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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书籍名:《鱼美人》    作者:查无此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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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卉宝……卉宝……」
蚊鸣一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的时候,江霖从渐渐模糊的意识里猛地清醒了过来,连忙站起身来往外面望,却什么人都瞧不到。
「卉宝……呜呜……卉宝……」
江霖听了声音,才向下瞧见了一个小小的身影。碧瑶正拼命踮起了脚尖,抬着头看向他,嘴里还不停喊着「卉宝卉宝」。
「碧瑶?」江霖心里登时比刚才更绝望,这么个小不点,又能做的了什么呢。
「卉宝爹爹!」碧瑶一听他应声,立刻大了点声音,「我想救你们出来!但那锁乃是九天玄铁所制,非但坚硬无比,而且妖精是打不开的……」
「那快去镇上找些人来,」江霖心焦道,「铁匠铺的老李,他那里兴许……」
「镇上没有人了。」碧瑶拖着哭腔,「他们都去屠妖大会了。」
「屠妖大会?!」
「大妖怪被他们捉住了,锁在了神仙湖底,说是到了今天午时纯阳之时,就要当众斩杀,祭天拜地。」碧瑶喘着气,「卉宝爹爹你……」
江霖心里顿时翻江倒海,「午时?!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现、现在就是午时……」碧瑶小心翼翼地,「卉宝爹爹!」
江霖用力地把手从门缝里伸了出去,拼命要去拉扯那铁锁,那锁却纹丝不动地牢牢锁着。碧瑶见他焦急,也一咬牙伸了小手要去帮忙,刚触及到那锁,指尖便起了黑烟,痛得他低呼了一声,蹲到一边去抱着手眼泪汪汪起来。
正在这当口,被吵醒的卉宝也有样学样地踮起脚尖伸出手去摸那锁,那软绵绵的小手刚触碰到锁头,那锁便幻化出一阵银光,然后化成了一堆铁粉,随风飞散了。
碧瑶张大了嘴,眼里还含着点雾气,而后便结结实实地扑了过来:「卉宝!卉宝卉宝!」
江霖虽是吃惊,但也来不及细究,只好一把抱起了红着脸的卉宝往外跑。还没出院子,那群在外面摸着麻将的家丁就拥了过来,显然是没料到他们能出来,随手抄了些扫帚簸箕之类的玩意儿就跑了过来。
「你们不要过来!」江霖把卉宝往腋下一揽,双手比了个兰花指。那群家丁八成也是知道他是跟神鬼仙怪有些关系,一时被唬住了不敢动弹,江霖趁着他们愣住的当口,掉个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了过去。
众家丁这才如梦初醒,咬牙切齿地追上去:「兔崽子,站住!」
江霖跑了没多久,才发现后方是一条死路,刚要回身,那群家丁便已逼了上来。
「臭小子……还挺能跑的……」
「你有本事,就穿墙啊。」一个首领模样的家丁摩拳擦掌地走了过来,猥笑道:「现在就算是天上掉下个神仙来,也救不了你了。」
他话音未落,从天上就凭空落下一束金光,一个人结结实实地砸了下来,坐在了那口吐白沫的家丁背上。周围的人都惊恐地抄起家伙屏息凝神,那人却悠悠打了个哈欠,笑道:「谁说不会有神仙来救他?」
江霖一见景嵘,顿时大喜:「大大、大哥!」
景嵘笑着弹了弹手指,定住了一个不信邪要冲上来的家丁,剩下的人便再也不敢造次,纷纷头也不回地作鸟兽散。景嵘站起身来拍了拍前襟,冲着江霖道:「我只不过眯了一小会儿,你们两个,真是半点都不让人偷闲。」
