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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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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防空洞内阴冷潮湿,只有数盏昏黄的电灯无精打采的亮着,洞外第一波轰炸已经来临,咣咣咣,巨大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那震耳聋的爆炸声,将整个大地都撼动,人们相依着在洞内而坐,却也不是如死一般的寂静。人们都很平静,说话声时高时低,不时还能听见有人在哼川剧。
经历了1939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经历了日本飞机的毒气弹和燃烧弹,重庆的市民已逐渐习惯了防空洞的生活,甚至有人把茶馆也开进了防空洞的进出口。方桌靠椅,金碗瓷杯,品味毛尖香茗,再听听评书,哼上几句川剧,算是战时一道风景,也是人们在战时苦中作乐的韧性。
端着香烟匣子的小贩挤在人丛里,兜售便宜香烟,狮球牌火柴,建国火柴,还有胜利香烟,无不包含山城人民对抗战胜利的信心。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重庆的街头开始流传一首民谣:“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们有坚固的防空洞——不怕;让你龟儿子凶,让你龟儿子恶,老子们总要大反攻——等着!”
在小贩的吆喝声里,忽然有个男孩子的声音。
“我不怕!”人群他大声嚷道,“等我长大了,把飞机都打下来!”
童稚的话语令在场的人都莞尔失笑。
方振皓看着那个方向,微微笑,低低叹了口气。
“这样小的孩子,却能说这样话……就算是为了这些孩子,又有什么苦难不可坚持。”
苏婉君靠他身边,看他默默而坐,方才还噙着笑容,此刻神情却有些恍惚。
她小声说,“院长,你好像从不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可是身边人没有一点反应,苏婉君顿时惶恐,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一言不发的院长看上去全然不是平日温文样子,这样的他,令苏婉君觉得陌生。
她希望他能说点什么,哪怕哼一声也好,好过这样的沉默。
“厌倦……恐惧?”
方振皓抬起眼,喃喃重复着,却忽的一笑。
“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要给伤兵做手术;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从早上到晚上,只要前线炮声枪声不停,就一直会有伤兵送下来……”
“这些都经历过了,还谈什么厌倦和恐惧……”
苏婉君怔怔看着他平静到近乎空洞的眼睛。
方振皓垂下目光,说道:“39年的时候,武汉刚沦陷,日本人第一次轰炸重庆。四川这边建造房子惯常用竹木,更是还没有防范空袭的准备,于是五四大轰炸的时候……那天,满天的燃烧弹落下来,把整个市区烧成一片火海。火苗倒竖着炙烤,整个天空都被烤红了,到处都是火,管道却被炸断,没有水,来不及扑救,只能眼看着大火慢慢烧完,把一切烧成灰烬。那时候,我在江北那边,孩子们被吓得大哭,嬷嬷把孩子们护在地下室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江对面大火连天……”
方振皓停了停,吸了口气又说:“我回到满是废墟的市区,一边带了人收拾残局,一边疯了一样找着我大哥一家。我父母都已经去世多年,亲人只剩了他们,我在尸堆里挨个地找,却找不到他们,恐惧的几乎就要流泪,早年做了很多事情,惹得大哥愤怒,惹得嫂子哭泣,可我却一直自私着,不肯让步……后来在市郊的一个救护站,我看到了大哥一家,当时远远的不敢过去,却一下腿软的跌倒……”
“我当时就想对了他们吼,为什么不去美国,为什么不肯走。我不害怕死亡,可不能看着家人在战火里丧命。日本人每天都在前进,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去,我已看够了死亡和流血,可是我的侄儿侄女还未成人,他们应该去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平平安安长大。可我得要在重庆等着,一直等到抗战胜利,等着一个人回来……”
他清隽的眉目间,恍然出现一点的沧桑,转瞬即逝。
苏婉君不自觉已咬住了唇。
“那您大嫂,是因为这个……您不肯随了他们出国,才哭的吗?”
方振皓沉默。
苏婉君惊觉问得太多,连忙说:“对不起,我冒昧了。”
“不……”方振皓摇了摇头,淡淡道:“是……”
他语声蓦地顿住,微微侧目,
身边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
年轻的女护士女医生们里对他的私下评论,也时有耳闻,就算没有兴趣打探,那几个早已成家的副院长也会绘声绘色讲给他听。还有干妈吴太太三番两次的给他做媒,名门闺秀到商界之女,千金小姐到自立新女性,实在是热心。
世上有万紫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软玉温香在怀。大哥不必再恼火,嫂子不必再哭泣,从违背人伦的纠缠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家人痛苦的根源。
可是不能,更好,世间有无数更好,直至认定了自己的那一个,便再没有更好……
方振皓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语声微哑:“嫂子,只是因为我的婚事。”
他神色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苏婉君愕然呆住,耳朵里有些蒙蒙的。
“我已经有爱人了,我很喜欢对方,虽然哥嫂非常的反对,以至于以死相逼。”
苏婉君怔怔的,一时间失语,如有冷水从头顶泼下。
昏黄灯光洒下散碎光晕在他眉梢眼底,模糊了他的神情。
“我对他是认真的,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就算家人反对,不肯原谅,可我也一直坚持,更期望可以得到谅解。人生就这么几十年,战火四起,颠沛流离,都已经走了三分之一,余下的日子,我想跟他一起携手走完,对我而言,就再没什么遗憾。”
苏婉君垂下目光,攥紧自己的手。
“她不在院长身边?”
