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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卖命

书籍名:《旧人》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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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雪下的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的摞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的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
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杂团团雪花,劈头盖脸的往脸上卷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
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
严凤楼沉寂的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
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
“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
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象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然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
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来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的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
顾明举就定定的坐在椅子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顾明举酩酊大醉,他扯着温雅臣的衣袖,嘴里喃喃喊着凤卿,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颤抖的手凭空比划。
他大着舌头说,他的凤卿长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欢:“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他不要把脸绷住,绷着脸就显老了。呃,其实,呃……还是好看的。”
那个晚上,顾明举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妄图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繣楼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圆月疯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凤卿,我带你看月亮!”
若非温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楼头跌下。
新进京的御史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宫门下分外扎眼,众人皆已戒备的眼光看他。无视周遭的嗡嗡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的严凤楼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高升吼的欣喜。
赶前来上朝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的,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话。温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临江王那边的。高相和他的心腹们则都远远的聚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小小一个南安县丞能够脱颖而出,背后靠的是谁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样是为人卖命的,谁能好的过谁?”有好事都在温雅臣耳边嘀咕。
温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
陛下龙体欠安,天明时分,有绯衣公公出来吩咐散朝,若有要是,则抱临江王与高相二位。近半年来,这是常事。臣子们习以为常,听完后便三五成群的散了。
趁着人头混杂,温雅臣不露神色的走到了严凤楼身后。那个第一个找严凤楼说话的官员一直热络的伴在他身边。温雅臣隐约听见半字片语,高相云云、临江王云云、将来云云。
严凤楼如顾明举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里,偶尔才听他出声回应。嗓音低沉,微微带一丝暗哑。
温雅臣想起顾明举说过,严凤楼时常熬夜看公文。想来,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过。谈话时,咳嗽声明显躲过他说出的话。
擦肩而过的时候,温雅臣扭头飞快的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严凤楼的眸光很淡,仿佛什么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脸廓却分明透着几分坚毅。
当晚,温少夜宿倚翠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一身半透纱衣的佳人在桌前翩迁而舞。温雅臣倾身捉过她细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花娘笑颜如花,嫋嫋绕过圆桌,娇柔的偎进他的怀里,葱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描画:“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温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这么说过?”
她媚眼如丝,别有用心的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纱衣上游走:“你说呢?”
天牢里的顾明举过的很安静,能吃能睡能抬杠扯皮。圣上大赦天下之后,狱卒们就再也没有阻止过来探视的温雅臣。听说,这又是临江王的功劳。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对比高相的薄情寡恩,这位王爷对下属的厚待好得让人乍舌。
昏暗的囚室外,温雅臣时常会看着顾明举的背影失神。阅历尚浅的温少不能相信,栅栏那一边,那个对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诚仿佛苦修僧人的顾明举,就是往昔带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个。
其实及至顾明举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后,人们在谈天时无意中提起他。顾侍郎留给人们的,也还是那一副笑容亲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严凤楼进京后的半月里,温少很识趣的没有去天牢打扰。然后,作为之交好友,他特意为顾明举带去了一坛好酒:“金风玉露又重逢。怎么样,是否胜过人间无数?”
原先笑容满面的顾明举陡然沉默。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温雅臣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
两个月后,秘密出京的严凤楼为彰皇子请来天下第一大儒水镜先生为师。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学士渊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为马首是瞻。当今天子曾有意请他出山辅佐,赐以金银财帛无数,又以高官厚禄相许,却统统被他一口回绝。圣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无功而返。老头狂傲的扬言,这世间还未有能令他倾力相持的明主。
言犹在耳,一个转身,他却亲自随严凤楼入宫,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当今当世,一个水镜先生足以抵得起汉初的商山四皓。宫内传言,病榻之上的天子听闻此讯,亦是惊异良久。
然后,新任侍御史严凤楼上书,奏请以贪污索贿、强占田地四大罪弹劾吏部侍郎、高相远侄汪同书。
举朝哗然。
耳鸣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折奴掷于地:“荒唐!”