「大哥……阿鱼、阿鱼他……他们要开屠妖大会……你能不能……」江霖上气不接下气,只拼命捉住了景嵘的胳膊。
景嵘被他掐得生疼,却还是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顶,温柔道:「就那几块料,还伤不了他,放心吧。」
「可、可是他……他受了伤……」江霖无措道,「又被钉了好几根法器,那个道士说会法力尽失真元尽毁……」
他说话的时候,景嵘一直眯着眼睛盯着他,突然伸出手来在他的胸腹之间探了几掌。江霖一时错愕,连连后退了几步,「大、大哥……」
「不好。」景嵘的脸色霎时变得凝重起来,「他要出事,我们快走。」
他一扇衣袖,就唤来了一片七色的云彩,一提江霖的衣领就把他捞了上来。那云斗一起,就风驰电掣一般地奔驰了起来,江霖紧紧搂着卉宝,捉牢景嵘的衣袖,心中一片忐忑不安。
「今日之屠妖大会,乃是为了屠杀祸害本镇的鱼妖,一则是消灭此涂炭生灵的孽障,以保百姓安居乐业,二则是祭奠被此孽障所害之亡灵……」
「还废话什么!还不给朕杀!」朱祈誉一把夺下了县太爷手里的卷宗,颤声道:「这孽障竟然连江爱卿都下得去手,死一万次都算不得多!」
县太爷慌忙跪了下来,「陛下龙体要紧,请息怒。」
朱祈誉红了双眼,朗声道:「不管到不到时辰,快些动手!」
站在神仙湖边的韩老爷与崔天师得了此令,连忙跪了下去,「是。」
朱祈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那两人便起身叫人把囚在湖底的阿鱼拉上来。崔天师不禁低声道:「老爷这一招借刀杀人一石二鸟的计策,高明得很。」
韩老爷捋了捋胡子,「那也多亏得天师神技,待这屠妖大会结束,还请天师去我府上再享一顿全鱼宴了。」
崔天师顿时两眼放光,笑道:「那老道先在这里多谢老爷款待了。」
两人正窃窃私语,旁边的下人便慌张地上来禀报,「老爷老爷,那下面的东西,拉不上来。」
「拉不上来?」韩老爷皱起眉头,「他只是条鱼,又不是个铁块,哪有拉不上来的道理?再多找几个人拉!再不行,就潜下去拖上来!」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个下人禀报道:「老爷,不好了,拴着那妖孽的铁链断了。」
「断了?!」这话一出,莫说韩老爷,连崔天师都哑口无言,那铁链也乃九天玄铁所制,坚硬无比,且乃妖孽不得近之,若是区区一个鲛人,又怎么能挣脱?
众人正束手无策之计,从那神仙湖的湖底,便传来了一阵野兽的低吟声。声音虽不大,却浑厚有力,叫人耳膜隐隐作痛。
随着那低吟,水面之上竟然飞出了一根东西,笔直地插入了湖岸边。众人定睛一瞧,竟然是崔天师那祖传的法宝锁妖簪,人群之中,顿时一片惊异之声。
随着第一根锁妖簪飞出水面,第二根、第三根……九根锁妖簪依次被弹出了水面,上面还可见斑斑的血迹,叫人触目惊心。
那动静越来越响,一边的树林里惊起了一大片鸟,乱哄哄地在天空中盘旋不去;而地面上准备用来祭祀的牲畜也都躁动不安起来,纷纷挣动嘶鸣着。原本晴朗的天空顷刻间就阴沉了起来,乌云拢聚,狂风四起。
「这、这是……」湖面上骤然刮起的狂风让韩老爷几乎站不稳,踉跄着转过头来询问,却只看到崔天师一张几近惨白的面孔。
「这这这……这是……」崔天师几乎要失禁,只蠕动着嘴唇颤抖着,「是——」
那低吟霎时变成了振聋发聩的嘶鸣声,看不见的气波刹那间掀翻了岸上的不少人,一时之间乌云蔽日,日月无光。湖面泛起耀眼的金光,用肉眼也可见到,有什么庞然大物的黑影在水底盘旋,不停地哀鸣着。
「龙吟!」
云端之上的江霖只见到前方一团乌云蔽日,翻滚着的云层下方隐隐传来了哀吟声。虽是第一次听到,那声音曾几度入他的梦中。