“因为某些原因,我们暂时分开。”方振皓仰头靠上墙壁,想起那远在彼方的人,顿时揭起心底最深的眷恋倚赖。他温柔地笑,带着一丝期盼,“只是暂时的。”
“我们就是在那年这个时候分开的,他走之前说,现在梅花快开了……等我回来一同看春天的桃花,好么?”
苏婉君忍住哽咽,极力抑制着情绪,吸了口气柔柔说:“看来,院长很喜欢她?”
她想哭,可又很不甘心的追问。
“是的,喜欢,很喜欢。我们在一起时偶尔会争吵,却又很快和好如初,他嘴巴很不饶人,一边说很麻烦,一边又竭力解决事情;心情沮丧的时候,他不会说什么,但会静静陪着,有时候说些没着边的话,其实就是想让你分心,不去想烦恼的事;有时候他也会低潮,耍赖撒娇,要你说好听的话哄他……”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在一起,就会感到踏实,悬着的心沉回去,彻彻底底落到实处。就好像找到自己缺少的那一部分,是骨血相连的那种感觉,他就是那么重要的存在,在一起,总在一起,彼此再也没有旁人可以替代。”
他说:“不迟不早,不离不弃。”
苏婉君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是怅然,又是失落。
她看到他眼睛里满满的感情,似汹涌决堤的洪水。
她低下头去,死死咬住嘴唇,仿佛就要落泪,但睫毛颤了又颤,喃喃说:“真好……祝你们早日团聚……”
等到空袭警报解除,防空洞大门一开,苏婉君抢先出了门,在人流里回身。
“院长,已经耽误了好久,您去理事会吧,我一个人没有关系。”
她笑的眉眼弯弯,“请您不必担心。”
女孩子说着,伸出手轻轻地挥了挥,如春日的燕子般活泼,大步地跑开。
方振皓只是笑,也不勉强,对了那个轻盈的背影挥挥手,看她消失在人流里。
他的衣摆,他的围巾,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方振皓仰头,出神地望着那天空,从树影阳光里望见蔚蓝颜色,不觉微笑。
衍之,为了你,我这下可亏大了,你也该回来了吧?
而就在这个月初的12月7日,发生一件令整个世界都震惊的事情。
12月7日上午8时许,美国珍珠港上空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日本飞机,成批成批的炸弹暴雨般倾斜而下,将近二个小时日本人控制着珍珠港的海空,随心所地进行着轰炸扫射。
两个小时内,日本太平洋舰队出动了350架飞机,击沉、击伤美军各型舰船总计40余艘,炸毁飞机200多架。美军伤亡惨重,伤亡4000多人。而美军太平洋舰队的主力战舰“亚利桑那”号被彻底击沉,军舰上1177名水兵全部死亡。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对这一事件进行了长达9个小时的实况报道,世界为之震惊。
珍珠港事件之后仅仅四个小时,日本就发布了战争宣言。这道诏书的措辞极为正式,它给日本和世界带来了可怕的征兆。
“我们忠诚勇敢的臣民们,我们呈上天之名,万世永继的,泽及尔等的日本天皇,在此向美利坚合众国和大英帝国宣示战争。
在我们帝国祖先神圣精神的护佑下,依靠我们臣民的忠诚和勇气,我们祖先遗留下来的伟任一定能够发扬光大,我们一定能够迅速地铲除一切邪恶的根源。”
而珍珠港上空的滚滚硝烟,美国士兵的鲜血,使美国国内的孤立主义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12月8日中午,因行动不便而一向深居简出的罗斯福总统,作出了异乎寻常的举动。他亲自前往美国国会,而且没有坐轮椅,而由他的长子扶着走进大厅,向美国参、众两院发表了为时6分钟的讲演。
罗斯福开门见山地说:“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代表全体美国人民的思想在此讲话。由于美国在昨天——12月7日——这个遗臭万年的日子,遭到了日本军队突然和蓄谋的进攻,为了保卫国家的安全!我要求!国会宣布,自1941年12月7日,星期日,因为日本无端和懦怯地发动进攻,美利坚合众国与日本帝国之间,就已存在着战争状态!”
