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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四 译事

书籍名:《一往而深》    作者:万川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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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赴南方之约,叶祺破天荒地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
  陈扬见他一脸严肃,到了嘴边的调侃硬是咽了下去,只默默给他递上车钥匙而已。关于此事的谈话昨晚已经进行过了,叶祺的郑重其事并不夸张,因为约他见面的人是南方。
  既然南方出面,那么一定是为了与路程有关的事情。路程这位众说纷纭却享誉文坛的作家,以及他身边不离不弃的爱人兼合作伙伴南方,对于任何热心文学的人而言都是永远的话题。陈扬和叶祺自相当年轻的时候起便是路程的读者,他封笔前后的无数传奇也都是一桩桩看着过来的,因而前些日子叶祺接到了南方的电话简直觉得是做梦。
  “我记得南方一直对外宣称,不愿意让人翻译路程的作品,说是要尽量维持路程的原意不受译笔的影响。为什么他会忽然改变主意?”陈扬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问的。
  叶祺想了一会儿,问他:“南方今年多大了?”
  陈扬哪里会熟知这些细枝末节,于是起身到书房去翻了半天旧书,最后在叶祺的某张书签背后看到了潦草的记录,正是路程和南方的出生年月。略略一算,得出的那个数字竟然令人心惊。
  总觉得他们还年轻,自己也还有资格横冲直撞。然而流光易逝,转眼物是人非。
  “风华正茂的下章,永远是风流云散。”叶祺低声说出这一句路程的名言,陈扬回给他一个会意的眼神,却终究笑不出来。
  南方恐怕是什么都想清楚了才开始办这件事:明知日后必定有人会着手翻译路程,不如在自己还有能力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两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黯然之下索性把书架上所有署名“路程”的书都拿了出来,堆在地板上静静看了大半天。

  路程在大学时代的中后期已经成名,那时候叶祺还在初中里研究如何用“苍茫乾坤,日出东方”这样的开头来吸引注意。不过这样的年龄差距也有它的好处,路程的作品陪伴叶祺走过了整个青春期,又在他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让他读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其他含义,确实称得上是他最钟情的作家之一。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叶祺从不把路程如何杰出如何重要宣之于口,但书柜里终究辟出了单独的一格来存放他的全集:从蜚声文坛的长篇到刻薄辛辣的短篇,从文言文的戏作到英文写就的文学评论。
  有些人注定是时代的象征。
  他们年少轻狂就引得世人仰望,中兴之时又赚来一身荣光,平白羡煞无数旁人。路程从来不是可以预测的角色,因而没有人看到他的晚景。平淡也好凉薄也罢,统统被意犹未尽的省略号潦草带过。
  ……
  综上所述,纠结在各种情绪中的叶祺大半夜都清醒着,翻来覆去脑子里全是路程写过的场景和人物。陈扬在四点钟的时候突然坐了起来,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痛苦道:“要不你就起来吧,到书房去再把那一地的书看一遍。亲爱的,我这是外源性失眠啊……”
  叶祺难得没跟他斗嘴,想了一会儿还真的又去看了。
  他那身体典型的气血不足,格外经不起熬,结果去赴约的时候直接顶了一双可以送卧龙自然保护区的黑眼圈。
  陈扬也算是情令智昏了,细细看去竟然觉得这样的叶祺特别好看。原本润泽的眉目被由内而外的肃穆感浸透,稍显苍白的脸色露出不多不少的一点憔悴,黑框眼镜深灰大衣,整个人立起来的时候简直气势迫人。表情纹丝不动,但却偏偏更衬得他温平稳妥,那些被疲倦和紧张冲淡了的表象转而藏在了里面,不期然竟隐隐流转着令人移不开眼的光华。
