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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卑微的过去(补完)

书籍名:《啸剑指江山》    作者:紫舞玥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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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扶摇宫。
  天耀卫甲十四曾急匆匆来找耀陛下,不过被当值太监拦下了,被告知陛下有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有事等到天亮再说,甲十四皱了皱眉,只好又离开了。
  宫外冬风寒,帐内春风暖。
  此刻,宽大华丽的龙床上有人影在摇晃,一番云雨自不必说。
  也许是今日玩得太过尽情,两人疲劳的很快就入睡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萧初楼觉得自己身处黑暗中,略有一丝亮光由远而近,耳边忽而传来嘈杂的说话声,时远时近,听不真切。
  仿佛有房屋倒塌的剧烈轰然声,有凄楚的哭喊声,有尖锐的金属摩擦声,还有医院里医疗仪器滴滴声……
  他似乎看见弟妹在哭,病床上,躺着的父亲和母亲苍白脸色——有一块白布即将盖上来……
  睡梦中,萧初楼感到自己在奔跑,似乎后面可怕恐怖的东西在追赶一般,只要自己一停下就会被吞噬掉!
  昏天地暗,地动山摇!
  萧初楼努力的回想,他在跑什么?这里是哪里?为何要跑?
  地面上到处是裂开的缝隙,毫无征兆的龟裂!
  这里是……四川……蜀川?!
  “啊——”萧初楼猛的坐起身来,眼神散乱,沉重的急促呼吸着,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后背完全被冷汗浸湿了,简直好像是在水里溺水捞出来一样,迫不及待将空气吸入肺里。
  “怎么了?”
  沉沉的嗓音还带着欢愉后的干哑,玄凌耀被身边的动静惊醒,起身伸手揽住对方的背,才发现掌心摸到一手的冷汗。
  萧初楼下意识摇摇头,双眼闭上一会儿又张开,发现这里还是东玄皇宫,很快从噩梦中清醒过来。
  他回头朝男人安抚地笑了笑:“没事……”
  玄凌耀微蹙双眉:“……做噩梦了?”
  他凝望着萧初楼的眼睛——此刻那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也不似刚睡醒的迷蒙,那双似乎没有焦距的黑眸,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疲惫、迷茫,甚至丝缕难以察觉的恐惧和痛苦。
  “唔……”萧初楼一手覆上额头,随意甩落淋漓汗水。
  一扭头看见男人淡淡忧虑的神情,对方的手掌还缓缓抚摸在自己脊背上——一如他沉默无声的关怀慰藉。
  萧初楼忽而心头一热。
  原来啊,他终于不再是孤单一人。
  可是……
  可是……
  “我梦见……曾经一位好友。”萧初楼沉默良久,低哑着嗓音缓缓开口,他垂着头靠在床栏上,习惯性地伸手捞烟杆——捞了个空。这才想起来此处不是自家王府。
  他自嘲地牵了牵嘴角,半张脸藏在额发阴影里。
  耀帝陛下也早已没有睡意,他保持着方才的坐姿,默默听着。
  萧初楼说得很轻很慢,眼神飘忽陷入回忆:“他……是家里的长子,父母从小就对他寄予厚望,管教甚严,对小了五六岁的弟弟和妹妹,则宠爱很多。有什么穿的吃的,都是先给连个小娃娃。”
