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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书籍名:《桃花前度》    作者:寒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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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过一阵子之後,明非低头动笔写商法。他身体还有些虚,写了十几分锺,刚刚讨论带来的兴奋渐去,开始感觉到了疲倦。
人歪歪倒下去,没有被扶住。明非一怔,才想起来观雪和常保都不在屋里。他眼珠一转,只见床边有个人早就倒下去,半趴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
明非眉头皱了下,凑过去看,赵竑满脸通红,呼吸有些弱。明非久病成医,一看便知他是身体弱,竟然禁不起刚刚的情绪激动,昏睡过去。
明非怔怔看了他半天,赵竑那麽身强力壮的一个人,现在怎麽成了这样子,身体比他这个病人还要弱些。
看看一边的表,显示已经晚9点。两人足足讨论了三四个小时,难怪都疲了。明非也不想去麻烦别人,用力把赵竑抬到床上,收拾了一番,他便睡下,躺在赵竑旁边。偶尔碰到,便觉对方身体硬得咯人,不由轻叹。
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呆呆看着赵竑,看了一会儿,方才睡去。
半梦半醒间,很单薄的手臂环过来,很自然抱住他。明非被骨头扎得有点疼,下意识移开一点,马上感觉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不舍和哀求。似乎有声音很低地叫着他的名字,那样沈,和痛楚。
算了,虽然咯得慌,但是很暖和。
明非心里模模糊糊地想,向前一点,钻进对方怀里。
父母意外去世时,抱着他安慰的怀抱,也有这麽暖。他本来并不喜欢江瑞成,一开始就看出对方的心思,一直明明白白表示拒绝,但对方始终没有直白表达也没有进一步的要求,他也没办法做得太绝。但後来,对方缠得久了,总是缠出些感情来。何况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只有这个人陪在他身边温柔安慰他。
明非半梦半醒地想着这些,梦里渐渐有了从前的种种。
忽然之间很安心,在这个怀抱里,他不用强行抑制自己,不用连做梦都要控制自己的声音──他不敢叫出来,在金国的时候,那一出无间道关系太大。就算他豁出自己性命,总不能把大宋好不容易得到的机会断送掉。
到了大宋,他又马上受到了那样的待遇,更不肯露出任何口风,免得自取其辱。
这世间没人懂他,除了一个人。连潜意识都知道,在这个怀抱里,他就可以尽情安睡。说些什麽都没关系,对方会懂的。
於是一夜安睡,睡得很香。
第二天一早,是赵竑先醒过来。这几个月间,他身体确实虚弱,但总是少眠。这一晚能睡得这麽久,已是难得。
刚醒来的时候意识还是朦胧的,只觉得怀里抱着的身体软软的。赵竑微微笑起来,抱紧怀里的人,下意识低头,在对方颊边一吻。
这是他十几年来的愿望,如今终於实现了。他的小陶在他怀里,天都亮了,却还赖着不肯起──等等,小陶?
赵竑猛地睁大眼,低下头看去。怀里的人睡得安稳,眉心有些微褶皱,五官也少了些稚气。是陶然没错,但是,已经不是十几岁的那个少年了。
赵竑闭上眼。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怎麽爬上床来的,但他知道,这代表不了什麽,甚至明非醒过来看到他,可能会生气,会怀疑他故意占便宜。
於是他爬起来,从床边慢慢下去,站在床头看了会儿明非的睡颜,只觉心魂俱碎。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他和他能有这样局面,该有多好。
只是已经太晚。
明非其实并不是一个矫情的人,既然主动找过赵竑几回,索性告诉他以前那“不见”的禁令就算取消,当真有事的话,随时都可以过来找他。
当然,即使如此,赵竑也很清楚,明非还是不愿多见他的。他向来识趣,既然知道,便不会多去,很多布置都是通过文字来交流。反正两人有着独特的默契,很容易了解对方。
而同时,赵竑依然无微不至的照顾着明非。秋天是进补的时候,皇宫里少不了药膳的方子,明非本来身体就弱,现代的时候,赵竑为了他也动过不少脑筋,现在也还没忘。一时之间,皇宫内都是药膳那淡淡清香味。
便是到了中秋,赵竑这没学问的问明白这时代没有月饼,就自己做了出来。仔细想想,明非在吃喝方面要求不高,不过还很喜欢蛋塔和一些小吃。
於是,八月十五的晚上,後宫的院内摆出一张桌子,摆上月饼蛋塔牛肉干瓜子等食物,明非身体正在康复,连茶都很少喝过凉的,因此只给他准备了一小瓶葡萄酒。瓶口很滑稽的用木塞封着,常保拿出一个奇怪的开瓶器,折腾了半天也没打开。
明非呆呆看着月亮,转头看到他一头大汗,不由失笑,一挥手:“你下去,问问赵竑有没有空吧。”
常保一怔,随即大喜,马上下去唤人。观雪也愣了下,随即一笑:“那我也下去了?”