  这样上下一打量,陈扬哪里还说得出劝他别太挂心的话来。他只好默不作声地送叶祺出门,暗自希望南方让他翻译的是他比较熟悉的某一本,省得他一冲动又废寝忘食。

  午后的阳光很轻灵,透过了梧桐叶又投射在咖啡馆的木纹桌面上,光斑杂乱,但看着并不讨嫌。周遭没有多少人声,叶祺一向对自己挑地方的品味自信得很,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二十分钟抵达后便一个人先在窗边的座位坐了。
  叶祺是个很勤奋的译者,各种题材都乐意尝试,现在随便走进街头的书店基本都能看到他的译作。很多作者看重自己的文字,有些人甚至会从国外飞到上海,专程与中译版的译者交流。只要每一章都尽职尽责地去翻译,那么见多了这样的郑重也就感觉平淡了,至少叶祺自己是这样认为。
  但他从没这样紧张过,短短二十分钟竟然看了十几次表,反应过来的时候连手心都有了薄薄一层汗。
  南方算大半个生意人,平生守时已成积习,次次都是早五分钟到场。叶祺起身与他握手,无意掩饰自己久等的事实,态度相当坦率。
  南方坐定,微笑着冲他点点头:“你到得很早。”
  侍者按叶祺事先的吩咐送上咖啡,南方拿起来抿了一口,不由又笑了笑:“而且点了路程最喜欢的咖啡等着我。你果然看过路程写的每一个字。”
  叶祺直视他的眼睛,落落大方,说出来的话却透露着谨小慎微:“希望这样的讨好不会太刻意。南先生,久闻大名。”
  南方抬眼望向他,赞赏之色同样毫无掩饰:“叶教授,你跟我想象得几乎完全一样。”
  当初刚走上大学讲台的时候,学生一口一个“叶老师”就让叶祺花了三四年才习惯起来。后来升了副教授,又升了教授,由于人实在是相对年轻,学校里还是称呼他本名或者叶老师的人居多。南方这一声“叶教授”,叶祺当真是听不惯。
  “我怎么说也比您小十岁,您还是直接叫名字吧。”迎视南方含笑的眼睛,叶祺由衷道:“真
  的,我一直不习惯以职称为称呼。”
  “要说客气,张口就叫我‘南先生’的可是你。”
  叶祺顿了一下,有些探究意味地看了看南方,不料对方却直接把一叠打印稿推到了他面前。
  这时候如果再问别人为什么决定得这么干脆,可能就真的不识抬举了。只简短地说了声“谢谢”,叶祺接过装订成册的文稿就开始翻阅了。
  “这好像是路程在美国出版的那本日记体旅行随笔,但是……”
  南方啜着咖啡,平和道:“但是跟你看过的版本相差很多。以前出版过的是沈洛大篇幅修改后的版本,你手里拿着的才是路程的原稿。”
  叶祺眼里写满了问号,但他没有问,只是静静地等着南方说完。
  “路程下笔从无忌讳,所以先修改再出版也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肯定有问题要问我,比如为什么中译版倒是准备直接翻译原稿之类的。但我希望你先回去认真地看一看,如果还有什么需要
  我解答的,我一定效劳,可以么。”
  叶祺当然应允得极干脆,甚至掂量着那些纸张的厚度,隐约有了一点兴奋的笑容。
  南方却不知不觉收起了公事公办的态度,一边看着街景一边感叹:“路程以前忙着写东西的时候,总说不同的咖啡豆味道差得很远,每一种都能带来不同的灵感,可我一直都尝不出来。”
  无波无澜,叶祺读不出任何正面或是负面的情绪,只好斟酌着劝慰:“路先生封笔的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
  南方不想让他为难,很快便自己回过头来笑道:“是啊,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谢谢你的好意,我很荣幸。”
  说罢随意举了举咖啡杯,竟然只是在感谢这一杯热饮。
  “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路先生近来身体好吗?”
  南方笑得平淡温雅:“比前几年好一些。无非是遵医嘱静养,劳你费心了。”
  叶祺妥善地收好文件,从此却再也聚不拢与南方闲话的心思。初读路程的时光仿佛重现了,他几乎无法维系自己与现实的恰当关联感,一心一意只想找个地方从头读到尾。
  后来连南方都看得一清二楚,最后跟他握手告别的时候还揶揄了两句,“让你这样的热心读者放着文稿不看,简直是人道主义灾难”之类。叶祺只是笑笑,并不分辩什么。

  叶祺真的忙起来,那是浑然不知日升月沉的。看他成天闷在书房里,陈扬自觉主动地把一日三餐
  都备好了送给他,水果甚至是去了皮切成块才递进去的,简直惯得无法无天。
  这天,夜深得发寒了叶祺才翻完眼下的一章,摸回卧室去发现灯已经关了。他以为陈扬睡着了,轻手轻脚上了床,结果陈扬默不作声地往一边挪了几寸,给他空出了大半的床铺。
  “陈扬?”