  “可是他很调皮,那会儿家里并不富裕——呵,其实是很穷,他小时候常常溜到邻居家,偷点人家吃剩喂狗的肉来吃,然后被那条凶狠的大狼狗追的满街跑,最后被咬得浑身是伤逃回家里……”
  “父亲对他是极严厉的,每当这种时候都会拿着碗口大的竹条抽他一顿,拎着他去邻居家道歉——几乎没过几个月都要再编一根新的竹条,因为之前的抽的太狠都抽断了……”
  “有一次,他又带着一身伤回来,父亲二话没问,就是一通狠打,他一声不吭,最后甚至痛昏过去了——新伤旧伤加在一块儿,发炎化脓,可是偏偏没钱看大夫,只能用些乡下的土方法治,每天喂点小米粥。”
  “那会儿,他娘每天白日里做完农活,还有接一些缝补的活计,挤出时间照看弟妹,整个晚上还得守在他旁边,生怕夜里病情又加重……整日整夜的,连个觉也没法睡。”
  “所幸他从小身子骨就硬朗,嘿,居然硬是扛下来了。”
  “——然后他惊奇的发现,可以下床的那天,饭碗里竟然多了一小块肉。”
  说到此处,萧初楼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飘渺暗沉,带着浓浓的涩然:“他那时还不知道,别说那块肉,就是那点草药钱,都是他老爹舔着脸跑到邻居家又是哀求又是下跪,才凑出来的——就如同父亲当时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被一些富家子弟辱骂爹娘,才沉不住气去跟人打架的。”
  “他老爹是个极傲气的人,满腹经纶,只是一生不得志……”
  “文革那会儿……”发现自己说漏嘴,萧初楼马上换了个词,“就是遇上文字狱吧,全家都被牵累,父亲也被打落尘埃,原本是个读书人,也只能靠着一点体力活来养活妻儿。”
  “这样一个倔强清高的老男人,一生里唯一一次下跪,就为了——”
  “……就为了换那一小块肉!”
  萧初楼平缓的声音忽而有些走调,藏在被子底下的手指拽得发白。
  玄凌耀深深叹息——他自幼锦衣玉食,地位尊崇,自然不可能体会那般卑微如蝼蚁的平民生活。
  他只是单纯的怜悯那样一个可怜的、卑微的孩子,或许也有些奇怪这样一个社会最底层的孩子居然会和蜀川王成为朋友。
  而对方述说的语气,几乎让他错觉,萧王爷是在缅怀自己的过去。
  尊贵的帝王不免暗自为自己的敏感而略觉的好笑。
  一面说着,萧初楼阖上眼帘,接下来的话里透着淡淡的自嘲:“他父亲总说,不疼到骨头里,是长不了记性的……那时候,他还不懂事,怎么会不怨呢?”
  “怨恨贫穷,怨恨地位低下,怨恨世道不公,怨恨生活太过艰辛,怨恨爹狠心,怨恨娘偏心……也怨恨自己,没本事。”
  “……其实他很幸运,他是家里唯一能够上学的孩子,他不必为自己的学费而发愁。”
  “或许是叛逆期,又或许是太早熟,小时候却常常逃学,不懂珍惜。老爹越是打他,越是逃得厉害。”
  “还很羡慕自己的弟弟妹妹,中途辍学去打工,哦,就是找事儿做,赚几个钱。”
  萧初楼手指尖不经意的抚摸过身上柔软华贵的锦缎被单,他恍惚想着,这可是实打实的古物啊,要是卖到现代去,换成硬币都能把他给砸到死!
  或许是看出他的走神,玄凌耀淡淡出声:“后来如何?”
  “后来……过了很多年,”如今的蜀川王眼光迷离的偏着头,低沉道,“他读书终于熬出了头,入读高等学府的那年,父亲病倒了。”
  “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老父亲居然只剩一个肾,原来他曾经卖掉了一个,供他读书……”
  见玄凌耀疑惑地抬了抬眉毛,萧初楼顿了一下,解释道:“总之,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而且永远没法治好。”
  “那会儿,他爹娘不过四旬年纪,却已经两鬓斑白,活脱脱像花甲之年。二十年的年华,为了活下去,为了养家,为了——他这个儿子……付出了多少,辛酸和困苦?”
