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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书籍名:《鱼美人》    作者:查无此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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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躺在自家的床上。他抬起胳膊来,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摸了摸胸口,最后使劲地掐了掐自己的脸。
「痛痛痛痛痛……」江霖捂住脸痛呼起来:「我……我没有死?」
江霖亢奋地摸了遍自己全身上下,也没少了哪块缺了哪块,想来也应当是逃过了一劫。他这一动弹,埋首在他旁边的人就也被惊动了,悠悠地打了个哈欠,醒转了过来。
「你好吵。」阿鱼揉了揉眼睛,口气平淡道。
「阿鱼……我……」江霖刚要跟他说话,一眼瞧见了阿鱼的样子,就吓得不行,立马捧住了他的脸颊,慌乱道:「你的脸怎么了!?」
那前些日子早就褪去的鱼鳞,又通通长了回来,而且要来得更密集,几乎看不到底下的皮肤;不光是脸上,连手脚都遍布着黯淡无光的鱼鳞,比他刚来的时候,样貌更可怖了三分。
「你怎么会这样,怎么会长回来?」江霖捧着他的脸,又是心疼又是无措,「是、是不是跟那个那个什么星君来着的起了冲突受了伤?」
「他走了。」阿鱼淡淡道,「我只是耗了些法力,才会定不了人形。」他看了江霖一会儿,才低声加了一句:「你讨厌这样?」
「我怎会讨厌你!」江霖连忙大声辩驳,看到阿鱼的眼神,就又红了红脸,「你、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嗯。」
「对了,冬儿呢?冬儿怎么样?」江霖急着要下床,「我睡了多久?她的咒印解开了没有?」
「我送她回去了。」阿鱼捉住了他的手,「她喝了我的血,很快就会好。」
「你的……你的血?」只听他的平淡的口气,真会叫人以为是「喝了一碗甜羹」那么普通寻常。江霖瞪大了眼睛刚要开口,阿鱼就把头枕在了他的腿上:「……我累了。」
只不过是他昏迷过去的这段时间,那个太岁就走了,冬儿的病就好了,阿鱼却又一次元气大伤。纵然是有千百个问题想问阿鱼,只看着他那疲惫不堪的样子,江霖就再开不了口。
「那你就,睡一会儿吧,我陪着你。」江霖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等你醒了,我再问你就是了。」
阿鱼浅浅地「嗯」了一声,而后就真的在他腿上闭上了眼睛。
均匀地吐息着,像是无助的孩童一般,全然安静放松地在他的腿上睡着了。一点儿也不像个面瘫又坏嘴巴的妖怪,哪怕是那些坚硬粘稠的鱼鳞,也好像可爱了起来。
江霖抚摸着他的头发,瞧着他那其实也看不清五官的睡脸,也还是觉得心里喜欢得不行。
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他最难过最着急的事情,就是他还没有对阿鱼说过「我喜欢你」。想着这件事,哪怕到了奈何桥,他也得急着回来说完了,才能喝那孟婆汤。
不管阿鱼是个什么,妖怪也好,神仙也好;不管阿鱼长什么样,美的也好,丑的也好;他都认准了这条鱼,再也不会放手了。
若是阿鱼要去寻「那个人」,他就带着卉宝跟着阿鱼,天涯海角,处处随他;若是阿鱼这辈子再也变不回俊俏的模样,他也一辈子守着他爱着他,白头到老,不离不弃;若是阿鱼这辈子都不明白什么叫□,他还有一世的时间来教会他,相濡以沫,至死不渝。
若这便是他的所谓命数,他甘之如饴。
