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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宫务

书籍名:《帝王略》    作者:欧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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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后慈爱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这两日她眉间的细纹似乎又深了些。
以前她全身上下一直蔓延着肃穆庄严的气势,我竟没有发现,她深沉的双眸中隐藏的疲惫。
我不禁唤道:“母后……”
父皇的冷落无法压垮她;戚夫人的攻击也无法摧毁她;儿子的指责尽管能伤害她,却无法毁灭她。这么多年来,她如同寒风中的一株大树,独自伫立在里,品着霜雪的严寒。
她轻轻地放了我,欣慰一笑,起身坐回了木塌,又开始低头刺绣了,表情宁静而柔和。我向她告了安,她又嘱咐了我衣食上的一些事,我答应着,便径自去了。
蓦然回首,只见烛光下,一个孤单单的背影,在黑夜中拉出长长的影子。
心下不禁叹了一口气。
她没有盖世的武功,没有娇媚的容颜,却只有跟着刘邦奔波十载的沧桑。
她在沛县从一个贵族之女变成一个下层小混混的妻子,整日辛劳,却从不曾抱怨,在家相夫教子,何其温厚。可是生活不断打磨她,丈夫不断背叛她伤害她……在心理的岔路口上,她也许只差一步就变成了日夜等君王的怨妇,但她没有,她走向了另一端——坚韧、顽强、深沉而果断。
历史指责她不是一个美好的女人,可历史可曾给过她一丝一毫的机会,让她做一个美好的女人。
放缓了脚步,我不禁驻足在她的寝宫门前,回首望去,阁道走廊,巍峨而大气,不像是一个女人的宫殿。
这才发现……我从异世而来,本是惊惶无措。
竟是一个对命运不低头的女人,无形中影响着我,缓解了我心中如黑洞般的空虚,让我不再迷茫不再犹豫。
在她的身上,我看见了坚韧不拔的毅力和永不磨灭的希望。每次从未央宫走出,我都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她就像酷夏的烈日,燃烧着她的隐忍的热情,迸发着决绝的希望。
是她让我强打起了精神,迎接未知的明日。
作为一个儿子,我难道不应该为她而骄傲么!
我微微虚了眼……抬步迈过脚下高高的门槛,走出母后的寝宫。
今年……是刘邦建汉的第五个年头,也是他打败项羽称帝的第一个年头,这一年我九岁已过,母后三十又二,父皇五十又一,姐姐已嫁给张傲为妻,韩信二十又七……
历史的车轮尚未隆隆开转……我……还有时间……
母亲——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独自面对险境;母亲——我不会再失去帝国,让我的弟弟刘恒继位文帝,给你写上骂名。
母亲——等我刘盈登上皇位,我会送你天下的瑰丽,甚至和父皇一般并称双圣的称号,但我不会让你的手上沾上一滴脏血,屠刀——请让我代你挥下。
新的清晨很快来临,我在宫娥的服侍下更衣净面。迈过一道道门槛,走过一条条阁道,昨晚一盏盏明烛还未熄灭,在黎明的星辉中,发出微弱的光。
我来到母后寝宫,却见她早已梳妆停当,整个外厅上却摆满了各色物品。她正在堂中踱步,身着一件青花的古朴长裙。
我走近母后身旁:“母后……这些是?”
“这些都是各诸侯王进贡的物品,昨夜到的京城。”
看着满堂的各色珍宝,我有些花了眼:“就只有这些了么?”
母后抬眼看着我,勾唇道:“盈儿真是长大了,会问事儿了。如战马等辎重等,进贡上来的皆送至丞相处,留我此处的,都是些后院之物,金银器重,细软珠玉。”
我点了点头,边转边大致地看了一遍这次进贡上来的贡品,边笑嘻嘻地问道:“母后这是要收入国库?”
母后眼中似有深意:“自然不是。有来才有往。我一来清点礼单上的物品,等会儿全都赏给留驻京城的各爵大臣;二来对照这些礼品的等级,在心中拟出列一份朝廷赏赐的清单出来,交给大司农返给各位诸侯王。”
我也不多言,便静静地坐在塌上看母后处理各类事物。她很快地将送给诸侯的那份礼单拟好了,而拟给各官员的礼单却花了很久。
而这些琐碎的事情,竟做了整整一天。日落西山时,她终于道:“今日就到此吧,剩下的明日再来。”
等那些刀笔吏和清点物品的宫娥都下去了以后,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额头,歪在了塌侧。我忙走上前去,站在她身后帮她轻轻地捶肩膀。
她忽然开口了:“盈儿,你今日学到了什么?”
