她开罪了戚氏,恐怕是不得活了……你准备如何自处?”
闻言我心中不禁一跳。
虽然明白宫中的动向没有瞒得过母后的,不……应该说在这个新立的汉皇宫中,宦者和宫娥还没来得及奴化,存一丝春秋战国的风气,本就没有秘密,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直接……戚夫人此举是威慑,也是表明她宠冠后宫的尊贵,她不想提起的事情,自然不能有人不识相地再次提起。
但这件事情出现的速度还是大出我的意料……
我皱眉道:“发生什么事了?”
“前几日刘建不知对刘如意说了什么,刘如意回了桂宫后竟将此事问了女官……”
母后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我的身上,在烛火中的面庞,有着隐隐的笑意。
我恍然大悟,原来竟是几日前就发生了的。
想必刘如意看见女官神色便起了疑心,他毕竟还是聪慧的,特别在看人脸色方面。
但他无法相信心目中如仙女一般的母妃会做出那样的事……难怪今日他再与刘建求证时屏退了身边的宦者和宫娥,还选了夜色正浓的今日。也难怪……今天他没有推开我,反而失常地哭泣……他……仍是个受娇宠的孩子呵……
有了这样的假设,今天我看到的一切便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既然如此,那依母后之意,该当如何?”
母后微微一笑,缓缓地道:“你若想卖个人情,便可施救于那位老夫人,施恩于刘建;若是不想,那便罢了……”
手轻轻地拍打着案几,在檀木上发出有规律的声响,烛光下投射在上面,在我的掌下弥漫出大片的黑暗,像魑魅的跃动……
上一世的我似乎离现在越来越远,果然,我已经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么。
我微微虚了眼,心下有些空落,我轻轻地道:“不必了……这份情太浅了,要给……就要给一份重礼。”
母后面容上挂起了淡淡的微笑,她轻声问道:“什么重礼?”
“若使戚夫人得逞,到时刘建无依无靠,定然恨戚氏母子入骨,他若从此效忠于我,我便会答应他十年之后,助他实现他复仇的念想,这难道不是重礼?”
母后微微一笑,她看着阑干外夜色,缓缓地开口:“你终于长大了。母后也是这个意思,想你仁爱,说出来怕你不喜。”
心下有些微涩……我不禁自嘲地笑了。
单纯和美好,幼稚和浅薄,在生命威胁面前,简直不堪一击。它们土崩瓦解,迅速蜕变,就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
我有时也会看着内心中的那个人,他曾经姓赵,有一份尚且满意的工作,可如今,他身处异世,却日行千里,离最初的那个地方渐行渐远……等我蓦然惊觉,已不知身在何处,我又究竟是何人。
我何尝不曾惶恐过,黑暗亦如噬骨蚀心般蝉食着我心中的希望,我整日作伪,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几乎泯灭了胸中的生气。我从一开始便强迫自己相信……这是天下,这是只有帝王将相才能看到的壮丽,最后才强打起了面容……
但若无法真正爱上这种生活,便无法继续生存下去。既然在这里,权势是空气,必定便只有热爱权势的人,将权势当做鲜美空气吸入的人,才能生存。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踌躇,在宫廷这个不见血的修罗场中,都显得可笑而微不足道。
如今,我是大汉的太子,便不得不担起配得上太子的权谋和手腕。我也是男人……其实……又有哪个男人,心中真的不爱权势呢?
我沉静地笑了笑:“母后……”
母后眼中满是欣慰:“那此事便如此了。来,母后跟你说正事……”
原来这还不是正事……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郑重地点了点头,身体微微前倾:“母后请讲。”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柔软的绢布平铺在了案台之上,灼灼地望着我:“这是留侯的来信,明日楚王便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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