  萧初楼住了口,良久,才轻声道:“无可计数……”
  “是啊,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贫富,都是一样的。”约莫是想起了自己的母妃,君王淡淡颔首,面上露出追忆的神色。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这么多年,他从那个家里得到的太多,付出的太少了——他才是那个应该负担起养家责任的人,赡养年迈的父母,照顾年幼的弟妹——可是,他却来不及去做了……”
  “来不及?”玄凌耀扬起的尾音有些惊讶。
  萧初楼抬起头来冲他笑笑,那笑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让玄凌耀眉头揪紧了一下。
  听他继续道:“一面上学,他一面四处打临工,几年之中,所有可以做的事儿几乎都做过一遍,到饭馆里洗碗端盘子,到工地上当建筑工,厚着脸皮做推销,嗯,就是到人家门口去卖东西,运气好的时候当过一段时间保安……就是给人家看门的,运气不好的时候,扫大街、捡垃圾也做过……”
  “直到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进入军校,二十多年的贫贱生活才终于有了转折。”
  “刚进去的时候,他简直觉得……那里是神仙之所了,不光有吃有住,还有工钱拿……”萧初楼嘴角微翘,似乎极开心,“虽然每日的训练极为劳累,早晚跑个几十公里,一动不动站上几个时辰,长途拉练,徒手搏斗,各种严苛的条令,但是对他而言,实在是太轻松了。”
  “军营里日复一日的单调的生活其实是很枯燥的,不过,有同甘共苦的战友、兄弟,有豪爽的上司,时间久了,渐渐也有了乐趣。”
  玄凌耀莞尔道:“这么说来,你是在蜀川军里和他结交的?”
  萧初楼一愣,才反应过来,咧嘴轻笑:“啊,算是吧。”
  “他在军校里混了几年,混的如鱼得水,也升了几级,得到上面的赏识,那次正巧遇上选拔,作为预备队员跟着一队特种部队去西南执行任务。那是真正的战场,有人死,有人伤,有人杀人,有人被杀……”
  萧初楼轻描淡写的用了四个“有”字一笔带过那场惊心动魄的丛林狙杀,须臾沉默,最后又道,“……那也是他第一次见证,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一个个冰冷的数字,不过他倒是没有像一个新兵菜鸟那样大吐特吐,反而异常的淡漠。”
  “其实人活在世上,有几个人能做到真正的无私?他当时只觉得,只要死的不是他,或者他所关心的人,换做其他人——那又关他什么事?”
  “同情和怜悯都是事不关己的人们显示仁慈的遮羞布,老天从来都是不公平的,”萧初楼自嘲地笑笑,“谁说不是呢?”
  “那么,”玄凌耀靠在他旁边,“后来他可出人头地了?”
  萧初楼一怔,先是点点头,复又摇摇头。
  “那次以后,他用一身伤立下了功劳,很顺利的进入了特种部队,随后的几年,在极端严苛的训练下熬了过来,其间,出了很多次任务,很难得,都完成的不错,也不乏好几次与死亡擦身而过,然而他很幸运的活了下来。”
  “那些年里,他学会了很多东西,不单单是为了完成任务和求生的知识技能,更重要的是——心智的锐变。不再是从前叛逆的青涩少年,懂担当,负责任,有坚强的意志,坚定的原则。”
  笑了笑,萧初楼补充道:“当然,还练就了堪比砧板的厚脸皮……学会面不改色的骗人,会虚情假意,会阳奉阴违,会笑里藏刀,会耍心眼。”
  玄凌耀有些诧异他看似批判的评价。
  随即又听到萧初楼的解释。
  “这世上从来没有十全十美的圣人,人们总是需要一层伪装来保护自己——也没什么不好,做一个恶的善良人,总比一个善良的恶人要强。”
  这话新鲜且实在,皇帝陛下听了微微笑了笑:“既然如此,方才为何摇头?”