  呼吸声听上去有点重,但没有回答。
  “对不起,这几天都没顾得上你。”说着,叶祺抬手把他身上滑落的被子拉回去,顺便抚了一下他的肩头:“你生气了?”
  陈扬毫不客气地甩掉他,还是一声不吭。
  工作固然重要,但陈扬的情绪无疑更加重要。叶祺愣了一愣,转而亲密地贴到了他背上:“到底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你告诉我啊,我一定改。”
  陈扬狠狠一巴掌拍在壁灯的开关上,人也猛然坐了起来:“你改?我说了多少遍,你不能熬夜不能熬夜,你改过吗?你自己看看,现在几点了?”
  叶祺摸过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眼看过去便低了声音:“两点……”
  “你是从不把医嘱往心里去的,可我记得!一旦熬了夜,明天你睡得再晚都没有用,你到底懂不懂啊!你这每张银行卡的卡号都记得一清二楚的怪胎,怎么就不能多记这一件事?”
  陈扬盛气凌人,叶祺自知理亏,因此这一番义正辞严的指责之后,房间里竟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原本怒火熊熊,硬压了一个晚上之后已经冷了不少,现在又因为沉默而无以为继……陈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张疲惫且歉疚的面容,长叹一声,只能苦笑:“是,我倒忘了,你是永远不会跟我吵架的人……对不起,对不起有什么用,下回你忙得忘了又是这副可怜相,你……”
  叶祺扣着他的后颈骤然发力,陈扬迫不得已地俯身,接下来自然是不容拒绝的、温存的吻。
  可吻完了,陈扬还是笑不出来。发火是万般无奈的最后一招,如果没有效果,那他这辈子就别想
  再说服叶祺了。
  “你听好了,别把你的身体当成是你自己的。你是为了我,所以不能熬夜。”
  叶祺的眼睛映着昏黄的灯光,说不出的温润澄明。陈扬不知不觉放软了语气,命令的句子说出来倒好像是在求他。
  侧脸被他轻轻地抚摸着,陈扬仔细感受了一下:还好,不算太凉。为了不让叶祺夜里觉得冷,年年打入冬起他们就盖上了羊毛厚毯。但陈扬身体好得很,常常半夜里热得要命,只好想办法把毯子往叶祺那儿拽。最难伺候的还不是这个:叶祺的心脏输氧能力欠佳,被子压得太重了他又会不舒服。每每折腾到最后怎样都不行,他会迷迷糊糊地从厚毯子那边蹭过来,然后抱着陈扬汲取热量。
  还有他刚才拿起来看的那块表,还是几年前自己送给他的,作为迟到的十周年纪念礼物。那个时候信誓旦旦,说全当两个人相识十年从未分离,然后安安稳稳就这样过下去。
  平静生活的人证物证俱在,陈扬虽然不说话,但眼睛里已经没有多少愤慨了。
  “以后如果我在书房,你九点半的时候来提醒我一下,十点前我一定把手上的事结了。”叶祺湿漉漉地舔着他的唇角,既煽情且诚恳:“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
  这种话也只有叶祺说得出口,还一脸深情说得理所应当。陈扬只好顺着他的意思点头,随即便被叶祺抱得更紧。
  肢体交缠,某部分的反应也无可遮挡,滚烫的温度仅隔着一层棉布就这么贴了过来。陈扬无奈得很,伸手在他腰间慢慢揉了几下,低声劝道:“明天吧,现在太晚了,你该睡了。”
  那什么精神了,整个人也就精神了。叶祺单膝跪在陈扬腿间,还无辜地眨着眼:“我这样怎么睡啊……”
  陈扬一把将他推回枕头上,自己屈身在被窝里滑了下去。
  叶祺想拦,但已经拦不住了。陈扬口腔里的热度差点让他浑身都烧起来,进进出出都让他心满意足,按部就班地以他最喜欢的方式点燃了一切。
  “你……别,慢一点……真的,我受不了了……”
  陈扬忽然把他吞到了底。顶端沿着上颚的凹凸一路蹭下去,快意炙热而澎湃,叶祺立刻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气了。
  脑子里那根克制的神经被越拉越紧,最后陈扬把他压制在被褥深处,诱导着他释放得淋漓尽致。
