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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七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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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五年,八月。
八月十五日,正是酷暑难当的时节。
就在最热的中午时分,一个近乎于哀鸣的声音从广播中传出,回荡在日本本土的每一个角落。
那是天皇裕仁的停战诏书。
“朕深鉴于世界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以非常之措施,以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己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同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停战诏书》正式播发,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盟国胜利的消息被确认的时候,正是重庆的晚上。
此时的重庆像往常一样,正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着日常的生活。城区内,母亲正把小孩子安置在床上;嘉陵江边,许多青年人正在散步纳凉。这时,收音机里传来了胜利的消息。马上,这个消息从一部电话传到另一部电话,从一个朋友传给另一个朋友,忽然间,整个城市爆发出一片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和爆竹声。
起初,爆竹声还是分散的,零星的响着,但还不到一个小时,整个山城就成了一座巨响和狂欢的火山。
重庆中央社内短而狭的灰墙上,贴出了“日本投降了”的巨幅号外。
几位记者驾着三轮车狂敲响锣,绕城一周,向市民报告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的消息,满街地人流,狂欢拍手。
同日晚,《国民公报》刊登“日本投降”的号外最先到重庆市中心,市民争购,供不应求。重庆市鞭炮店生意大佳,爆竹瞬间售空。
入夜,爆竹大放,各路探照灯齐放,照耀得市区如同白昼。与此同时,昆明正在放映电影的影院内,当银幕上映出“日本无条件投降”的字幕时,观众一片欢呼。他们拿出帽子、手帕在空中乱舞。
正在演戏的剧院里,有人听到胜利的消息后跳上舞台,抱住正在甩腔的大花脸狂呼:“日本投降了!”
台下观众狂喜,纷纷跑到街上欢呼胜利。同一天《成都晚报》以“胜利来临夜,成都狂欢时”为标题报道了成都人民庆祝胜利的情景。
听到日本投降的消息,在中国的每一个城市,满街的人群像洪水般的激流汹涌着,许多人拿着长串鞭炮满街飞跑,敲锣打鼓,有的把洗面盆也拿出来乱拍、乱捶。
古城西安,人们到处燃爆竹,钟楼附近变成了欢乐的中心。士兵买不到爆竹,就扳着机枪朝天鸣枪以示庆贺。这一夜,茶馆供应免费茶,酒馆供应免费酒。一个小贩欢喜的跳起来,把篮子里的桃、梨向着天空抛起,高呼着:“不要钱的胜利果,请大家自由吃呀!”
在上海,远东第一高楼,国际饭店之顶升起上海最高的一面国旗,临风招展,数千人仰头致敬。上海全市停业,爆竹声整天不绝,人们自发地上街游行,欢呼中华民族的解放和胜利。
“今天,日本外务省向美利坚合众国,中华民国,大英不列颠王国,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发出乞降照会。照会声明,只要不罢黜天皇,日本准备接受《波兹坦公告》,即无条件投降……”
电台里那娇美的女声一遍又一遍的播放着日本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背景音乐是苏联的一首歌曲,《共青团员之歌》。
播音员的声音隐去了,歌声一下子激昂起来。
“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着我们,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我们自幼所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
房间里亮着明朗的一点灯光。
书桌上的墨绿台灯,散发橙黄光晕,暖暖照亮这房间。照着那收音机,还有收音机旁的几只酒瓶。
方振皓一袭松柔的睡衣,横身埋在沙发间。
他似乎睡着了,手中杯子半倾,沙发下的一只白兰地酒瓶里,只剩着最后一点残酒。
“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
似乎是被歌声吵醒了,他微微睁开眼。
激昂向上的音乐听在耳中,竟有一瞬觉得那么的模糊,非常的不真切。
一手提悬着那穿了红绳的银戒,隔了指间琉璃杯内滟滟酒光,仔细赏玩。
“胜利……了,日本人……就要滚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抛下酒杯,一仰头把瓶中残酒喝干。
酒是极好的,入口有丝绒一般的感觉,没有半点刺喉的酒精味。
“滚吧……滚吧……都滚吧……”
方振皓抬眸笑,目光迷蒙,两颊绯红。
他摸索着又打开一瓶酒,对着半空中晃了晃,笑了说:“衍之,这下,你也该回来了,让我们为胜利,干……干杯!”