“你总有相熟的姊妹们吧,这时候该是合家团圆,还是和同伴一起比较好。”明非看着天上,痴痴道,“不过你还是告诉常保一声,不要去喊人了……他又不是我,他有家人的。”
不过他这话显然说晚了,片刻功夫,赵竑就过来了。
赵竑并没有陪伴他那些孩子们,他是一个非常称职非常融入角色的古代皇帝,没那麽多温情,没那麽细腻的心思。除了对明非。
常保叫他的时候,他正在做样子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练字。写的只有两行: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和明非相距半里都没有,却无法婵娟。月缺月圆,不过是自转公转的问题,和人心本来无关。
生在严格计划生育的年代,父母一去,就再也没有太亲近的亲人。如果没有明非,赵竑甚至连寂寞都不会有,会很好地融入这个时代。
但是有明非。那个人便是他生命里注定缺少的那一部分,想到的时候,心都是疼的。像是生生被切碎过。
却长不全了。
听到常保召唤,赵竑连忙跑过去,带着讨好微笑地打开葡萄酒酒瓶,为明非倒满一小杯:“孔大夫说喝点这个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不过别太多……”
“壁薄如纸,其声清越……”明非拿起杯子叹了口气,“在现代的时候,想过很多次真正的宋瓷,现在身边满地都是。”
“那不是很好?”赵竑带些笑意,表情极是温柔,“你以前就喜欢这些,我那时就觉得,你实在不像是现代人,而应该是生在古代的。”
明非苦笑,喝了口酒:“哪有你适应,我怀疑就算把你扔到原始社会,你一样能成为大统领,把什麽太昊少昊甩得远远的。”
赵竑眨了眨眼:“那是什麽?”
明非无语,知道这是对牛弹琴了。他再喝了一口,又为赵竑倒上一杯,举起酒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作为两个见了‘古时月’的‘今人’,我敬你一杯。”
经过这麽久的古代常识补习,赵竑总算是知道这首诗的。他很慌张地举起酒杯:“那个,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那个……”
他是想说句诗应和的,但话出口觉得这诗实在太扫兴,便有些紧张地要打岔。明非却“噗”一声笑出来:“搞错节日了。”
“啊?”
明非低下头,眼神渐渐凌厉。他再倒了一杯酒,一挥手洒在地上。把酒杯往桌上一放,他站起身看着赵竑,冷冷道:“你告诉我,你以前兴致勃勃和我讨论什麽武侠小说,是你真的看过,还是假充了解?”
赵竑心猛烈揪起来,迟疑片刻,狠狠咬牙:“我没看过。”
“我想也是。我本来想,你至少看过神雕侠侣,至少也该知道史弥远和贾似道是坏人和危险人物,前者你没尽快处理,後者你却拿来封官重用……”明非高声笑道,“可笑我机关算尽,就是没想到你以前竟然都是在骗我!”
赵竑低下头,看着手中杯子,竟然无话可说。
那些为了追求而用出的小手段,本该是无伤大雅。陶然感兴趣的事情,他确实没有什麽耐性去了解,就用了取巧的法子。
他当时却忘了,小陶本来最讨厌欺骗。
而如果不是那时的欺骗误导了小陶,也许在重逢的那一次,明非会直接喊出双方的名字。就是因为对之前的试探很有把握,明非才放弃了猜想,然後、然後……
“独在异乡为异客……赵竑,这个世界里,只有你我来自於同一个地方。但是,我绝不会视你为亲人。”明非起身,看了眼桌上月饼,又道,“顺便一说,我最讨厌月饼,甜得发腻。”
说完,他扬长而去。皎洁月色洒在他身上,有光华笼罩。
“哢”一声,酒杯在赵竑手中碎成无数片。红色葡萄酒流在他手上,鲜艳如血。
明非出了院子,只觉情绪激动,一时竟有些头晕。他抚着额头,眼神黯然。
“我恨你啊,赵竑。”
“在这中秋,是你让我这麽寂寞。如果你没有错过那麽多次,至少在这个世上,我还可以有你。”
──是你,让我失去了这个时代里,唯一可以让我不寂寞的人。
赵竑已经完全麻木了。如果说先前他还有几分奢望的话,现在经过几次打击,就一点都不剩了。
是他对明非爱如珍宝,是他渴求得痛彻心扉。可已经被恨到这种程度,还有什麽可以指望的呢?