  “好了,你可以睡了。”
  叶祺从背后抱住陈扬,犹在剧烈起伏的胸口紧紧靠在他的脊梁上:“你还生气么。”
  陈扬抓起他的左手,不轻不重地啮咬了一阵戒指附近的皮肤,随后便懒得再动弹了。
  叶祺这才觉出深重的倦意来,下意识拉扯着裹起被子,整张脸埋在陈扬的项间睡了过去。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叶祺完成了初稿准备集中精力进行修改的节骨眼上,年糕病了。
  公司的股份每位副总都有一点,这个团队在数年前就已经稳定下来,唯一的变数就是陈扬什么时候放手不管。之前他不是没动过直接把事情全扔给副总们的心思,但连着几个相当重要的标都没有拿下来,学弟们一个个呕心沥血的样子他看了也不好意思,于是这几年还是尽量每天都往公司跑。
  按说一个刚刚接近四十的男人正值年富力强的好时光,陈扬的同龄人们都在拼死拼活地聚敛财富,但他的心思并不情愿放在这个方面。在叶祺潜移默化的影响下,陈扬认为与其朝九晚五还不如开一间小小的酒庄,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在家练练字看看书也不错。
  事与愿违,怀揣活神仙梦想的陈总经理此刻还是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小猪刚送来的策划书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因为工作而脑子不清楚的人,还有一条因生病而脑子不清楚的狗,这一人一狗让他怎么也放心不下。明明挺好一份策划书看得他眉头直皱,陈扬自己也知道目前这心理状态不适合做决策,于是拧开家里带来的保温杯喝了一口。
  那是叶祺炖给他的银耳薏仁xx汤,那个xx他没尝出来是什么,当然也没敢问。因为叶祺买东西常常是不看价的,你永远也不会想知道他用什么价格买回了什么东西。上回他在巴黎偶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款婚戒,瞄了一眼标签上的数字,从此留下了极难磨灭的心理阴影。
  当时他简直想冲进店里去逼问人家“凭什么”。这是白金戒指,没镶钻,但为什么价格是按克计算的五倍多?!你们以为这世上就没人关注国际期货市场上的白金价格吗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亏得叶祺在他身后把人拉住了,连声宽慰他“既然买了你就戴着,管它到底多少钱呢”……问世间钱为何物,直教人锱铢必较。陈扬好歹是个从商的人,听了这话愈发憋闷,险些在香榭丽舍大街上吐血。
  事实上,基于种种前科,陈扬严重怀疑年糕是吃了什么叶祺喂给它的奇奇怪怪的东西,所以才毫无预兆地生病了。宠物医院的诊断还真不是很乐观,开了药让他们磨成粉混在水里给它喝,然后还接了句“如果觉得不好要赶紧送过来”。
  兽医说这话的时候,年糕没精打采地趴在台子上喘着气。吃了老是吐,因此它也不愿意再进食,他们只能带它去打营养针,看着实在是可怜巴巴。原本威风的黄毛黑背大狼狗成了萎靡不振的拖把一只,从小就给它挂在脖子上的铃铛也不怎么响动了,成天就只呆在地毯上望着两个人类来回走动。
  陈扬越想越头大,索性把策划书装进了公文包,用内线电话通知小猪“明天上午召开高层会议讨论”,自己一阵风似的开门走人了。
  客户放在那儿又不会跑,该发展的发展,该放弃的放弃,来来回回总在纠结这些事情。每年都要亏几笔再赚几笔,陈扬已经历练得十分淡定,相比之下倒是家门里的爱人与爱犬更让他挂心。
  实际情况证明了他的猜测,家里果然乱得可以。
  年糕睡着了,听到开门的声音稍微给了点面子,那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大脑袋从前腿上抬起来片刻而已。陈扬暗想明天最好带它去复诊一次,然后环顾四周寻找叶祺的踪迹。
  淡淡的酒味从卧室里一路飘出来,陈扬循着味道推门进去,正撞见叶祺拿着高脚杯倚在床头,满眼的呆滞。
  “嗯?这瓶刚打开?”