爆竹声声灌进耳中窗外,家家户户遍悬彩灯,舞狮舞龙,如迎新岁,鞭炮锣鼓之声响彻云霄。
纱幔大开,展露出窗外湛湛夜幕,乱点几星熠熠发光,漆黑天幕上,不时有烟花爆起,在空中绽放开来,照彻大地。
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在中国的传统吉时,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仪式就在南京原中央军校大礼堂举行。
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向中国战区陆军总司令何应钦递交了投降书。
骄跋扈的日本侵略军在这一刻,终于无条件宣告投降。
抗战,真的结束了!
日本,真的已经无条件投降了!
一九四五年,十月,重庆。
为了迎接胜利回国的中国远征军,在重庆市府宴会厅内,举行了一场豪华而盛大的晚宴。
天边晚霞渐渐沉入夜色,林荫间路灯次第亮起。
夜幕刚刚降临,官邸外已经华灯初上,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是从弧形高窗里悠扬传出的靡靡之音。
豪华官邸前的宽阔曲折车道上,依次停满政要名流们的座车,官邸内金壁辉煌,人影交错。名流政要和高官将领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华衣云鬓的仕女们聚在一处低声谈笑,在珠光宝气中开始攀比炫耀显富。几位白制服黄铜钮扣的侍者们托举着托盘,忙碌穿梭在大厅和门厅里,鞠躬微笑,向傲慢的宾客们奉上高脚酒杯。
正是不早不晚的入场时分,来宾纷纷步入大门,向熟识友人招呼致意。那高高的穹顶上,悬挂着巨型水晶吊灯,繁复枝盏共有三千条之多,只在举行最盛大的庆典时才会全部亮起。为了欢迎回国的英雄们,三千盏明灯再次亮起,将宽敞的圆形大厅照得亮如白昼,光影里的一切都似梦境般影影绰绰,奢靡得不真切。
许久不曾见过的豪华奢靡又重新跃入人眼,吴炳章在前,一身庄重长袍马褂,拄了拐杖,笑看他人向他致意,方振皓缓步跟于他身后,脸上带了礼貌矜持的笑容,频频向过往搭讪的人欠身点头答礼,在人群中穿梭。
外面还有不能入内的热情市民在举着花花绿绿的小旗子,欢呼声里夹杂着女孩子们兴奋的尖叫。
他随了吴炳章坐下,向侍者要求去泡一杯茶来。
吴炳章倚了沙发满面春风,捋胡子说:“一别数年,想必变化极大,我也不知道再见这小子,还能不能认得出来。”
方振皓心跳得有些急切,脸色却调整出一副云淡风轻的从容笑意,从侍者手里接过茶杯递给吴炳章,笑了说:“看您说的,自然是能认出来,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能不认师父呀。”
吴炳章笑得极为惬意,拈起茶盖喝上一口浓茶,旁边有人却已经凑上来,阿谀奉承一番,又连连说:“吴老好福气呀,昔日您跟了国父推翻前清暴政,现今徒弟又在缅北大破日军,杀的鬼子屁滚尿流,不愧是虎父无犬子。”
知道他这是再说反攻开始以后缅北的那几场大捷,特意来拍吴炳章马屁,于是方振皓也笑而不语,顺手从经过的侍者那里拿了一杯酒放下。
“咳咳。”吴炳章笑着摆摆手,摸摸鬓角说:“看看,两鬓苍苍,已经白了头呀!我们那一辈儿都老喽,再也没有了指点江山的豪情。现在日子可是年轻人的,抗战胜利,国家正是重建之时,是要靠这些年轻人喽!”
一个肩膀上扛着一颗金花的老头走过来,在吴炳章身边坐下,叹道:“还是老吴训徒有方,我那三个儿子,就没一个成器的,你那弟子真是给你长了脸了。”瞧见吴炳章含笑不语,他又转头看方振皓,问道:“这位是?”