  一阵沉默。
  静了片刻,萧初楼才缓缓答道:“因为他——死了。”
  “死了?”或许是头尾反差太大又没个过渡,玄凌耀惊讶地张口,一时不能接受这般结局。
  萧初楼闭上眼睛想了会儿,复道:“那会儿,西南边的一个族发生内乱的苗头,领导者偷偷跑了,留下一堆大烂摊子,他那个大队过去出任务,就在那几千米的雪地高原上一呆就是半年,那一年,发生了很多大事,南方下了大雪,酿成雪灾,他老爹……那时已经快撑不下去了,母亲也终于病倒,大夫说,大约是撑不过几个月了。”
  “就好像家里的顶梁柱要塌了——弟弟妹妹还小,没法独当一面。刚好他们任务结束,他刚往大队里申请退役,一心往家里赶,就想着,以后做点小生意,安安分分当个小老百姓,同家里人安稳过几年舒心日子……”
  萧初楼声音越来越沉,似乎很费力才说到结局。
  “可是很倒霉,他一生的运气好像都用完了,在路上……嘿,你猜他怎么死的?”
  偏过头望着玄凌耀,萧初楼嘴角嘲弄越见浓重。
  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道:
  “——居然碰上了百年难遇的大地震——哈,你说他倒霉不倒霉?近三十年的人生,再如何艰苦他都熬过来了,枪林弹雨,他也闯过来了,可是偏偏,死得这么窝囊!”
  萧初楼低低笑着,笑声渐渐变大,几乎笑出了眼泪:“你说,他倒霉不倒霉?”
  没有回答,玄凌耀恻然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
  最后,他环抱着男人的肩膀,一下一下地轻抚脊背,轻叹一声淡淡道:“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总不是人能够掌控的……”
  “人死不能复生……”萧初楼黑眸飞快的掠过一丝诡异的亮光,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喃喃自语,“如果可以复生呢?倘若……可以掌控呢……”
  “你说什么?”他声音压得极低,玄凌耀没有听清。
  萧初楼窝在他怀里,已然深深阖上眼帘,轻声道:“没什么。”
  玄凌耀没有再追问。
  他知道对方藏着心事,很重的心事。他甚至以为,萧初楼与这个“朋友”之间,曾经有什么“非同一般的情谊”,却怎么也预料不到其中隐藏的那样匪夷所思的真相。
  此刻,耀帝陛下只觉得,不管萧初楼过去爱过谁,既然那个人已经死了,那就永远只能是回忆——而回忆这种东西,是没有任何改变现在的力量的。
  如今,萧初楼只属于他,这就够了。
  这一夜,怀抱着情人的君王,心满意足地睡得很深很沉。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萧王爷没有丝毫睡意,深深凝望了男人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毫不遮掩地流露说不出的留恋和温柔。
  然而他就只看了那么一眼,就匆匆转开了头,生怕再多瞧一眼似的。
  萧初楼面无表情地穿好衣服,迟疑一下,终于往那香炉里洒了一点安神香。
  窗外雨阑珊,小雪微微。
  烛台上微弱的火焰晃动,萧王爷出神地盯了一会儿,方才慢吞吞将最后一件大氅披在身上,慢慢往门口踱去。
  东方的天空略微泛着青白色,有乌云昏暗不明,莫名的有些瘆人压抑的味道。
  几步路的距离,他仿佛蹉跎了一生岁月,寒风吹起萧初楼墨黑的长发,他一脚踏出扶摇宫,终于没忍住,又转身折返回去。
  ——在寝殿门口停住了脚步。
  萧初楼笔直的立在那扇朱红的大门外,没有推开,只透过镂空的缝隙,偷偷地、偷偷地望了玄凌耀沉静地睡脸一眼。
  他在心里默默倒数着,三、二、一……
  他一顿,又继续,零点九、零点八……
  这个时候,安静躺在床上的耀帝陛下忽然一动。
  萧初楼动也不敢动,像是被钉子钉在原地一样,紧张地屏住呼吸。
  他的左手跟右手打赌,如果玄凌耀这时候醒过来,如果……
  ——也许,他可以尝试留下……
  可惜陛下只是翻了个身,再无声息。
  萧初楼有点失落,又有点自嘲,又仿佛松了一口气。
  他转头望见不远处静静侍候一旁的小太监五顺——那是萧王府在宫里最后一个眼线。
  萧王爷朝他使了个眼色,然后终于缓缓转身,越走越远,背影消失在天策元年的寒冬风雪中,远的再也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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