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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书籍名:《旧人》    作者:公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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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佑二十七年,又是秋天。顾明举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住了已经差不多两年。
两年,病入膏肓的天子时好时坏,苟延残喘着不愿轻易撒手西去;庞龚二位贵妃的脸上徒然多出几道浅浅的皱纹;皇子们尚还年少眸光中却不复稚嫩,谁主沉浮依旧还是个谁也说不准的迷,高相老了,临江王也不再偏偏如少年,只有彼此对权力的渴望炙热更甚当年。
朝堂上已不再有人提及顾明举。岁月匆匆如流水,芸芸众生不过江边之沙,无论什么痕迹,涨潮之后在落潮,一应被冲刷的无影无踪。圣上的病稍有起色的时候,高相那边曾有人上表奏请,要将顾明举择日行刑。圣上驳回了。
据说,临江王在当中插了一手。临江王那边也曾有人上奏,顾明举一案疑点重重,恳请从头再审。奏折也被退了回来。宫里的公公们说起,高相在圣上面前说了几句。
明白人都清楚,顾明举对临江王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被吃掉的棋子没有半点可以利用的价值。可是临江王却发话说,他要保他。原因众说纷纷,曲曲折折地全部绕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严凤楼。
同样是在天佑二十七年秋。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管史台,纠弹百官。蛰伏地方数载,严凤楼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温雅臣常拎着一小坛酒来看顾明举。将军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有的是大把无法排遣的时光,刚好可以用来絮絮长谈。
昔日口若悬河的顾侍郎却总是很沉默地边喝酒边听。
温雅臣告诉他,去岁科举中举的进士们,有些才分去了地方一年,今年就被调回京:“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顾明举,人家已经超过你了。”
顾明举执着酒盏无声地笑。
温雅臣就一个个把名字掰给他听,谁得意、谁风光、谁可当第二个顾侍郎。数了半天,没有说到杜远山。他是那一年的榜眼。
“杜远山呢?被贬到哪里去了?”
“呵呵,你怎知他会遭贬?”温雅臣好奇心大盛。
顾明举波澜不惊:“以他的做派,就算已经被弄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杜远山呐,比严凤楼还严凤楼的小严凤楼,不步严凤楼的后尘,他还能干什么?逗得温雅臣也乐,杯里的酒水不留心洒出了一大半。
顾明举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水光点点的酒盏:“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
他低下头似有感而发,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停了斟酒的手欲言又止。
两年里,两人市场这般隔着栅栏对坐而饮。言谈时也会提及严凤楼,他上朝时的模样,他在京中的府邸,他偶尔同温雅臣的对话……温雅臣陈述起来语气总是很平淡,用一副泛泛而谈的口吻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温雅臣突兀地大笑几声敷衍:”哎呀,他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严大人,我算什么?哪里能亲近他?”
顾明举听了神色变了一变,伸手把酒罐夺了过去,就着坛口猛饮了一大口:“算了,你说我也不想听。”
嘴角弯弯,他轻佻地把酒坛丢还给温雅臣。笑容却如烟花,转瞬即逝。顾明举快速地扭头把脸埋进了阴影了。
栅栏那边的温雅臣愣愣地接过空酒坛:“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但是又能怎么说?说两年来严凤楼几乎从来没露过笑?还是说他瘦得都快脱了形?或者,笑嘻嘻地告诉眼前这个已然微醉的人男人,知道吗?高相是怎么对人形容你的凤卿的?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
阴影里的顾明举毫不客气地嘲讽:“幸好你有个做将军的爹,否则,你死得比杜远山还快。”
温雅臣不说话,低着头把酒盏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离开的时候,温雅臣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囚室里的顾明举正把脸贴在栅栏上,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见他回头,眼中掠过一丝狼狈,顾明举忙不迭把视线挪了开去:“我是想告诉你,好歹要有点出息,将军府将来还得靠你。”
温雅臣站在石阶上,自上而下看他松松垮垮的衣襟,原先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你若是想见严凤楼,下次我把他带来。”
顾明举死撑着:“我说的是你,你做什么跟我提他?”