吴炳章笑着悠然一抬下巴,“我干儿子,也是邵衍之那小子的表弟,现今在红十字会理事会里做理事长,也管着个大医院。老高你要是有个什么病痛,尽管去找他好了。”
待他说完,方振皓适时伸了手,微微一笑,“您好。”
“哎呀,怎么就说觉得眼熟呢,原来是被蒋夫人奖励过的那位战地医生。佩服,佩服。”
说着又围上来几人,在沙发这边围聚起小小的中心,寒暄一阵,话题又自然转到今晚宴会的主角上。
“五月底的时候,盟军欧洲战场那里的战事已经基本接近尾声,柏林也快被攻克了,剩下的就是这边垂死挣扎的鬼子。盟军英美那边提议,希望邀请中国驻印军的两位军官,去欧洲战场观摩盟军对德作战,以供对日作战参考,后来美国军部核准了,孙立人将军飞赴重庆给委员长做了一次战况汇报,委员长那时候高兴,大笔一挥就给批准了。”
“那去的可就是孙立人将军了?另外一个是谁?”
“孤陋寡闻,另外一位,可就是吴老的爱徒。”
“咦!邵长官不是一直坐镇驻印军司令部么,怎么也去了欧洲。”
“谁说他只在司令部,那也是一场一场恶战打下来的。就说那个胡康河谷,邵将军和孙将军两个人,花了一个多月才把野人山和胡康河谷外围打下来,紧接着又去打胡康河谷重镇于邦,直到前年初,才彻彻底底拿下于邦,日军号称‘丛林作战之王’的第十八师团死伤惨重,打死了参谋大佐、军需大佐、作战课长那一群鬼子,基本算全灭!只有师团长一个人狼狈逃出了胡康河谷,我军连十八师团的军旗和边防大印都缴获了,委员长发去了贺电,盛赞:‘中国虎’!”
“我知道我知道,后来要打孟拱河谷,孙、廖、邵三位将军,先打下孟拱,再打下密支那,还顺带着把被鬼子围住的五百来个英国佬救了出来。那场战斗真是恶战,你们知道密支那的敌军是哪一部分吗?就是七七卢沟桥的日军五十六师团!全军上下可都憋着一口恶气,不过那仗也打得惨烈,缅北下着大雨,日军负隅顽抗,我军一天的强攻还不足以将战线前推200米。有时白天夺下的阵地,又被日军晚上从坑道发动的突袭夺回去了。等孟拱、加迈的敌人被歼灭,密支那就成了一座孤城。七月七号下达了总攻令,三面围击,巷战!终于把鬼子打得溃不成军,残兵们游过伊洛瓦底江,向八莫方向溃退,连那个日军指挥官,水上源藏,原来气焰多嚣张啊,也照样被逼到江边的一棵大树下拔枪自杀了,真是痛快!孟拱河谷战役结束以后,连盟军中国战区作战参谋长史迪威都发去了贺电。”
“密支那胜利以后,就用不着危险地驼峰航线了,空军一下子变得安全,中印公路同滇缅公路的连通都是指日可待!不过,缅北那边都是原始森林,仗打得那个叫苦哇,据说地上踩一脚都能窜出来好几条蛇。雨季以后,可就开始打八莫了。你刚才说的那三位将军,因为功勋出众,连英国女王和美国总统罗斯福都授了勋章。驻印军追着密支那的残军群追猛打,切断了八莫至南坎的公路,又全歼增援来的莫马克日军,把八莫彻底变成了孤城!日本人死到临头还拼死顽抗,集中所有火炮和坦克,不断发动疯狂反扑,我军更没给他们便宜,反复的白刃冲杀,一鼓作气打下八莫,击毙了日军守城司令官原好三,随后挟着胜利之威攻克南坎,又把腊戍占领了,直到今年四月份,缅北彻底被扫平。赫赫战功,抗日名将,我等就只能仰望了呀。”
吴炳章一边听一边笑,不时点头。
即便面上仍旧是笑意,方振皓却还是走神了,在那些滔滔不绝的讲述里,他试图去想象发生在印度缅甸原始丛林里的一场场恶战,想象着在茂密的原始丛林间,想象着在瓢泼大雨里,那些曾经发生过烽火与烟尘,征战与杀戮。
衍之会怎么样呢,是会被热带的太阳晒深了肤色,被滚烫的热风吹红了脸庞,被敌人的鲜血洗亮了目光,还是在烟熏火燎里,连容貌都会大变?