同样的,痛彻心扉的哀鸣声。
江霖一下子就惊呼了起来:「这是……是那个……」
他话音未落,一条巨大的金龙就腾跃而起,破水而出,直冲天际。
那琉璃色泽的鳞片在乌云之中也闪现着动人的光彩,修长的龙身在云层之中穿梭,只瞧得有力的龙尾时不时地一晃而过。便在这遮天蔽日的昏暗之中,也能瞧见它身上散发出来的耀眼光芒。
随着金龙游曳,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在狂风中犹如刀割一般,林间的树叶都纷纷被打落下来,人也全然睁不开眼睛,耳朵也被那咆哮般的风声吼得生疼。伴随着那持久不断的痛苦的龙吟,天地都几乎要崩塌一般。
一众乡民纷纷惶恐地磕头跪拜,祈求神龙不要降灾于此地,连朱祈誉都嘟囔着嘴,被身边的近侍劝着跪了下来。
「阿、阿鱼……他是……」江霖张大了嘴,「龙……」
「正是,」景嵘皱着眉点点头,「他是开天辟地以来第一条,也是唯一一条跃过了龙门的锦鲤所化的金龙。」
——再没有别人,同我一样,再没有人,陪着我。
一切只因这鱼龙变化,世间再无其他,他便是那唯一的一条金龙。
别人皆道他是条好命的小鱼儿,白日飞升,命格大变,平白无故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金龙。他却茫然懵懂着孤身一人,坐拥万千艳羡,却不知道行为何物,不知命格为何物,不知生死为何物,不知情爱为何物。
空有个金灿灿的皮囊,却比谁都落寞。
那金龙在天空中盘旋一会儿,便俯冲下来,对着人群张开嘴发出沉闷的嘶吟。伴随着巨响与狂风,不少人都被吹得站不住脚,只得勉强扶住几棵摇摇欲坠的树。
而随着雨势越来越大,神仙湖的湖水渐涨,慢慢地竟然漫过河岸。随着狂风大起巨浪拍岸,竟然把来不及离开的几个乡民卷进洪水里。
「怎、怎么能伤及无辜!」
江霖刚要动,便被景嵘一把拉住了,劝道:「他法力尽失真元尽毁,现在是拼着半颗内丹的劲道化龙,早已迷失了本性,听不见你说的话了。」
「半、半颗?」江霖愣了愣,「怎么会只有半颗……」
景嵘伸手抚上他的胸口,「剩下的半颗,他给了你。」
「给、给了我?!」
「你为那太岁星君所伤,他用自己的内丹为你续命,也就几乎分了半条命给你,不然光凭那几块料,哪里是他的对手呢。」景嵘叹了口气,「不开口的人,动起情来真是要命,你说是不是?」
江霖猛地红了脸,一手捂着胸口,望着那云端。深吸了一口气,体内的内丹虽是暖融融的,却也叫他心口一阵刺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便是这性命,也可与君共享。
有些事本就是无需开口的,他却竟然不曾体会。他本以为阿鱼什么都不明白,到头来不明白的,却是他自己。
「那……阿鱼他……会不会有性命之忧?」江霖焦急地问道:「大哥……」
景嵘只笑一笑,飞身跃了出去,江霖本是牢牢捉着他,这一下几乎跌了个趔趄,在那软绵绵的云朵上进退不得。
光华掠过之处,现出一只背缠长蛇的巨龟,进了水中,蛇首一昂,便把几个在水里挣扎着的乡民甩到龟背上。
「是……是真武大帝!」并未减弱的雨势之中,众人纷纷跪下叩首。
江霖不禁愕然,那景嵘的真身,原来竟是北方真武大帝,是为玄武,形如龟蛇,怪不得阿鱼会口口声声老王八老乌龟地叫他。这一个小小的东岭镇,竟然有两个这么厉害的角色,到了这会儿,却让人半点都高兴不起来。
「上来。」龟首沉稳有力地开了口,乡民听得,纷纷登上那巨大宽阔的龟壳。
金龙烦躁不安地在天空之中游曳,几度欲俯冲而下,都被缠在龟背之上的灵蛇吐着信子逼退回去。到了一处高地,玄武才把一众惊惧不已的乡民放下来,随后便钻入云层,与那金龙缠斗起来。
「真武帝……真武帝同神龙打起来了!」