不出一个小时,参、众两院一至通过了罗斯福的宣战要求。
当天下午,美国政府对日宣战。
第二天,英国宣布同日本处于战争状态。
接着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等近20个国家也相继对日宣战。
德、意作出反应,对美宣战。美国同样也对德、意宣战。
至此,战争名符其实地打成了一场世界大战。
而在重庆,蒋介石获悉珍珠港事件后,第一时间召开的中国国民党中央常委特别会议还未结束,重庆街头已经响起了报童叫卖特大号外的呼叫声和表示喜庆的鞭炮声。当天整个山城都陷入一片欢腾,工厂、学校、机关……一切单位都上街抢购报纸,相互祝贺。
这个消息的效果是爆炸性的,方振皓再得知的第一时间,根本没法相信这是真的,日本人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惹怒美国?德国的独裁者希特勒都命令海军不可以攻击美国商船。他想知道美国本土现在的情况,于是接通了大学同学佩克的电话。
佩克是一个美国记者,当年夹杂在如潮涌的难民队伍里来到重庆,一直坚持对外报道中国人的坚持抗战与重庆遭受的轰炸。
佩克向他确认了珍珠港事件的真实性,并且也证实了美国宣布参战的消息,他在电话里大声说:“方,你根本想不到日本人有多疯狂,他们袭击了美国本土!我的上帝,我的老板都在电报里对我说,‘这一定是上帝睡着了所做的噩梦!’”
“可事实是真的,我想所有美国人大概都会觉得是从天而降的灾祸吧。我都能想到教授是怎么样大骂了,他向来是个很激愤的人。现在美国本土怎样,很混乱吗?”
“Yes,珍珠港遭到的袭击是美国有史以来最惨痛的失败!”佩克大声说,“老板告诉我,现在他从政府和军方那里得到的消息,美国陆海空三军人员全部取消休假,进入了戒备状态,成群结队的小伙子们去征兵站报名参军。罗斯福总统一定会狠狠揍日本人,疯狂的日本人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佩克越说越激动,方振皓好不容易觑着空隙插话进去,“你所知道的,美国宣布向日本宣战,现在政府和国会有什么具体措施吗?”
“你不说我还给忘了。”佩克在电话那端的语声带上一点喜悦,“因为日本人向英国宣了战,所以英国和美国决定重开滇缅公路,从印度缅甸向中国输送战略物资,你们的第一夫人向美国政府请求经济援助,国会通过了总统提出的决定向中国提供一亿美元贷款的议案,英国也愿意给国民政府贷款1000万英镑。”
“这么多?这下大概中国的经济可以有稍稍的改观,现在重庆的通货膨胀太严重了,简直是入不敷出。”方振皓笑了笑,随即眉头却微皱,紧追不舍问道:“那,军事上的援助会有吗?”
彼端沉寂。
过了许久,佩克才说:“事实上,就我觉得,现在美国的作战重心大概依旧是太平洋战场,直接的军事援助大概伸不到中国,倒是很有可能会从西南面援助你们。”
方振皓敏锐觉察出他的意思,“你是说英属印度殖民地?”
“对。”
“为了保卫缅甸,中英在今年年初就酝酿成立军事同盟。”佩克说道:“英国本土正在被希特勒的空军轰炸,于欧洲战场无力他顾,但是它的主要资源来源地是殖民地印度,所以远东地区英国应该是要全力保卫印度。而现在中国的海港从大连起到北海都被日本人封锁了,滇缅公路是中国最后的生命线。”
武汉会战以后,中日双方进入战争的相持阶段。战争变成了消耗战。对于中国来说,物资供应问题此时显得异常严峻起来。几百万军队所需要的武器装备;维持经济运转所需要的各种物资;无数内迁到大后方的人们所需要的基本消费品,总之,维持整个抗战所需要的、中国不能生产所有物资,都依赖这条生命线运进大后方。
滇缅公路原本是为了抢运中国政府在国外购买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而紧急修建的,随着日军进占越南,滇越铁路中断,滇缅公路竣工不久就成为了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运输通道。
不知为什么,在放下电话的时候,方振皓猛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安慰自己,大概还是自己想多了吧。
结束了和佩克的谈话,他在办公室里心不在焉的看了一会儿书,精神却怎么也集中不起来。
“院长,有人找。”
有人推门而入,是一个接待员。
方振皓一惊抬头,“谁。”
接待员站在门口,笑了侧身,身后是个穿长衫的男子,“说是您的哥哥。”
她回头对了男子笑:“院长在呢,您请。”
仿佛是太过意外,方振皓脸上竟没有一丝笑容,沉默良久才站起来,“大哥,请进。”
方振德走进来,自顾自得找个沙发坐下,看弟弟在那里找出杯子泡茶。
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方振皓坐在沙发另一端,目光微垂,“大哥,是兆哲的病又怎么了?”