  叶祺把笔记本从自己腿上拿来,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是,开了很久了,不太想喝……喝了也没用,累死我了,什么都看不进去。”
  陈扬坐在床沿上勾起他的下巴,认真看了一会儿他眼睛里的血丝,当机立断把电脑挪得更远了一点:“别看了,我看你快疯了。南方到底让你什么时候交稿?”
  “半个月以后吧。”叶祺觉得陈扬又要骂他神经,赶紧又解释了几句:“我是怕到时候来不及,或者临时想到还有什么地方要改动……”
  陈扬换好衣服便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额头,顺手把他摁进怀里:“行了,我知道了。你歇会儿吧……要不我读给你听?”
  “会很慢的……”脸颊刚碰到陈扬胸口的皮肤,耳鬓厮磨的熟悉感觉就铺天盖地地涌了上来。叶祺环着他的腰。刚说了几个字就连眼皮都垂下去了。
  “再慢也比你放着不看好点。”
  分明是深秋,外面寒风大盛,房间里却是“春如醉,人双睡”的旖旎气氛。陈扬一手揽着身上有点发凉的大型生物,一手在无声地移动光标。除了两个人的手表在床头柜上滴滴答答,就只有他的声音低低地回旋在空气里。
  叶祺一动不动地听着,偶尔发出几个表示可以继续的单音节,唇边还微微带着一点笑意。他从来没有放松过对语音标准化的执着追求,这会儿听着陈扬一句原文一句中译地读着,满心欢喜,甚至比听着BBCNEWS还惬意。
  他的脑子此刻转得很慢,全都是“我喜欢你的发音”、“我喜欢你腰上的手感”之类乱七八糟的念头……然后他忽然开了口:“停,把刚那句再读一遍。”
  “I always appreciate the announcement by Wilde that to love oneself is the beginning of a life long romance.Yet as far as I’m concerned,to love you is the beginning of my real life.”
  叶祺在他看不见的角度里微笑:“中文呢?”
  “我一直欣赏王尔德的一句话,他说爱上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端。但于我而言,爱上你才是真实生活的开端。”
  这不是长句,也不是难句,原本没什么好纠结的。陈扬忽然意识到他只是想听情话而已,于是抬手在他头顶揉了一下:“还要听吗?”
  叶祺点头,于是陈扬又读了一遍。
  然后叶祺来劲了,指挥他去读第十二页、第三十八页、第一百七十五页的各种情话,陈扬一一照办。
  因为爱一个人,你会愿意纵容他所有的矫情和腻歪,无论何时何地。
  而叶祺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他觉得之前所有的疑问都可以不必再去打扰南方了。陈扬正在读的这些句子,正是沈洛大幅修改时弃之不用的部分。这一切实在太不公平:凭什么路程的每一个字都供公众仰视,唯有他对南方的爱意不能见光。南方希望中译版忠实于路程的原意,那他自然有他的理由。何谓不足为外人道的情愫,何谓挂念多年依依不忘,叶祺自认是再清楚不过了。
  这一天的熔金落日,就在絮絮低语里烧红了漫天云霞。

  叶祺交出最终版译稿的那一天,整个上海暴雨如注。
  陈扬主动提出晚上陪他出去放松一下,没想到叶祺接了句“你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原本打算趁着夜色在街上漫步一会儿,但雨势惊人,他接了叶祺后只好直接开到住宅楼对面的街边才停车。
  冬天很少有这样大的雨,车停稳了叶祺并没有直接开门下车,而是无言地看着车窗上不断汇聚的汹涌水线,仿佛已然累极了。
  陈扬把手放到他腿上,用意单纯地抚摸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是觉得不该打扰他的静默。
  但他终究还是被打扰了。两个人的手指温暖地交缠,虽然真实的情绪还隔着一层解释,但彼此正安安稳稳待在一起的感觉已经准确无误地被传递了。
  叶祺握着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点,然后颇有些沉寂的声音缓缓在车里响起来:“昨天最后校正的是他们在香克林镇的游记,我正好有件旧事想拿出来说一说,你要听么。”
  陈扬把他的手牵起来,自己低下头去吻了一吻,算是无声的允诺。