乌云翻滚之中,众人瞧不清那云层里的斗势,只有电闪雷鸣愈加厉害,雨也越来越大,从高处望去,足足淹没了半个东岭镇。
突然一阵恸啸,闪电过处,只见金龙被龟一口咬住脖颈,身子也被蛇身死死缠住,金龙一声哀啸,五爪一划,龟腹上竟然被生生撕裂了一道口子。
玄武越吃痛便咬得越深,金龙挣扎着在那云层中上下翻滚,痛苦不堪。他每每挣扎,就有几道闪电劈在玄武的龟甲之上,玄武那龟甲虽坚硬无比,却也受不起这天雷的威力,只得一缩脖颈放开金龙。
金龙兴风作浪在前,与玄武缠斗在后,又负了伤势,已是强弩之末,自然处了下风。玄武虽略占优势,却忌惮金龙利爪落雷,也占不了多大的便宜。两相对峙,谁也再不敢轻举妄动。
突然金龙盘起身子,急转身形,在空中盘旋一阵,结了个闪闪发光的金印,一道金光便直冲玄武而去。玄武并未退让,一稳阵势,身前霎时张起苍黑色的结界,把金光弹了回去。金龙来不及退避,中了这一击,哀鸣一声,翻了几个滚,龙身之上伤痕累累。
「上次本尊放你一马,这次再也不会手软了。」
玄武背上的蛇首吐了吐红信,乌云竟然拢聚到金龙身边,成了一张乌铁网,紧紧地缠住龙身。
「这软丝网,你越用力挣扎,它就越紧,若是你再不就擒,休怪本尊无情了。」
玄武话音未落,那软丝嵌入血肉之中,金龙顿时皮开肉绽,恸鸣着挣扎之中,铁网便越收越紧,直把他牢牢地束缚住,再也动弹不得。那龙血如同细流一般从天而降,染红下界的半个湖面。
「阿鱼!」江霖心中又是焦急又是不舍,抱着卉宝立在云端之上,进退不得。
出了这一变故,他忍不住往前一探,脚下的流云犹如棉絮般一空,竟直直地从空中摔了下去。
原本兀自挣扎,双目赤红的金龙见他落下,挣动得越是强烈,连龙鳞都被那软丝刮去大半。巨大哀鸣之中,血肉飞溅,竟然活生生将那软丝网挣断,向着江霖俯冲下来。
江霖跌到半空,便落在金龙的尾上。卉宝倒是没有半点不适,开心地抱着那轻轻摇动的龙尾晃来晃去。
江霖坐在那只残留了小半金鳞的血肉模糊的龙身上,那琉璃色的鳞片都带着血色被倒剥了起来,一时之间让他心痛不已,伸手轻抚着那些伤处。
待到那巨大的龙首回转过来,凑到他的面前,他才回过神来。那龙首之上的龙角都在方才那场争斗之中被软网削去大半,淌下汨汩的鲜血,一只龙眼也半闭着睁不开,无比狰狞骇人。
尽管如此,但只要对上了注视着他的眼睛,黑得如墨一般的眸子,江霖就再也没有半点犹疑。这分明是他朝思暮想,生死与共的那个人。
江霖伸出手来,小心翼翼地想要触碰那庞然大物,金龙便闭了眼睛,轻轻地凑到他的手上。江霖屏着气息,把脸也贴了上去。
没有后悔,从不后悔过上你。
纵使再没有来世,也绝不后悔爱上你。
不管你是什么,人也好,妖也罢,都与你相依相伴,绝不分离。
一人一龙相互依偎着,慢慢落到水面上。天空中的阴霾也随之散去,阳光洒满整片水面。波光粼粼之中,金龙身上散发出耀眼的金光来,待那金光消散,便只剩下化了一半人形的阿鱼环抱着江霖,露出水面的尾鳍上还挂着个卉宝。
阿鱼的身体几近透明,怀抱着江霖的手臂却是有力的,他低声在江霖耳边道:「我叫渲洌。」
江霖一愣,「嗯?」了一声,他话音未落,阿鱼的身体变化成一小束金光,水里只剩下一尾暗黄色的锦鲤。
「阿鱼?阿……渲……渲洌!」江霖连忙伸手要去捞他,下一刻,他却随着水流被什么东西吸了上去。
江霖连忙抬头望去,只见玄武的龟头张开了嘴,不停地吞吸着方才降下的洪水。渲洌随着水流到了半空之中,却被蛇尾紧紧地缠住,只略微摆动几下鱼尾,便不再挣扎。
「大哥!」江霖忙抱起卉宝跪下,「求大哥网开一面,放他一条生路!」
玄武吞尽了洪水,又打了个嗝,龟首才慢悠悠地开口道:「东岭镇险些犯下屠龙大罪,是为对神明的不敬,当受足三年旱涝之灾,以儆效尤。」
他转个方向,面对朱祈誉,「朱祈誉身为凡间君主,是非不辨,五谷不分,游手好闲,听信谗言……本尊就叫你尝足三年边境之乱,御驾亲征去吧。」