「你说,瞧见了那东西给那小丫头喂血?」韩老爷挑起了眉毛,「那小丫头身上的脓疮就都结疤了?」
「正是,我原是替皇上取迷香,却没料到正好瞧见那东西割开了手腕。」下人垂着手,恭敬道:「蓄了小半碗,给那小丫头服了下去。」
韩老爷放下了手里的茶碗,稍稍转过头看着身边的人,「依天师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他一心想求得长生不老之方,去年经由高人指点,得知后山上便有一处埋着延年益寿的肉芝,只是那东西非同小可,他才会先让那对父女去探探虚实。
没想到一试之下,那东西果然是了不得,除开那父女俩,他派去的人大都死的死伤的伤,连那玩意儿的皮都没能弄下半块来。
他身边穿着道袍的人捋一捋胡子,抬手算了算,「那太岁所下之咒印如此凶险,遇此物之血也可化解,必定非同寻常。依本道看来,应当是东海鲛人。」
「鲛人?」韩老爷眼睛一亮,「就是那吃了它的血肉,可以长生不老的鲛人?」
「正是。」那老道点点头,「虽比不得那太岁,但要是捉起来,却容易得多了。」
「真是天助我也。」韩老爷「哈哈」笑了起来,「没想到失了太岁,却得了鲛人,值得,值得!」
「什么值得?」
朱祈誉一脚跨了进来,脸上全然是新鲜的神情,「又有什么有趣的事?」
韩老爷同那老道连忙一起跪了下去,「陛下。」
「快说快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又有什么好玩的事瞒着朕,是不是?」
韩老爷与老道对望了一眼,随后做了个揖,「老臣不敢。只是此事万分凶险,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敢惊动陛下。」
朱祈誉顿时就瞪大了眼睛,「这屁大点的镇子上,能出什么幺蛾子?快说来给朕听听。」
韩老爷顿时做出为难状,踟蹰道:「这……老臣不知……当说不当说……事关陛下的救命恩人,江大夫。」
「江爱卿?他怎么了?」朱祈誉顿时皱起了眉头,「你可想清楚了再说,若是有半句虚言,看朕不打断你的狗腿!」
「是……老臣不敢。」韩老爷屏气凝神,畏缩道:「江大夫那里,养了个穷凶极恶的妖精。」
「妖精?」朱祈誉哈哈大笑了起来,「朕瞧你还像个老蛤蟆精呢!你是脑子坏了还是舌头坏了,江大夫一家都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哪来的妖精?」
「就是江大夫身边的那个整天黑着脸的小子,叫什么鱼……」韩老爷痛心疾首道:「若不是老夫的义女为他所害,老夫也没想到他竟然是个妖精。」
「义女?他怎么着你的义女了?」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那鱼奶娘虽然是话少了些,却怎么也不像是个……」
「皇上,您看了就知道了。来人啊,把老夫的义女冬儿带上来。」
朱祈誉一看被扶上来的结了满身痂的昏迷不醒的冬儿,就立刻回过了头去,「去去去去,让朕看这些,朕连昨个儿夜里的饭都要呕出来了。」
「陛下仔细瞧瞧,还认不认得我这义女?」
朱祈誉勉强回过头去瞧了一眼,大骇道:「这这这不是江爱卿那里的那个……」
「那妖怪贪图我这义女美貌,三番五次求爱不成,便对她下了恶咒。」韩老爷痛心道,「多亏得崔天师法力高强,才挽回了她一条性命。」
朱祈誉听得心里发毛,「可是……」
「若是陛下不幸,尽管去瞧瞧。」崔天师附和道,「我与那妖精过了几招,它为我所伤,元气大损,现在恐怕是人形不保,原形毕露了。」
朱祈誉拧起了眉毛,「随朕去瞧瞧。」
韩老爷与崔天师对望了一眼,暗笑了起来。
「我去……」
阿鱼一醒来,就又要下床做事,正在抹桌子的江霖连忙上前几步,捉住了他的肩膀,把他按回到床上,焦急道:「你什么事都不用做,好好地养伤就够了。」
阿鱼声音里似是有了一丝笑意,「你倒真把我当个废物了。」
「不识好歹,这分明是疼你。」江霖笑道,「今后就把你藏在屋里,别人金屋藏娇,我这就算是金屋藏鱼了。」