我怔了一下,道:“做事要有条不紊,心细如丝。”
她笑了出来,点了点头,又问:“那为何做事要有条不紊,心细如丝呢?”
我恭敬地道:“请母后赐教。”
她转过脸来看着我,脸上有着满足的笑意:“因为人心。”
“人心?”
她点了点头,伸手握住了我的手,就这样靠在塌上,眼中有细微的血丝:“现在帝国初立,项羽也新亡,天下各处,人心躁动,并非都归顺了朝廷,如今各地还有很多地方有叛乱和流寇,分封诸侯的好处在于,朝廷将最乱的地方都分给了他们,他们就会尽力清剿。”
我怔怔地问道:“要是不分给他们,只是派他们做剿贼将军,难道他们就敢不尽力了么?”
母后讥诮一笑:“就算他们尽力,那也只是仗打赢了,可是安抚天下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做,打完了仗,要抚孤,要安军,要让大家心思重新安定,要让拿着枪矛的兵,变成拿着锄头的民,一干一干,朝廷就这么一个,疆土却有这么大,到咱们最远的南郡,快马都要一个月的路程,朝廷顾不上来。更何况,不是自己的东西,就不会真正废寝忘食的尽力,最多只是忠于职守罢了。如今到处都是暴民,这些分封的诸侯,却都是安定各方的主心骨,他们在地方上有人脉有势力,威望也高,说的话算数,没有他们,大汉不可能这么快就归一。现在好了,朝廷就不用什么事都管,只用盯着那几个大诸侯王就成了。”
原来如此,汉初这般的生产力,不够直接实行郡县制。
我点了点头,从母后手中缓缓地抽出了手,仍是帮她捶背。
我不禁笑道:“可父皇说,分封这些诸侯王,是因为他们劳苦功高,我们大汉愿意跟他们世世代代共享天下。”
母后放低了声音,轻轻地道:“依母后看,这……只是你父皇的权益之计而已。”
我这才恍然大悟地道:“所以今天母亲才如此这般。对他们的安抚和试探,母后不能不做,但是……母后却也并没有真正看重他们。母后真正看重的是朝廷直接任命的各级官员……”
母后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带出有些清淡的笑容,双眸却更加深沉了:“不错……只有他们,有朝一日才是能扶你上位的“民心”。笼络人才,不在于赏赐的厚重,而在于主公的情谊,在于知道属下的冷暖,你看有人爱书,我就赏他书,有人爱财,我就赏他财;有人新生了女儿,我就赏他布匹,有人要建新府,我就让人送去木材……本来这件事做不成,我真要赏他们,得经过大司农,可万事都有个由头,正好是诸侯王进贡之物,我就贴补贴补,正好全了一桩事。你父皇知道我没有将诸侯王的进贡全部入库,而是赏了臣子,必然也是乐意的。他们今天将这份情记在我的头上,我们母子名声好了,明日这些或多或少都是你上位的助力。当然,母后今日所为,只是细枝末节,但人往往就胜在比别人多走一步。”
我郑重地道:“儿臣记下了。”她比戚夫人多走的,何止一步。
母后微微一笑:“这事我做了两年了,你也从不问我。孔子说,不愤不启,我也就一直没有跟你说,今天你问了,我便告诉你。”
我满面愧疚地道:“母后,儿臣以前不懂事……”
母后没有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我便顺着帮她做颈椎的按摩。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睁开了眼,带着清越的笑容,哑声道:“苍天果然不负我。”
今天听了母后的一番话,我才渐渐地明白了一件事情。汉朝初建,就连后宫中的权力,也划分的不甚清晰,内府之事,帝王之事,不少倒是让皇后做了。如今朝廷,本就是战时编制,只讲究效率。
正因如此,朝廷尚具雏形,权利分配中谁得到多少,很大程度上看当事人自己的身份、本事和威望,而母后很多事情亲力亲为,为的并不是别的,而是揽权。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母后道:“那各宫夫人那里,也有赏赐么?”
母后点点头:“我最先拟好的就是那张单子,明日一早就遣人将东西送去。”
我走到了房角的那张大案几边,将最下面的那张礼单拿了出来,往下扫了一眼。
我试探着问道:“母后,这只夜明珠是配在太极殿的?”