北方冬早,中秋过後,天很快就冷下来,便是入了冬。明非身体不好,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凉,多少个手炉都不成。他便天天把自己埋在床上,死也不肯钻出来。
“我要去江南,我要去海南岛,我要去广州!”明非在床上抱着被子滚,“我要地中海,我要去赤道……我不要在开封待着,好冷啊。”
他说的地名,观雪开始还能听懂,後来就完全不知所云。她瞪大眼睛,伸手握住明非那冰凉的手:“好好,我们去江南,去海南岛……”
明非握着她的手,汲取了会儿暖意,又放开:“不成,你还云英未嫁,如今这方面还挺严格的,可不能坏了你名声。”
观雪扑哧一笑:“你还在乎这个?”
“我当然不在乎,但是以後的妹夫大概会吧。”明非笑眯眯看着观雪,“这个世上,想找到一个像我这样的,实在是很难了。”
观雪脸一红,啐了一口:“你说过的,宁可不嫁,绝不将就。”
明非一怔,随即拊掌笑道:“没错,绝不将就。大不了日後你我二人相依为命,在江南做个兄妹档,也是好的。”
观雪出神片刻:“过了年,我就要出宫了。你……真的要走?”
“过了春天,我就走。”明非点头,“我答应大家留一年,可没说一年之後还要停留。”
观雪低低叹一声,若有所思。
明非挑眉:“在想什麽?”
“我在想,你连吉公公和几位娘娘都不难为,为何对皇上,就绝不肯原谅。”观雪眼眨了眨,道。
“我可以原谅天下人,但也不会原谅他。”明非微笑,答道。
墙的另一头,赵竑猛地捂住心口,低下头去。
正在努力平复心情的时候,吉容忽然进来报,言道江德妃要生了。
等赵竑赶过去的时候,江德妃已经生了个儿子。她待产的时候发生了太多事情,身体实在是抗不过,心里又一直极为恐惧,这是早产。偏偏又遇难产,等孩子落了地,她也气息奄奄,太医也救不过来了。
伍贵妃做的那点事情,背後无不有她的怂恿。虽说她也是被曾皇後利用的,但那些折磨人的法子,却大多出自她的手。赵竑对她恨意极深,即便她已经要死,也不肯进去看她一眼。
太医却传出话来,言道江德妃希望把孩子交给明非。听到这话,愤怒的赵竑才冲进去:“你要做什麽?”
江德妃看着他,那是她的良人,她以为要终身托付的。即使他是皇帝,即使她只是个德妃。她自幼聪明貌美,她以为她可以凭借自己的聪明母仪天下,结果全是空。
她唇边露出一丝笑:“皇上,你恨妾身,妾身是知道的。”
她温柔看着一边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眼里露出温柔:“这孩子在这情况下出生,生下来便没了娘,又不是嫡子,日後一定会被欺负。既然如此,我还不如把他托付给别人。既然明非能因为我怀孕而求情,那对这个无辜的孩子,应该也不会为难才是。”
赵竑冷笑:“你以为朕会去跟他说?”
“这麽多太医,总会传到他耳朵里吧?”江德妃声音渐弱,眼里却是笑意,“我不求他封王封侯,哪怕被带出宫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去,好好过一辈子,就好……”
赵竑哼了一声。好好过一辈子?哪来那麽好的事情?这孩子等於和明非有仇,若真的让他跟着明非长大,万一他心怀恨意该怎麽办?
不过……这种母债子偿的思维方式,似乎是明非不喜的。也许,他真的会同意也不一定。
明非听到这消息之後,在寝宫里抱怨了几句:“我为什麽要替姓赵的养儿子啊!”