他想象不出,心却愈加跳的急促,掌心微微渗出了汗。
真的,还没有见到,就这么想一想已觉得心脏不堪重负。
眼前浮光掠影,大厅里光亮骤盛,层叠光环遮蔽了男女面目,只听得曲声人语如潮涌至门边。
司仪宣布的一声到场,令全场骤然一肃。
将军们的到来,成了全场最耸动的焦点,异常引人注目。
诸人让开中间一条通道,纷纷欠身。
靴声响亮,戎装配授的四位将军从容步入大厅,整个大厅的灯火都被这四人逼得黯淡下去,浮华喧闹里渗入肃杀之气。
乐声依旧,然而静默里,左右喧哗都停了。
四位将军身着国军制服,戎装整肃,高筒军靴与白手套,胸前的一排勋章熠熠生辉。
吴炳章捋了胡子,抬眼越过人群看去,微微一叹,“是他。”
吊灯下细长的坠子被风吹得泠泠有声,细碎光晕在那人身上摇曳。
衍之。
方振皓眨眨眼,他看到了,衍之。
邵瑞泽戎装笔挺,军帽戴的端正,胸前满满的勋章灿亮,昭示煊赫战功……他正脱下白手套与人寒暄握手,毫无耀武扬威之态,唯有唇角依旧挂着那一丝惯常的慵懒笑意。
衍之,真的是他,那个笑容,他绝不会认错。
他甚至看到了,衍之肩上的肩章,分别前还是两颗,现在,已然变成了四颗金星。
真是跟美国人混得久了吧,衍之戴着墨镜,直到现在也未取下,更添一丝洒脱倜傥。
身旁声响一下子起来了,甚至是更大声,人们都朝着那四位将军拥去。但他没有跟过去,依旧一动不动站定,屏住了气息,静静望住他。
衍之立在灯火绚烂中,薄唇轻抿,笑容可掬,姿态玉树临风。
灯影酒色之间,那笔挺身影实在太过夺目,无论被人群簇拥到哪里,都牵引无数视线。
缤纷的灯光忽的暗下来,舞会快要开始了。
英俊潇洒的四位抗日名将,立刻成为了在场淑媛秀女们包围和爱慕的对象。
昏暗暧昧的灯光打出来,笼罩厅内每一空间角落,对对俊男靓女在悠扬的乐曲中翩翩起舞,华衣珠光炫目耀人。忘情其中的男女,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沙发上持杯喝酒的男子。
方振皓独自一人而坐,有点百无聊赖,却又不想过去找那人,只是端心不在焉的望着场内。
华衣云鬓的仕女们聚在军人们身前,低声谈笑着举杯敬酒。方振皓脸转向一侧,朝经过身旁的宾客微笑,而眼角的余光,怎么都避不开大厅那一边。两个专门采访部队花絮的女记者围了邵瑞泽,向他敬酒,而一直黏在他身旁的一个鹅蛋脸的小姐,大胆将纤纤素手搭了上去,笑脸上眼睛奕奕地闪光,邀请心目中英雄与她共舞一曲。
身侧另一个窈窕女郎穿绿丝绸礼服,削肩修颈,波浪短发盘曲,戴齐肘蕾丝手套的手拿起一杯酒递过去,凑在他耳边。邵瑞泽只是微微笑着点头,手中杯不停,与趋附阿谀的人们言笑自如,偶尔抿一口酒,墨镜遮去了眼底神色,只看到嘴角的浅笑。
托酒的侍者走过来,方振皓顺手捞过一个杯子,狠狠喝了一口,浓烈的味道刺得他一顿。
伏特加,口感纯净如水,喝下去却顿时火烧火燎。
他皱了皱眉,很快感觉到胃中不太舒服。
才想起来胃病尚未痊愈,已经有好几年滴酒未沾了。日本宣布投降那天,他喝了太多的酒,现在被烈酒刺激的更不舒服。
有些憋闷的扔下杯子,却看有人走来。
吴炳章过来问道:“南光,怎么不去和他打招呼?”