阿鱼沉默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
便是没有言语,也有十成的默契似的。只要那人坐在那里,江霖就觉得端茶倒水的样子都被他瞧在眼里,不知怎么的就不自在起来了。
江霖扔了手里的抹布,扭头看他,皱眉道:「不许想着‘做得不如我好’。」
「我没有。」
「你分明这么想了!」
阿鱼睁着眼睛望着他,眸子里盛满了无辜,「我没有。」
「那你刚才,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阿鱼顿了顿,「你在这里,真好。」
江霖顿时就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是是是,有我这倒霉鬼在这儿伺候着,大爷您只管舒舒坦坦地享受着就好。」他把沏好的茶水端到了阿鱼身边,「请用吧。」
他还未端稳,腰就让阿鱼一把搂住了。
「哎?」
阿鱼也并不说话,就只是那么搂着他,头抵在他的小腹上,一言不发。这莫名其妙的木鱼,也不知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江霖手足无措地叫阿鱼给搂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正事,推开他道:「对了,有件东西,我想给你。」
他从脖子里解了个玉牌下来,从中间一拗,那牌子就顺着条小槽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半。他把拆下的一半交到了阿鱼的手里,郑重道:「这个,给你。」
阿鱼接了过去,翻来覆去看了看,「是什么。」
「不是什么好货色,值不了几个钱,」江霖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颈,「但也算我们老江家传家的物件,娘说要是以后成了家,就得交一半到媳妇儿手里。」
「我本来就一穷二白,前几年在山脚下抱养了卉宝,就更没有姑娘愿意跟着我过苦日子了。」江霖避过阿鱼的目光,「现如今也只有你这条鱼在身边,就先给了你吧。」
他这话说得,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那笨鱼却也不吭声,只揣进了怀里:「嗯。」
江霖心里隐隐酸了酸,却还是强笑道:「你可得收好了,若是我以后娶了媳妇儿,还得找你要回来的。」
阿鱼愣了愣,看向他,冰冷的口气里带了点倔强,「你给了我,就是我的。」
江霖笑了笑,把另一半玉牌子也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怀里,「嗯。」
「爹爹,爹爹!」
原本在门口自己玩着的卉宝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皇帝陛下来了,皇帝陛下来了。」
「皇上?他来做什么?」江霖愣了愣,随后立刻回头道,「阿鱼,你先变成鱼,到水缸里去。」
阿鱼点点头,化了鱼一跃而入。江霖抱起了卉宝,连忙到门口去跪迎,「吾皇万岁万岁万……」
「江爱卿!」朱祈誉连忙一把把他扶了起来,身后的侍卫一拥而入,「你有没有事?!」
江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道,「托皇上龙福,草民一切安好,不知陛下前来所为何……」
「禀告皇上,没有找到鱼妖。」侍卫禀报道。
江霖心里一惊,犹豫着开口道:「陛下,什什什什么鱼妖……」
朱祈誉一把将他拉到了身后,凛然道:「给朕再仔细找!」
「陛下,依老道之间,」那老道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周,目光落在那口水缸上,「那鱼妖必定是在……」