他又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韩老爷和崔天师,道:「你二人狼狈为奸,逆天而行,采修长生不老之术,即刻剥扣二十年阳寿。」
此话一出,那两人立即白发苍苍皱纹遍布,肌肤干瘪骨胳萎缩,成了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
待那龟首说完,蛇首才开了口:「至于妖龙渲洌,屡犯天条,嗜杀成性,盗取天地玄鉴在前,屠戮太岁星君在后,今日又兴风作浪,为祸一方,其罪——
「当诛。」
江霖只觉眼前一黑,耳边隆隆作响,只晓得拼了命地叩首道:「求大哥……求帝君放他一条生路!他虽犯下过错,但罪不至死,若是帝君非要降罪,我愿替他一死!」
「凡事有因才有果,既是做了,也就该一力承担这业果。命数如此,便不可悔,不可避。」
江霖长跪不起,含泪道:「我愿替他承担,求帝君成全!」
「你在这人间,自有自的命数。」玄武长叹了一声,「好好活着吧,替他好好活下去,为他好好活下去。」
说完这话,玄武便化作一道虹光直入天际,消失不见了。除了那两个凭着一己之力无法动弹的老叟,众人都慌忙叩首拜别,只有江霖木然长跪,再也说不出话来。
景嵘到了囚龙柱前,就见着个小仙童提着锦盒,低着头走出来。景嵘往他身前一挡,他便几乎撞到景嵘身上,慌忙下跪道:「帝君恕罪!」
景嵘摆摆手,问道:「他还是没有进食?」
仙童点点头,「渲洌大人说了,反正明儿个就要上斩龙台,横竖是个死……吃不吃都一样。」
景嵘笑着接过了他手里的锦盒,挥了挥衣袖,「下去吧。」
他提着锦盒到了囚龙柱前,也并不看那被锁在那里的人,径自打开提盒,取出仙酿,自斟自饮,喝了一口,啧啧道:「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从九天玄女那里替你讨来的好酒,你这臭小子,就是不识好歹。」
渲洌被沉重的铁锁锁在那囚龙柱上,浑身上下都是伤,只默默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初上天界的时候,在瑶池那儿,我远远地瞧过你一眼,那时候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小子。」景嵘捂一捂隐隐作痛的腹部,那儿还留着叫渲洌给抓伤的伤口。
「日后你安安静静,没生出多少事端来,倒反叫我惊讶。」景嵘又笑着抿了一口酒,「天上所谓清心寡欲的神仙,也少不了羡慕的,嫉妒的,爱嚼舌根子的。你一直摆着这张面瘫脸,倒也没什么不好。」
他走到了渲洌的面前,把酒杯端到了他的唇边,渲洌撇过头去,黑发散落着,遮住了大半的眉眼。
景嵘苦笑一下,依然是自己喝了下去,「你想寻那传说中的同样由鲤鱼所化的上古神龙,便立刻得知我这里有一面可纵观三界六道的天地玄鉴,有没有这么巧的事?」
渲洌微愣,干裂的嘴唇蠕动一下,低声道:「你是……有心要让我偷得那宝鉴?」
景嵘蹲在他身前,轻轻一笑:「你若是心中并无这念想,我再怎么有心渡你,也是无用功。你既然来我这里偷取宝鉴,就证明你心中尚有困顿,也想解开这困顿。」
渲洌眼光涣然一黯:「可我到临死,都没有找到他。」
「有没有找到,重要吗?」景嵘坐回一边的石凳上,捧着双颊看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你作什么要去寻他?」
渲洌闭上眼睛,仰首靠在了石柱之上:「我想知道,我究竟是鱼还是龙;我想知道,我在这世上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知道,所谓命数,到底有什么要紧。」