方振皓一顿,随即笑了说:“那边人多,吵吵嚷嚷的也说不好话,等一下再去。”
闻言吴炳章点头,又道:“你先坐着罢,我去一下。”
围在一群娇声细语中,邵瑞泽觉得肺都要疼了,正盘算怎么脱身去找个清静,一看见师父过来,立刻跟见到救星一般。千金小姐们不情愿的散去,邵瑞泽长长吐了口气,“师父,幸好你来救我。”
“言不由衷,依我看,你受用得很。”吴炳章沉下脸。
邵瑞泽嘿嘿笑,使劲摇头,一手拿了高脚杯晃,看杯中红酒来回打转。
“这次你可是走远了。”
“是,去了加尔各答,开罗,雅典,意大利,西班牙,法国,德国,英国,最后一站是华盛顿。”
“此番去欧美视察观摩,有什么感想。”
“美国人军力强大,超出我等想象。我等一行人在欧洲观摩了美军后方补给机构,参观武器装备,检阅部队,参观装甲战车,观看伞兵表演等等。感触很深的是诺曼底登陆场,海岸工事破坏严重,特别是乘飞机去法国比利时交界的地方,看到德国莱茵河上方的桥梁,没有一座是完整的,足可见当时战况惨烈。”
他说着喝了口酒,笑笑,“拜会艾森豪威尔元帅,巴顿将军,马歇尔上将,还有英法美那一帮大大小小的将军,真是看花眼了。”
吴炳章听他讲海外见闻,忽的将眉头一皱,“跟美国人学打仗是好,可不要把那些花架子全部学来。这么亮的屋子里,带什么墨镜。”
他训斥道:“取下来。”
邵瑞泽一怔,随即笑说:“师父,别了吧。”
“取下来,有什么不敢见人的!”
邵瑞泽抿了抿嘴,伸手摘了墨镜,小心翼翼揉揉眼。
吴炳章看过去,刚要说什么,声音顿时卡住,“衍之你……”
不知怎么的,越来越不舒服,方振皓不想在这里再多停留,只想回家去。
身后大厅里,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刺激着他的神经。
门口侍者看到有人来了,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
刚要踏出门去,猛的听到身后一声呼唤。
“南光。”
身后一声熟悉的呼唤,令他身形顿住。
方振皓愣愣站定,半晌才回头。
是邵瑞泽。
他站在那里,微仰了下巴,唇角噙一丝笑意,胸前勋章在灯下熠熠发亮。
“南光。”
邵瑞泽笑了,又唤了一声。
一别七年,魂牵梦绕。
辗转于烽火,奔波于战场,枪林弹雨里,南光是他所有勇气的来源。
他的南光,此刻就在他身前。
邵瑞泽的目光久久凝固,南光的微笑与容颜,丝毫未变。
清俊面容并未留下多少岁月痕迹,却又添成熟男子的英华内蕴,那一言一笑皆有深远魅力,仿佛是历经岁月磨砺后的美玉,瞬间就将人心神夺去。
走廊上灯光明亮,他与他一动不动,静静看着彼此。
所有的话,都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化进对方眼底。
他快步走到他身前,抬手抚上他脸颊,轻轻说:“南光,我,回来了。”
“回来……”方振皓微抿唇角,重复这二字,唇边浮起笑容。
这一声“回来”,仿佛将沉重枷锁打碎,忍了许久的各种滋味一下全部泛了上来,如发酵一般,怎么也收不回去。
他现在有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咽喉里,唯有呼吸急促。
邵瑞泽吸了口气,眼里热热的泛起潮意,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深深看他,将他肩头轻轻拢住。
方振皓身上发软,力气迅速流失,只想软绵绵跌进这怀抱,什么也不去管。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期盼,都在这一刻结束。
那日记本里的朝朝暮暮,相片簿上的一叹一笑,终于变为可触摸的现实。
回来了,回来了,又回到他身边。
这一刻静好如斯,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将他淡淡包裹着,无比安心妥帖。
他的气息温柔低拂耳畔,手臂坚实,满满的将他包围。
明明真实可触摸,又恍惚仿佛觉得身在梦中。
“南光,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邵瑞泽揽在他肩头的手紧了一紧,低了头,在他耳畔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样问他,声音低如耳语。
方振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不想,什么也不想说,这样就已经够了。”
静了一刻,邵瑞泽笑,把嘴唇贴在他的鬓角,慢慢地磨着亲着。
“随你。”他语声轻微,眼里释然再难掩藏,“反正我回来了,走到哪里,不管多远,都是要回来的。”
方振皓怔怔看他,略略失神,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
“南光,我刚没看见你,对不起。是师父过来说你也来了,我就抛下他老人家急急来追你。”邵瑞泽紧紧地搂着他,拍着他的背,扶了扶鼻梁上的墨镜叹气,“戴上这玩意时间也不长,不太适应,刚被师父逼着取下来,满室的光一下明晃晃的刺眼睛,我真是无意的。”
这话来得突然,方振皓有些回不过神,好似未睡醒时,听着什么都懵懵懂懂。他目不转睛看了许久,怔怔问:“为什么……你怎么要带墨镜?”