母后嘴角轻轻一弯:“你父皇最爱财物和美姬。这等财宝,难道不让他在诸臣面前展示一番?”
我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不如……将这柄夜明珠直接送至父皇的寝宫可好?”
母后怔了一下,有些了然地笑了笑:“盈儿的意思是?”
我道:“刘如意已经启蒙了,父皇必将此物赏赐于他,如今桂宫恩宠无加,我们何不再给它添些虚名?月满则亏,物极必反,如此珍宝,皇上不留于太极殿而赏于戚夫人母子,朝中大臣就算没有非议,如今天下岁饥民困,他们母子必会落个穷奢极欲的名头。”
母后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虽是小道,倒也无妨。就按盈儿说的办。”说罢,母后又拿了一张新绢,重新将后宫各类物品誊抄了一遍。
第二日第三日我本还想留在母后处,母后却说,这是妇人的细末之事,要我不要管了。太学我也不太有兴趣,孙叔通无法教我我最需要的东西,更何况当初刘盈便是打着“仁义”的幌子去指责母后杀害戚夫人的,绵羊式的行为方式和太傅孙叔通的道德教化不无关系。我索性便以大病初愈,要多修养几日为名,一直修养到了现在。
这几天干脆泡在了樊哙的府上,整日磨着他教我骑马射箭。樊哙是汉初第一猛将,武将中的第一功臣,他和丞相萧何一样,都曾是父皇在沛县当小混混时的好友,樊哙同时也是母后的妹夫,我的姑爹。
历史上他为人直爽,手握重兵,是刘盈后来上位的最大助力之一。
我饮着烈风,仰面看着苍穹,茫茫天地之间,只有我独立于此……
心境……倒是渐渐地开阔了。樊哙满脸须髯,大大捏捏,我也从不需在他面前作伪,这几日,每日骑着一匹小马驹,跟着朝霞落日一起驰骋,呼吸着潮湿的空气。
异世而来的心中空洞,似乎被大自然一点一点地填满……
我深深地呼吸,享受着这一刻的静谧和安宁。
胸口下隐藏的狂躁焦急的气息渐渐微弱了下去……
这样一来,我每日的饭量倒是大了一倍还多,母后也直夸我长壮了许多,精气神都出来了。
我渐渐不再失眠,而是专心在樊哙教我的一套刀法之上,我将心中的积郁全部都发泄于练武,按樊哙的话说,我几乎成了武痴。
这几日我虽不常在宫里,有一日中午来向母后请安时,宫人却飞报了一件大事。
原来刘如意在御花园玩耍时,将父皇赐予的夜明珠摔碎了,听说好像是刘建推他,父皇要重责刘建,让教导刘建的嬷嬷顶罪受罚。
刘建是父皇的第四子,比刘如意还要小一岁,汉王宫宫女所出,其母在产子的时候故去了,刘建在偏宫的一角由一位老嬷嬷带大,母后从没有少过他们赏赐和衣食。
历史上他被封为燕王,驻扎在靠近匈奴的边鄙之地,以力大而冒进著称,在二十岁时因不敬被母后赐死。
我闻讯便要赶去,母后拉住了我的手:“以礼为上。”我点了点头,便在宦者的带领下直往御花园奔去。
风吹开了我的袍袖,我微微虚了眼。
远远地就看见一位年老的嬷嬷被捆在地上,一个黑黑的男孩死死地抱着她,父皇站在他们的面前,一名宦者手持皮鞭,一鞭就挥了下去,血肉模糊。
我匆匆地赶到,扑跪在父皇的脚边:“父皇息怒!!父皇息怒!!父皇富有四海,夜明珠今后千千万万,尽奉与父皇……人伦亲情,怎是俗物能比?”
我抱着父皇的腿,抬头看着父皇的眼神,竟阴冷无比。
心中一凉,我这才发现了站在一旁的刘如意,他满身狼狈,脸上竟有一只红红的手掌印,看手掌印的大小……
我不禁转头望向了趴在那老妇身上的小黑孩……
从前的刘盈看不起他的出身,竟对他没有丝毫印象……
他的脸颊黑黄黑黄的,身体也单薄得瘦弱,一道血痕如蜿蜒般流满了他的面颊,他的眼睛漆黑不见底,却直直地看着我,似乎十分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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