他话音未落,一道符咒已经激射了出去,还未待江霖冲口而出一声「不要」,水缸便已碎了。
众人都屏息凝神地瞧向那里,却空空如也,只剩一地的碎片。那老道显然十分尴尬,吞吐道:「若不是在这处,便一定是在别处了……」
「别处个屁!」朱祈誉一把推开了他本来就毛发稀疏的头,「来人啊,给朕把这个妖言惑众的混球拉下去办了!」
「陛下息怒,」韩老爷连忙劝道,「那妖精法力高强,兴许是用了什么障眼法……」
「障你奶奶个头!」朱祈誉不耐烦道:「你们这群废物,一天到晚就只会搞这些怪力乱神的破事儿,有这精神,替朕想想怎么玩,该有多好?!」
江霖听着他发脾气,心中不免好笑,正在此刻,朱祈誉便一把捉住了他肩头道:「江爱卿,这群龟蛋扰了你清静,你随意处置。」
不,扰了我清静的,是您才对吧。江霖咧嘴憨笑着,却在内心无奈道。
「说起来,鱼奶娘呢?快让他出来,让这群龟蛋给他赔个不是。」
江霖微微一怔,却还是冷静道:「阿鱼他家中有些事,前几日回乡了。」
朱祈誉点点头,回手又在韩老爷脑门上敲了敲:「瞧见没有?人家回老家了!妖精能回老家么?!」
韩老爷屈跪着瑟瑟发抖,连连称是。朱祈誉摸了摸肚子,伸了个懒腰,「朕有点饿了,你,陪朕去吃梅花糕去。江爱卿,明日朕再来看你。」
那天师在一旁犹自讨饶,韩老爷却不闻不问地跟着朱祈誉径直出了门,连瞧都没有再瞧他一眼。等朱祈誉一行人出了门,那些个侍卫就把那骂骂咧咧着「妖精我跟你没完」「落到本道手里你就死定了」的老道一块儿押了出去。
江霖好不容易待他们离开了,便立刻栓上了门,在屋里转了一圈,小心翼翼地喊道:「阿鱼?阿鱼?」
他话音刚落,从房梁上便落下了个人。阿鱼奄奄一息地趴在了地上,一张口,便呕出一口鲜血来。
江霖脑子一空,无措慌乱地扶了他起来,眼巴巴地瞧着他淌着血的唇角,慌张地用手扶着他的下颚,却片刻就被染红了整个手掌。
「怎……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江霖白色的单衣顷刻之间就一片血红,他的眼里便只瞧得见那一片红色似的,吞吐着起身道:「我……我去找人……找、找大夫……」
他刚要起身,就被阿鱼拉住了衣襟。阿鱼竟然挤出一丝苦笑,气若游丝道:「你自己……不就是个大夫么?我只是……动了真元……」
他一张口,血便又涌了出来。
江霖连忙坐回到了他身旁,捧了他的后颈垫在了自己的膝上,强作笑颜啐了他一口,「我哪晓得要怎么看你,我又不是个兽医。」
阿鱼闭着眼睛,勾了勾唇角。
江霖看着他笑,沉默了片刻,眼泪便落在了阿鱼的唇边,那血痕就也随着泪水漾了开来。
他哭得眼前一片茫然,湿漉漉的脸庞却被阿鱼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江霖泪眼朦胧地看向他,阿鱼却只轻哼道:「苦……」
「我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帮你?」江霖抚着他的头发,声音嘶哑道:「什么药草?什么药引?那个能长生不老的太岁有没有用?」
他分明是个悬壶济世,医人无数的大夫,此时此刻,面对着心爱的人,他却束手无策。
「带我去……湖边。」阿鱼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似的,「后山的……那个湖……」
背后的人浅浅的吐息着,像是随时就会停止一般,好在紧贴在他背后的胸膛还是温热的,江霖吃力地托起他一点,开口道:「喂……哪有让恩公一路背着你,连个谢谢都没有的道理?」
阿鱼动了动,嘴唇似是开合了一下,便再也没有别的动静。
江霖心里一紧,又用力抬了抬肩膀支起了阿鱼的下巴,「本大爷这还跟你说着话,你可不许睡着了,听见没有?」
「……嗯。」