邵瑞泽静了一刻,随后却答非所问:“南光,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会不要我,是不是?”
方振皓愣愣的,一时仍旧转不回神,不知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他看见邵瑞泽摘下墨镜。
“八莫是块难啃的骨头,也是非常惨烈的一仗,在进攻八莫的时候,为了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同时给攻城减轻压力,我亲自坐镇前线,冒险把指挥部设在了敌方炮火射程之内。日本人大概知道是要完蛋了,困兽犹斗,打过来的炮不是一般狠……我的眼睛不慎被炮火燎伤。”
那场攻坚战异常惨烈,日本人几乎就是想拖着他们同归于尽,前线督战之时,雨点般的炮火砸下来,几乎将己方阵地点燃。那灼热的火焰和气浪烟尘将他双目灼伤,而他坚持到八莫城破才被强迫了送去医院,战地医院里治疗仓促,未能令他完全复明,两眼只可模糊见物。去往欧洲,一来是要观摩欧洲战场,二来也是去做眼部手术。
虽然手术很成功,正在恢复期,但现在并未完全康复。眼伤对强光总是格外敏感,所以墨镜一刻也不离身。
突然一下清醒过来,方振皓苍白着脸色,一双乌黑的眼睛却望着他,嘴唇颤抖了说:“怎么搞的,怎么会这样,明明有开光的观音保佑你的,怎么成了这样……”
他陡然止声,伸手拽住邵瑞泽领带,几把拽开领带解开领口,却一下呆住了。
玉观音不见了,脖颈上只是一条被汗水浸的褪了色的红绳,穿了一枚银戒在上面,系在脖子上挂了。
“玉观音丢了,丢在缅北野人山的原始丛林里了……第一次入缅又败退,日本人在原始丛林里围追堵截我们,几乎就要置人于死地。英国佬弃守缅甸撤往印度,还要我掩护着他们,我指挥着部队一边打一边退,花了两个星期才脱险。死里逃生爬出野人山,我真是跟野人没什么区别……逃生出来在河里的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观音它不见了……”
方振皓怔怔看着,手微微发展,目不转睛,喉咙里干涩得发苦。
他感觉到衍之握了自己的手,缓缓引至唇边,吻住他冰冷的指尖。
邵瑞泽牵起他的手,吻了吻那冰冷的指尖,却笑笑,附在他耳边轻声道:“观音给我挡了灾,自己留在在丛林里了……南光,不是有你给我求的观音,我……怎么能活着走出密不见天日的原始丛林,又怎么能安全去印度呢?”
他呼出的热气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方振皓转过脸,不主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我这下,算是半盲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彻底康复……南光,要是我盲了,再也看不到东西了,我会变成你的累赘,你,会不会就嫌弃我,不要我了?”
邵瑞泽这么说,挑挑眉,嘴角挂着一丝悠然笑意。
方振皓睁大的眼睛一眨,再一眨,好像没有听懂。
那黑亮的眸子,被泛上来的水雾晕开一片朦胧。
“不。”他忽的自恍惚里收回神思,摇头,使劲的摇头,语声有一丝颤。
方振皓看着魂牵梦绕的容颜,再也忍不住,手臂像被一股无形力量牵引,轻轻抚上他的脸,停在眼角。
“不会的。”他笑起来,沙哑了语声,轻轻的,清晰而平缓地说:“我一定要让你康复,就算……就算真的有那么一天,就让我来做你的眼睛。”
他贴在他耳边,轻声说:“不离,不弃。以漫漫后半生,与子偕老。”
然后他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的摇头,一口气息梗在胸前。
邵瑞泽眨眼,下一刻低声笑起来,伸出双手将他冰冷的手合住,合在自己掌心里。
掌心下,方振皓冰凉的手剧烈一抖。
“我回来了,有你的地方,无论走多远,我最终要回来。”一字字说着,邵瑞泽将他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他将下巴抵在他耳鬓,脸颊相贴。
南光的味道,犹是昔日温存。
方振皓的手臂从他腋下环过去,摩挲着抚上肩膀,紧紧搂住,脸埋进他肩窝。
虽然是哽咽,却是开心的笑。
“好,那好,衍之,我们回家去,回家。”
“嗯,媳妇儿,我们回家。”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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