话是这麽说,他还是把那孩子接过来,寝宫一下子多了奶妈宫女若干,顿时热闹之极。明非给这孩子取个小名元宝,天天逗他,确实排解了不少寂寞,也变得活泼得多。
他一生际遇离奇,从十九岁到将近二十九岁,近十年的时光都用在算计和勾心斗角上。这十年时光几乎都在演戏,没有片刻属於自己。因此他等於从少年直接跳过青年,少了整整十年人生。在权谋之外,他的心态,实际上还属於少年。
一个十九岁的现代人,应该是在大学校园里逃逃课玩玩电脑交个女朋友甚至搞出人命,而不该进金国权谋层挖空心思害人。明非虽然热爱古董,但本质上是个很彻底的现代青年。
这些年间,死在他手下的人,未必比死在赵竑手下的少。尽管明非并不亲手杀人。
可现在 ,有个很可爱的孩子,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在他面前呜呜呀呀的。明非不是赵竑那样的天生领袖人物,这个小生命足够给他惊喜,足够让他玩来玩去,让他露出笑容。他并不是一个阴沈的人,如今心情好,连身体都康复得快了。
观雪就笑他,早知道就让他去生个孩子,就没那麽死去活来的了。
明非一笑:“也不知道那些宫妇用完我这‘药渣子’之後有没有吃药,若是没有,搞不好真有私生子呢。”
观雪呆愣片刻,随即明白过来,脸色极为难看:“当、当初还有宫女?”
“你干嘛这副表情?说来还是我赚到了,那些名义上可都是皇帝的人呀。”明非抱着个手炉摇摇晃晃,一只手逗着孩子。
“这若是让皇上知道了……”观雪咬咬唇,“官侍郎也没查出来?”
“这种事好说不好听,他也没查下去吧?”明非道,“再说这是包世宁经办的,他咬紧牙关,还能留下点人情,家人也能有人照顾。若是都说了,除了给他自己加重罪责,还有什麽好处?”
他望天:“何况这後宫已经被清洗的就剩这麽几个人了,我何必再去找事?被男人强奸已经够难听的了,我还到处夸耀说被女人当成药麽?官侍郎没查出来,我才要谢天谢地呢。”
观雪看着他。明非向来表现得很豁达,她也一直以为他好了。却到了此刻才发现,原来不管嘴上说的多麽轻松,道理摆得多麽正大光明。心头的伤,也不会那麽容易痊愈,反而随着时间流逝,变得越来越深。
就在最初被那样对待的时候,那伤便已刻下,断了他心头生机。
或者,也断了赵竑的。
如果说明非的伤还在心里,那麽赵竑的便是内外皆有。等到明非离去,赵竑会不会直接来个伤口迸裂,生机断绝?
观雪有些担忧。
几天後便是年关,赵竑大笔一挥,内廷勾去上千名字,尽数打发回家。包括那些在宫里生活了半辈子的宫妇也都被遣回去,其中便有不少都是服过“药渣子”的。
明非有些怀疑,不过那天说话的时候身边绝对没有其他人,观雪也绝不是口快的人,倒无从怀疑起。而且这一次是把大半个皇宫里的人都送走,大概是想精简人数吧。
後宫经过这几次清理,本来就没剩几个人。再加上赵竑这一次发威,基本上已经人烟稀少了。皇後在冷宫里,妃子们也没得好。除了太後和要出嫁的长公主,偌大後宫,也只有明非这里还算有点人气。
天子无私事,虽说朝中刚刚因为明非的事情被清了一批人,但剩下的也纷纷呈上奏折,要求皇上选秀立後。
赵竑只回了一句话:朕死後,皇後名字位置上写明非。
这叫一震撼。自盘古开天地以来,哪有这种事情发生?就算汉哀帝那般热爱董圣卿大人,不也只是封了官吗?陈茜许诺来去,不也没封韩子高为後麽?
何况那些是什麽?亡国之君,乱世小国。赵竑是谁?中兴之君,带领大宋走向新时代的英明皇帝,怎可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但赵竑显然铁了心,不管下面的人怎麽说,他理都不理。最後逼急了,他居然说起胡话来,什麽“你们要是嫌朕搞出性丑闻,大不了这皇帝朕不干了,谁爱挑皇後谁自己当去”。
最後还是这件事传到宫里,传到明非耳边,才算解决。
明非写了张小纸条,上面写道:“生不同衾死不同穴,谁要做你的皇後?”
据说赵竑看到那张纸条,只是笑了两声,便不再提这话题。朝中大臣也怕了,再也没提封後之事。
便在这样有些古怪的气氛中,年过了,该放的人开始出宫,包括观雪在内。她极为担心明非,但孔成丹说明非身体快好了,而明非自己也坚持让她出去,最後在她耳边说了些什麽,才把她送走。
观雪最後留恋看一眼,明非告诉她出去等他,他再过几个月就出去。若她在宫里,反而容易被赵竑拿来当把柄。
观雪这才知道,明非从来就没相信过赵竑的许诺。他打的主意,一直都是不告而别。
她叹了口气,有些无法想象赵竑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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