「那你下界的这些时日,可曾得到答案?」
渲洌睁开眼睛,困惑地看向他,「我并未找到上古神龙,又上哪里去寻那答案?」
「哈哈哈,那答案,不就在你心里吗?」景嵘笑了起来,「若是你还能回到凡间,你最想做的,是什么?」
渲洌想了一想,一字一句认真道:「去找阿霖。」
「然后呢?」
渲洌怔了一会儿,低声道:「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唇边竟然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他本就生得俊朗端丽,这一笑,便连囚龙柱这方寸间的荒芜之地,也显得明亮起来。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你的命数。」景嵘笑着又添了一杯酒,「哪用得着去找那劳什子的传说里的神龙?从你遇见阿霖的那一刻起,从你愿意用自己的半颗内丹为他续命的那一刻起……不是早就有了答案吗?」
渲洌愣了半晌,久久才释然,「没错,我已找到了答案。」
景嵘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若还有明日之后,一起喝酒时,再告诉我也不迟。」
渲洌看向他,淡漠道:「谁想同你这老王八喝酒。」
景嵘也不恼,只端了杯酒到他身边的石块之上:「上了斩龙台,锯角褪鳞,痛不欲生,你可别痛得喊娘亲。你死了倒没什么,要是丢了师父我的脸,那多不好看。」
他说完这话,便飘然离去。
渲洌看着他的背影,侧着身子浅抿了一口,轻笑着骂道:「我可没认老王八做师父。」
人间。三年后。寒冬时节。
一大清早,东岭镇上下着绵绵的细雨,江南的冬天,湿冷到了骨子里。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河岸边也不见人影。只有一个人,默默地披着斗笠蓑衣,娴熟地上饵抛竿,而后在岸边坐了下来。
「又是这块东西,你这样怎么钓得上鱼呢?」
钓竿猛地被人掀了起来,那饵料也被人捉在手里,是块半点也不晶莹剔透的玉牌,挂在了那钓线的末端,在空中摇摇晃晃,几近坠落。
江霖连忙伸手要去夺,「大哥!你、你把牌子还给我……」
披着一袭雪白狐裘的景嵘一手推着他的额头,一边叹了口长气,道:「不是早就跟你说了,他上了斩龙台锯角褪鳞,魂魄被重新打入六道之内,轮回去了吗?你连他变头猪还是变只鸡都不晓得,拿着块破牌子在这里守江待鱼,有什么用?」
江霖听完这话,倒也并不气恼,只夺过他手里的钓竿,重新抛进江里,整了整身上的蓑衣,又坐了回去,轻声道:「我晓得他一定会回来。」
景嵘一掀前襟,蹲到他的身边,「你何必这么死脑筋,更好的也不是没有,实在不济,大哥也是可以照顾你的嘛。」
江霖「噗哧」一笑:「大哥不是早就有了阿观,哪里瞧得上我?」
景嵘一听那名字,立刻就双手合掌,「求求你莫要再提那臭熊了,我现在一听到他的名字,就觉得连我自己都是臭的。」
「不提不提,不过大哥又失踪这么久,阿观可是每天都在找你。」江霖笑道。
景嵘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弹起来,四处张望一下,紧张道:「若是见了他,千万不能说你见过我,知道吗?」
江霖笑着应他,他便化了道金光,一眨眼之间就消失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雨里渐渐夹带了雪珠,落在斗笠上,劈劈啪啪的声响却显得四周更为寂静。
明明晓得他已经再入轮回,前尘往事有如云烟,却还是忍不住这么等着他。
「卉宝已经五岁了,都快有饭桌那么高了,他还记得你的事,成天嚷着要我找你回来。」