  “我在英国的第二年,学校里给了两个名额让在读博士去参加一个他们国内的研讨项目。那时候教授们都知道我跟沈钧彦的关系,所以那两个名额就让我和他一起去了。”
  陈扬点点头,但很快反应过来叶祺没在看他,于是又多应了一声。外面太暗了,就着车里的灯光其实车窗已经成了镜面,叶祺把他的犹豫迟疑看得一清二楚,当然也没去点破。
  “那次研讨的举办地点离香克林镇很近,我们到了那儿才发现,各校派来的都是年轻的博士生。仗着经费充裕又没有人监管,好像是剑桥那几个人提议的,我们后来就索性租了车,一路开到香克林镇去。”
  陈扬实际是忐忑的,但不想表现地太明显,最后成了没话找话:“听说很漂亮,那里海边的悬崖美得让人跳下去也心甘情愿,是真的么。”
  “也许吧。”叶祺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然后又回到他想叙述的主线上去:“我们这一群人是早上到的,除了开车的那几个躲着睡觉去了,剩下的都等不及要出去玩。谁知道到了晚上,忽然一场暴风雨把我们都弄得措手不及。”
  “那场雨比现在大得多了,海风吹得雨水几乎是水平方向打过来的,我……”他皱了皱眉,彻底沉进回忆里:“我在小酒馆里已经喝多了,正跟几个学文的家伙一起在街上晃荡,莫名其妙就被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陈扬用目光描绘着他的面部轮廓,试图从这陌生故事的讲述者身上读出惯常的熟悉来。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叶祺这个人是一本读不完的悬疑小说:他永远无法预知下一章是忧伤还是欢愉,是沉郁还是轻快。
  “他们都说那场雨里的香克林镇就像还原的《呼啸山庄》场景,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真的,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只知道我很难过。你别以为我在感受力这方面从未有过挫折,不是这样的。那天沈钧彦没喝酒,但雨太大他不敢出来找我。他打了无数个电话给我,可我一点都不想接……看着其他人在街上狂奔,笑的笑,哭的哭,那一刻我以为我就是个死人。”
  这话不是等闲说得出口的,因为沉得无法承受。叶祺口干舌燥,随手拿起车里的矿泉水瓶灌了几口,然后接着说:“我那个时候就在想,会不会我这一生都只能带着空洞生活。我只能在不同的场景怀念同一件事情,同一个人,然后假装我拥有敏锐的洞察力,靠着写那些言不由衷的论文混日子……一个人想要透过文字去理解其它人,首先他自己要有一颗活着的心。你明白么,没有你,很多我引以为傲的东西也都不在了。”
  陈扬不打招呼地关掉了车里的灯,用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来,语气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我明白。”
  叶祺猛然一愣,下意识地探身碰了碰他的嘴唇:“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我只是……”
  “不用道歉。”陈扬抬起一只手覆上叶祺肩头,是轻是重连自己也分不清了:“不管你信或不信,你说的我都明白。”
  叶祺几乎有些后悔,为什么要一时任性,把自己都不想提的陈年旧事摆到陈扬面前来。他的过去未必比自己的轻松,偶尔提及的几件琐事也肯定不是战乱区志愿经历的全貌,只是他不肯拿以前的疼痛来扰乱如今的心境。或者,再直白一些,是他舍不得自己沾上那些血污。
  他和陈扬好像总在重复这一过程:勾起一点点伤心,相互亏欠,然后用千百倍的感情去补偿。罢了,欠了他一辈子,哪里还多这一件旧事。
  一时激动之后,陈扬用最快的速度恢复了常态。叶祺给了他一个长而细腻的亲吻,似乎想在缱绻里溺死所有不愉快的过往。
  陈扬为他撑起长柄伞,跟他并肩横穿街道走进楼道,然后在门口把他身上的水迹一一拂去。
  他想,我一定不能再给他回忆这些的机会。让他过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就能掩掉更多的沉黯。
  人总是要往前看的,这是不容逆转的事实。
  我至少,可以拥有他的全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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