听得他一声轻哼,江霖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不少,却仍是怕他失了意识,便自个儿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你刚来的时候,也有一回,是你背着我。」
「那时我以为你是个臭脸又不爱搭理人的妖怪,却没想到你会特地回来。心里怪怪的,却还是挺窝心的。」
江霖觉得背上的人像是轻哼了一声,便又托起了他一点,继续说了下去:「再后来,你背着沙袋,一文钱一文钱地攒下来,帮我凑出租钱。我就想,这世上,哪里有这么傻的妖怪?就算不能直接靠法术敛财,也多得是旁门左道的法子,为什么偏偏要自己扛?」
「后来我才琢磨着,你是想让我这医馆,开得清清白白的,想让我这念想,也是清清白白的。」
说到这里,江霖自个儿也笑了起来,汗水顺着额头淌了下来,滴落到了眼睛里,酸涩得几乎睁不开了。
「我自幼失了双亲,又没什么亲人。自从收养了卉宝,又来了你,才知道一个家该是什么样的。」
「不管在外头有多疲累,都有一碗茶,一盏灯,一个人在等着候着。只要这么想着,就觉得浑身都有了干劲似的。」
「也不对,你明明连人都算不上,哈哈。」
江霖顿了顿,轻声地:「但是,谁叫我偏偏就是……喜欢你。」
他脸上虽红了一片,声音也轻,却有十成的温柔与坚定。
「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哪怕片刻见不着也想得要命。」
「就算你什么都不明白,我也还是……喜欢你。」
江霖笑了笑,继续道:「不明白,也有不明白的好。好赖没被别人先拐了去,我可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也总算没有吃亏。」
「世人皆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拉了一只小鱼鳍,也不知算不算数。但既然拉住了,我可不会再撒手了。」
「谁叫我喜欢你。」
江霖这么说着说着,用力歪过头去,抬起一边肩膀,蹭了蹭自己早就被泪水浸湿了的脸颊。阿鱼平静地倚在他的后背上,黑发垂落了一丝下来,在他的肩头纠结缠绕着。
像是甜蜜又苦涩的心事,解不开。
再绕过一个路口,面前便豁然开朗,月光下的神仙湖一如往常宁静。江霖轻柔地在湖岸边放下了阿鱼,一手托着他的后颈,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道:「到了……该怎么做?」
阿鱼吃力地睁开一点眼睛看向他,蠕动了一下嘴唇,转过头去,只看着那片月光下的湖水。
「是、是不是想去水里?」江霖连忙把他扶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水里。
一进到湖里,他们四周的湖水便泛起了一圈浅色的金光,金色的波浪摇曳着,温暖地拍打在江霖的身上。
随着那湖水的变化,阿鱼的身子也泛出了金光来,而后缓缓地成了半透明的。江霖吃了一惊,连忙要把他往岸边拉,阿鱼的身子却渐渐沉进了水里,他身上原本黯淡无光的鳞片,一浸没到那湖水里,就慢慢消褪了去。那在水里摇曳的长发遮住了眉眼,等被水波推开了,才能见着那水面下的一张安静的,仿佛是沉睡了的一般的脸孔。
明明是早就看习惯了的漂漂亮亮的脸,往常只要多瞧一时半刻就能让他脸红。这一刻瞧在眼里,却又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慌张意味了。
被修长有力的鱼尾轻轻地拍打着腿的时候,江霖才发现阿鱼的下半身正渐渐变回鱼尾的模样,金红色的鳞片在月光下闪动着琉璃一般的色泽。
江霖张大了嘴,忍不住伸出手来,指尖还未触及鱼尾,就听得背后一声惊呼:「您瞧,我早就说了吧,他是鲛人!」
江霖慌忙地转头过去,却几乎被密密麻麻的火把灼了眼睛,他抬起胳膊来的时候,才看清了岸边站着的韩老爷和崔天师。
韩老爷一手捋着胡子,眯着眼睛瞧着阿鱼,连声道:「好好好,果然这次没有错信你。」