江霖独自对着那泛着涟漪的江面,喃喃了起来。
「冬儿的脸,我也给治好了,比过去还漂亮呢。年前找了个好人家,是邻县的屠户,已经订了亲了。」
「韩老爷被扣了阳寿,再也倒腾不动那些长生不老的事了,前几天还捐了些钱出来,造了所学堂。啊,皇上去边关亲征的时候,也差人捎了不少有趣的东西来,若是你回来,也一定会喜欢的。」
他顿了顿,接着道:「我呢,也好得不得了。医馆的事一放下,我就来这里等着你。想着你要是看到牌子,一定还会认得的。虽然大哥说一入轮回,上辈子的事就全都不晓得了,但若是你,一定一定……还会记得。
「我已经等了你三年,也还有一辈子可以等下去,所以……你快回来吧。」
江霖叹了口气,眼泪已经滑落下来。
「我已经……快要没有耐心了啊。我很想你。求求你……回来吧。」
江霖话音刚落,那钓竿却突然有了动静,江霖连忙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用力把那钓竿拉了起来,发现咬着那块玉牌的,却是一条滑不溜手的黄鳝。
江霖有些没了主意,双手捧了那黄鳝,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阿鱼?」
「嗯。」那黄鳝竟然真的发出阿鱼的声音。
江霖又惊又喜,用力把那条黄鳝拥进怀里,「你你你你怎么会变成黄鳝的?」他灵机一动,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因为被锯角褪鳞,看起来才像条黄鳝的,是不是?黄、黄鳝也好。不管你是个什么,只要你回来就好。」
江霖哭得连脸都花了,只晓得用力抱紧那条胡乱挣动着的黄鳝。突然被朝身后一拉,就被拉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里。
「啧,怎么有这么笨的人。」
从头顶传来的声音是江霖再也熟悉不过的,那手臂紧紧圈住他,耳边传来低醇的声音:「我在这里。」
江霖泪眼蒙胧地抬头看去,只看到阿鱼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眼含笑意地瞧着他。
「阿、阿鱼!」江霖连忙伸手去摸他的脸,那条倒了楣几近奄奄一息的黄鳝也掉落到地上,「你没死……?」
阿鱼侧过脸颊贴近了他的手,「嗯。」
「可是大哥明明说你……上了斩龙台……一入轮回前尘散……」
「谁叫你这么好骗,谁都忍不住欺欺你。」阿鱼叹了口气,用拇指抹去江霖脸上的眼泪,继续道:「斩龙台上斩的是妖龙渲洌,留下的是鲤鱼精阿鱼。」
「哎?」江霖一时犯了迷糊,「不、不都是你吗?」
「上那斩龙台之前,老王八灌了我一杯酒,护住我的魂魄真元,无法重入轮回。他还说,上过斩龙台,渲洌便已死了。」阿鱼淡淡道:「从那以后,我便不再为龙,只是一尾寻常的鲤鱼精。」
「那……那你……」江霖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还……要不要去找,你想找的那个人?」
「不去了。」阿鱼笑着把他按回了怀里,「那答案,我已经找到了。」
「哎?」
「你不想?你刚才不是哭着喊着,求我回来吗?」
「我哪里有哭着喊着?!我……」
他后半句话被吞没在炙热的亲吻里,彼此的唇舌纠缠着,几近窒息一般的头晕目眩里,只听见阿鱼一声带着笑意的喘息——
「因为我已找到了我要找的。我这小鱼鳍,便只牵着他一个,天涯海角,不离不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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