然后,再不管温雅臣的回应,他径直一人回到墙边的草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恍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闭上眼,目光所及就是全然一片漆黑。破烂的草席及不上锦被绣枕,却意外让他睡得踏实。哪怕浑身伤口溃烂痛不欲生,只消合上眼,就总能沉沉睡去。
梦见那时读书,窗明几净的课堂,须发皆白的夫子,百无聊赖,那笔杆子悄悄去捅前面那人的背,一而再,再而三。那人终于回头,恰好吹来一阵风,吹乱了那人的发,吹散了桌上还未撰写玩的诗集。雪白的纸“哗啦啦”铺满一地。
他幸灾乐祸地笑,顾明举手忙脚乱去拾,抓起一张纸,落眼看到一行诗: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当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间三次急召太医,及至天明时分仍是紧闭双目不得苏醒。同是病倒的还有高相。老狐狸终是老了,任凭头脑精明清醒胜过无数青年才俊,一把颤巍巍的老骨头却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欲坠。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值精壮之年的临江王微笑着亲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参。
人们说,该到分胜负的时候了。
温雅臣把消息告诉顾明举。顾明举盘腿坐在他的破席上:“我说,近来天牢怎么进来了这么多人。分文武两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个朝堂。”
温雅臣没好气瞪他:“里头有不少还是你的熟人。”
“应该的。”扯了一根枯草叼进嘴里,顾明举不以为然:“他们笑话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厌恶名利的温少皱起了眉头,顾明举便不往下说了,转过头来继续方才的话题。高相这回得的不是小病,虽说挣扎着可以下地,精神却到底不如从前了,说来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旁人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他却还在腥风血雨里里打拼。
善良的温少摇头感慨:“老头过得也不容易。”
顾明举却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当年入朝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以他的性子,将来如果不穿着黄袍入殓,就算死也不会闭眼。”
温雅臣抱着臂膀说:“你和他压根就是一种人。”
顾明举也不恼,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当年撂下引他为心腹的三王爷,临阵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业。说起来,我确实不如他。”
谣传说,高相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中举后,他指天为誓,飞黄腾达后,必用八抬大轿来取表妹过门。入京后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气洋洋成亲,那大轿中抬的却不是心爱的表妹,而是吏部尚书之女。
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无人知晓。但是高相为求出人头地的不择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温雅臣听完后问顾明举:“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许诺能救你出去且官复原职既往不咎,只要你能与他家的小姐成亲。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酒盏停在了嘴边,顾明举歪过头,大惑不解地看他,“不愿意我就是傻子。”
温雅臣追问:“真的?”
真是个傻小子。看他那张天真纯良的脸就觉得可笑,顾明举端着酒盏哈哈笑不停。
那边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笺。
“什么?”笑容还呆呆地挂在脸上,顾明举有些发愣。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温雅臣侧着身,固执地伸长臂膀把纸笺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张纸,被小心叠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迹就深深藏在里头不露半点痕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雅臣手中的东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谁给你的?”
“你说还有谁?”
端着酒盏的手不听使唤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间重了千斤,压得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顾明举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纸笺上看出一个洞来:“是他?”
温雅臣无声地摇了摇头,蹲下身,把纸笺放在了顾明举的手边:“除了他,你觉得还有谁会直到现在还记得你?”
温少离开后,屋子里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离开了。寒意钻过壁角的缝隙,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陶制的酒盏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转了小半个圈。顾明举颤着指尖,慢慢地从地上把雪白的纸笺拾起。
纸笺折叠的方法很特别,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顾明举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难以察觉的缝隙,熟悉的笔迹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眼前: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轻声念过,不自觉泪流满面。
这夜是除夕,天牢外万家灯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里放了漫天的烟花,姹紫嫣红,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后,高相病故。
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升平。
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昂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放大不敬之最,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著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
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觀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
“可是我冷。”
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须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本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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