江霖连忙伸手护着阿鱼,「你们做什么?!」
「江大夫,私纵鱼妖横行是大罪,老朽不忍心看你一错再错,特地邀了崔天师来助一臂之力,铲除这个妖孽,免得这妖孽祸害一方水土。」韩老爷悠悠着义正词严道。
「他何曾起过祸害?」江霖盯着岸上的众人,「分明是你贪恋长生不老之术,触犯了那太岁星君,才惹来灾祸!若不是阿鱼,那恶咒过及他人,这整个镇子上的人早都肠穿肚烂了!」
「江大夫定是被这妖孽迷了心智,才会处处替他说好话。」韩老爷「啧啧」几声,「江大夫既是皇上的救命恩人,又是我们这东岭镇上的在世华佗,还请崔天师务必救他一命。」
「救个屁!」江霖回瞪过去,「皇上已说了要拿此人是问,你私纵钦犯,可是要砍头的!」
崔天师笑眯眯地站在岸边,背后执了柄桃木剑,手里捏了几张黄符纸,笑道:「江大夫一时仁慈,私纵鱼妖,反被鱼妖所害。幸好韩老爷深明大义,冒死置皇命于不顾,只为救江大夫于水火之中。」
「你哪只眼睛瞧见我为他所害?」江霖冷哼一声,「到了皇上面前,看你怎么解释?」
「等江大夫到了皇上面前,自然已是奄奄一息无力言他了。」韩老爷笑着挥了挥手,「来人呐。」
江霖心里一惊,韩老爷身后的家仆已应声冲了过来,捉住了江霖要往岸上拖。虽说那班家仆一个个五大三粗,在水上却也使不出多大的力气来,江霖一边护着阿鱼,一边咬着吃奶的劲儿挣扎,那些人便也占不上多大的便宜。
「我才不会叫你们这群王八蛋……得逞!」江霖一咬牙,一拳头直冲面前的家仆的门面而去。他本来就不是个粗人,这一拳头飘乎乎又软绵绵,反而被人扣住了手腕,动弹不得。
「有本事放开我,咱们重新来过!」江霖梗着脖子大喊道,那扣着他的大汉啧了一声,一手肘就要直接冲着他的颈窝下来。
还未待及他有所动作,手腕就被什么人捉住了,往出一带,竟然整个人都飞了出去,重重跌回了岸上。江霖只感觉自己被往回一拉,就靠在了什么人的怀里。
他抬头的时候,便只瞧见阿鱼在月光下几乎苍白得透明的面孔,那沾在额头脸庞上的水珠幻化着一种迷蒙的光彩,仿佛这个人立刻就会消失不见似的。
「你好了?」江霖捧着他的脸,欣喜道。
阿鱼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抬起头来扫视着那一众伫立在水中呆若木鸡的人,浅色的双唇轻启:「滚。」
众家仆纷纷连滚带爬地爬上了岸,崔天师也显然有所顾忌,却依然不动声色道:「妖孽,若是你现在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全一条命,不至灰飞烟灭万劫不复。」
阿鱼的尾鳍时不时地露出水面,那金红的色泽几乎惹得站在一旁的韩老爷垂涎欲滴,不耐烦道:「你跟他废话个什么劲,快点完事不就好了。」
「可是……」崔天师吞吐道,「真见了这东西,他倒有些不像……」
「管他像不像!先收了再说!」韩老爷怒极,转头道:「把那小东西带过来!」
江霖一听「小东西」三字,心中暗道不好,只见被下人抱上来的,果然是大哭不止的卉宝。
「爹爹!爹爹!哇……爹爹!」
卉宝拼命挣扎着,头上的冲天小辫都散了,头发全都被泪水打湿了黏在脸上。他哭得连嗓子都哑了,只拼命地要往江霖这边跑,却被韩老爷一把揪住了前额的头发,掐了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笑道:「令郎这么可爱,想必江大夫一定不忍心看他有所不测吧。」
他从一旁的家仆手里夺了个火把下来,逼近了卉宝,笑道:「还是说那妖孽,比起令郎更重要?」
卉宝小时候碰落过火盆,见到火就怕,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暗哑着嗓子拼命想挣脱。那火星子溅落在他的衣角之上,已然慢慢燃了起来。
江霖再也忍不住,大喊着「放开他」拼命就要往岸上走。便趁着这一刻,岸上的崔天师竟然一拔那桃木剑的剑鞘,就要对他出手!那竟然是柄锃亮的真剑!