严凤楼垂首跪倒于玉阶之下:“臣所言句句属实。”
众目睽睽之下,领廷杖三十。
声声闷响清晰的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温雅臣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看他皮开肉腚的惨状。
第二天,严凤楼又再度上书:“请陛下明鉴。”
天子气极,赐廷杖四十。
散朝时,众人纷纷抬脚从他的身边跨过。温雅臣亲眼看见他软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连起身都无能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搀他。
严凤楼睁开眼:“原来是温少,下官久仰大名。”额间转瞬沁出层层冷汗。
笨手笨脚的搭起他一步步往宫外挪,温雅臣口气生硬:“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顾明举的。”
咬牙强忍着剧痛,严凤楼扭过脸,虚弱的给了他一个笑:“谢谢。”
握着他细瘦如柴的手臂,听他疼的不住吸气,温雅臣倏然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三天后,伤势未愈的严凤楼一瘸一拐的站到了上朝的队列里。金殿上,他蹒跚出列:“臣要参吏部侍郎汪同书。”
龙廷震怒。
百官伏地,连称惶恐。
独留他一人不肯退让:“请陛下明鉴!”
温雅臣分明看见,他绯红的官袍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天子苍白的病容硬生生的被气到血红。严凤楼忤逆犯上,再领廷杖四十。
又过几日,却还是他。脚步比先前更虚浮,眸光却更执着:“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书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严凤楼之名从此在朝中传开。大庭广众之下,一直作壁上观的临江王笑容可掬的将他被枷的伤痕累累的手拉过:“严大人辛苦。”
旁人异样的目光里,严凤楼不卑不亢,拱手施礼:“下官理所应得。”
长长的衣袖将所有表情尽数掩去。
过了些时日,有大臣联名上表,恳请将罪臣顾明举问斩以正视听。
高相但笑不语。
临江王越众而出:“此事恐怕不妥。”
圣上游移,经临江王几番劝说,最终作罢。
官场上开始暗暗留出一些传言。临江王对严凤楼是有许诺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时,便是顾明举出狱之日。
高相那头有人言之凿凿,顾明举于南安就擒之时,亲眼见他自严凤楼的卧房里走出来。群臣大哗。一时蛮短流长。连擒拿顾明举的地方都几度变更,前天还说是屋外,昨天改成了屋内,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变成了床第之间、严凤楼的身上。
当时,顾明举的那话儿还深深埋在严凤楼的股间意犹未尽的进出,严凤楼被他高举着双腿,嘴里咿呀浪叫,污秽不可入耳。
他们绘声绘色的描述,床榻如何凌乱不堪,顾明举和严凤楼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丑态百出。言语生动细节精准,仿佛樁樁件件都是亲眼所见。
温雅臣听了,笑的前俯后仰。
他们尤不察,一本正经的反问:“否则,那个严凤楼是为了什么?”
温雅臣说:“或许仅仅是为了同窗之谊呢?”
众人都愣了,睁大眼不可置信的看他,而后一个个笑的喘不过气。这世间已经没有人会相信,谁会单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甘愿付出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刻薄的朝官们毫不避讳地当着严凤楼的面谈论:“看他神气活现是个好端端的男儿郎,原来,是虚的。”
“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头是虚,后头可别有洞天。”
“哟,你试过?”
“呵呵,你去天牢问问那位顾侍郎不就知道了。”
“你去问过?”
“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诉了你,你没尝过,又怎么知道?”
好脾气的温少在一旁听的愠怒:“你们有闲心在再这里磕牙,无非是看现在顾明举陷在天牢里出不来也听不见。天牢的大门天天开在那儿,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时候就有一个两个被押进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闲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前头的汪同书,你们是家世高的过他,还是有个比他更位高权重的表叔?别到时候进去见了顾明举,心里头连个准备都没有。”
那两个闲言立刻噤了声,心虚的探过头往温雅臣身后看。严凤楼正默不作声的站在宫墙边,眼神依旧散淡,石头般冷硬的脸上不见半点悲喜。
就在众人真真假假的议论与污蔑里,严凤楼又参倒了与自己同年中举的李如山。而后是中书舍人陈辉、给事中陆蒙……等等等等。侮辱夹杂着谩骂始终跟在他身后。高相一派将他称作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越安静便越会咬人。
漫天的非议里,面目冷峻的严凤楼只是偶尔会站在高高的宫门下发一小会儿呆,刹那间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离飘去了谁也看不到的地方。
温雅臣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手:“严大人,在想什么?”