江霖一愣之间,面前身形一晃,阿鱼绕到了他的身前拥住了他,那柄剑直直没入了阿鱼的后背之中。
崔天师见时机已到,便从袖中取了套形似九根筷子法器出来,飞身掠到了水面上,一根一根钉进了阿鱼的琵琶骨之中。
江霖被阿鱼紧紧地拥在了怀里,瞧不见发生了什么事,心急如焚却又怎么都挣脱不开。只听得那崔天师大笑道:「这是我派祖师爷所传下来的法宝‘锁妖簪’,妖孽遇此法宝,皆会真元尽毁法力尽失。我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今个儿落到本道手里,都是死路一条!」
江霖只觉得脸颊边一湿,流到他肩头的却全是暗红的鲜血。他用力要挣脱阿鱼,却被阿鱼牢牢锁在了怀里。
待那九根锁妖簪全都钉入了阿鱼背上,阿鱼再也没了气力,手一松放开了江霖,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那从方才被剑刺入的伤口里涌出的鲜血染红了一大片水面,叫人触目惊心。
不待他伸手去扶起阿鱼,江霖就被一把拉起来扔向了湖岸边。一众人呼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阿鱼从水里抬了出来。
韩老爷一手放开了卉宝,拊掌笑道:「崔天师不愧为人中龙凤,区区一个鱼妖,手到擒来。」
卉宝拖着哭腔扑进了江霖怀里,江霖瞧着他们把阿鱼放到了岸边,吃力地要伸手去拉,却被崔天师一脚踹到了旁边。
「江大夫,您是皇上身边的红人,若是轻举妄动出了纰漏,我可怎么跟皇上交代才好?以防万一,江大夫还是去我的别苑休息段时日吧。」韩老爷转了个身面朝他,向崔天师使了个眼色。
崔天师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热情地拥住了江霖的肩头,「江大夫,随我来随我来。」
江霖甩开他,「拿来你的脏……」
他话音未落,后脑已被劈了一掌,接着便失去了意识,沉进了一片黑暗里。
「爹爹,爹爹……」
江霖醒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和卉宝被囚禁在了一间昏暗的柴房里,看来这便是韩老爷所谓的「别苑」了。透过两指款的门缝看去,门外上着把乌黑锃亮的锁,看来是有心将他们困在此处。
「爹爹,我好渴……」卉宝有气无力地趴在江霖怀里,小手的手心都是冰凉的。
江霖虽是心疼,却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扒着被木板层层钉起的窗缝,扯着嗓子叫了几声,远处晃过来了个家丁模样的人,远远叫道:「鬼吼个什么劲?!」
「我……我儿子口渴,能不能给口水喝?」
「有有有,还有琼浆玉酿,等那妖精死了,就送你们爷俩下阴曹地府,就自然喝得到了!」
那人说完,还「哈哈」大笑了几声,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再来一把」的人声,那家丁便晃晃悠悠地转身回去了。
将他们幽禁在此处,也算是个对付阿鱼的筹码。若是皇上问起来,也只要交代「是被鱼妖所害」就好,过几天只要悄无声息地把他们父子两个毁尸灭迹,便再也没有人知道。
江霖颓然倚着门坐了下来,把卉宝搂进了怀里,低声道:「卉宝……你愿不愿意,和爹爹一起去个新地方?那里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爹爹还会一直陪着你。」
卉宝抬起头来,嗓子虽然哑了,腔调却依然是甜软的:「大鱼去不去?」
江霖像是心里被针扎了一下,却还是点点头,「兴许他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们了。」
卉宝眼睛一亮,欢快道:「那快去快去!」
江霖笑了笑,把他搂进怀里,柔声道:「那你先好好睡一觉,等睡醒了,自然就能见着阿鱼了。」
卉宝应声乖乖闭上了眼睛,江霖却心如刀割,只好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哄着。
若是真有那西方极乐,不知他和卉宝还能不能遇上阿鱼。他们为人,而他为妖,即便到的了那里,说不定也是人妖殊途。
偏是想,偏不得善终。这世间爱恨离愁的悲剧,大抵如此。
但若是有轮回,他也绝不会害怕后悔,再遇上阿鱼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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