他猛然回神,拘谨的往侧旁让开半步,视线飘忽:“没什么。”
温雅臣小心翼翼的问道:“是顾明举吗?”
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天凉了,天牢里的寒气是不是比这里更重?”
温雅臣不自禁劝他:“真若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会让他更担心。”
看着他波澜迭起的眼眸,温雅臣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严凤楼是动心的。
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自一县之丞至一台之长,可谓官运亨通。
他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将圣旨接过,即便此时此刻,铁面如山,仍就不见一丝欣喜。温雅臣躲在队列里仔细看他瘦的见骨的脸庞,一晃两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却先前搀他出殿时那个昙花一现般的虚弱笑容,严凤楼几乎从未笑过。
温雅臣想起,天牢里的顾明举倒是笑口常开,跟个不着调的狱卒都能聊得欢声笑语不断。他们两个当真是两种人,一个笑在脸上冷在眼底,一个却冷在脸上,把所有悲欢都深埋在心间。
如果说顾明举的平步青云是靠那些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赚来的,那么,严凤楼的升迁则简单的多——卖命。
他讷与言辞,不懂逢印,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记在一边,依附临江王的官员们里,也不曾见得有谁与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难之际,没有人替他出头,更无人为他争辩。
顾明举问温雅臣:“你说,严凤楼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严凤楼能升官,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个奇迹。
微醉的他绝然想不到温雅臣心中的巨浪狂澜。
其实话就在嘴边,你的凤卿靠着参倒高相的人马在临江王面前立足。奏折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参不倒,第二次就接着上本。
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滚过钉板碾过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坚持不懈的顶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忧时,临江王才会伸手拉他一把,因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无二志的人。
若是哪天他退缩了,他就再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
温雅臣说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借口来招惹顾明举的嘲笑:“他……过的很好。”
在这时,他才真正羡慕起顾明举的巧舌如簧。
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称帝,临江王如愿以偿摄政辅朝。
天下间,除了少数的几个,其实谁都不在意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个,包括温雅臣。日子照旧还是在原先的过法,贵者恒贵,贫者轻贱,倚翠楼的花娘柔媚如昔。
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势并非调换一个天子或是铲除一个佞臣就能轻易阻挡,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蝼蚁。
新帝登基之初,大封护驾功臣。唯有严凤楼遭贬。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为官。其实,这是他一早就与临江王立下的约定。
大功告成之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好好活着的顾明举。朝堂再金碧辉煌,如果顾明举不在,于他就没有任何意义。
秋风渐起之时,温雅臣独自登上城楼,看他二人在脚底并肩走过。
他曾替严凤楼为顾明举送过一张纸笺。折叠的手法独特而别致。整张纸被折成了小小一个方,内中的字迹被严实的包裹起来,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
温雅臣猛然记起:“顾明举也时常喜欢把写下的内容这样折叠起来。”
然后,顾明举会把他们扔进火盆里烧掉。他说,这是秘密,只能让知道怎么拆开的人看见。如若强行撕开,会让纸上的字迹跟着一起破碎。
可惜那人不在,而且那人大概永远不会想看见这些内容。
“我怕他撑不下去。”之前还脸色阴郁的严凤楼闻言绽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他教我的。”
这个温雅臣第二次看见他笑,依旧迅捷如昙花,死水般静止的眼瞳中却骤然闪现几分光彩。温雅臣这才相信顾明举说的,他的凤卿长的很好看。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西沉的落日前缓缓变作两个小小的黑点。温雅臣也转身慢慢走下城楼,在往后的日子里,或许,严凤楼的脸上会时常挂着那般幸福的笑容吧?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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