方振德摇摇头,侧过脸打量弟弟。
兄弟两个,已经很少能这样坐下来说话了。
刚想要开口,门却被敲响,韩筱筱开门进来,略略吃了一惊,随后带上一次歉意,“院长,我手里又来了两个病人,有个问题要请教一下您。”她把目光移到方振德身上,又说:“您有客人?那么……今天的事情要不要取消掉?”
方振皓对了大哥说了声抱歉,和韩筱筱出门去。
方振德看他背影出去,从门缝里看到他与那女医生站在一起正商量什么,似乎是很要好的模样。他长叹了一声,心里百味杂陈。
弟弟俊雅依旧,仍是一身点尘不染的白大褂,只那一双温柔带笑的眼睛越发幽深,越发沉敛,越发令人看不到边际。
时间真是快,一晃就已经五年了。他还记得弟弟刚回国来的样子,学究、谨肃、莽撞、冲动、还有那么一点被家里宠出来的孩子气。尤其是他见到小舅子的时候,那个毫不掩饰的厌恶,心里想着什么,就都直接表示出来……哪像现在,总是一副笑眯眯的神色,却也是有些猜不透他,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偶然见上一次,因为那些事情,还是不能原谅他和小舅子,因此跟他也不多话,兄弟都快成了陌路人。而南光倒也似乎不在意,只是会发呆,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知想什么,表情也平静,更是看不出端倪。
他不会主动提衍之,也不会客意回避他,就是一副很泰然的态度。
方振德有些想要苦笑,抬眼看弟弟又走了进来,坐回原位。
方振皓抿抿嘴,语声平淡,“大哥,到底是什么事?如果是因为那天我带了同事回家的事,我只能说你想多了。”
“你和那个女医生呢?”
方振皓明白过来,似乎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大哥,你能不能不瞎想。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既然做了决定,我就不会改变,更不会做对不起他的事情。”
“你还在等?”
方振皓吐出干脆的一个字,“是。”
方振德又气又急,强迫自己深深吸口气,语音却急促,“你念书把脑子念傻了么?衍之那个模样,在你没回国前就是花边新闻乱飞,涉足风月场,跟多少女人有染,能让人信他多少?”
闻言方振皓反而笑起来,只淡淡反问他,“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方振德瞧见弟弟这副不以为然的模样,愈加恨铁不成钢。他嘴角一抽,不掩愤怒失望之色,冲口说道:“如果他哪天回来了,带着老婆和姨太太,拖家带口,说只是一时兴起,你又怎么办?!”
方振皓只是微微抬眼,淡淡笑着,很是自然。
“如果真到那时候,我也无话说。”他顿了顿,脸上笑容却愈深,“就算真的那样,他厌了,想离开,我决不阻拦,好聚好散。”
方振德顿时气结,连话也说不出来。
方振皓略略收了笑容,看向大哥,“大哥,不会在担心我寻死吧。我三十岁了,不是三岁的孩子。我是成年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再说了,”他摇摇头,目光笃定,“……我相信他,他会让我等到的,也不会做出让我伤心难过的事情。”
“你就这么确定?”方振德实在是觉得弟弟太死心眼,不甘心的追问。
“确定。”方振皓点头,目光温润,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
看着弟弟坚定的面容,方振德真正恼怒了,语声蓦地拔高质问:“为什么!总要有理由!”
他刚刚骂完,又觉得口气太重,立刻换成哄劝,“你……我觉得你还是再考虑考虑,不管昨天的小苏,还是刚才那个医生,我觉得都很好,都是宜室宜家的好妻子。”
但方振皓也只是摇头笑笑,站起身走到窗边。
“理由……大哥,37年的时候,我跟他在在上海分开。我一直记得那是个雨天,雨下得很大,他把我送到码头上,就淋在雨里,看着我上船,看着船起锚,看着我走远,船开的时候,我难过的简直想要掉泪,因为我知道,一去万里,下一次见面遥遥无期……”
“我听到上海沦陷的消息,知道南京遭到惨无人道的屠杀,又得知中日在台儿庄恶战。刚开始我是抱着满满的希望,很快就能团聚的。可后来,随了时间推移,我却不确定了,一个人胡思乱想,只能拼命地工作,让自己累的倒头就睡,这样也不用再去想他究竟怎样,他在哪里,他过得好不好,他有没有受伤,有没有复发……”
他久久低头,沉默间不辨悲喜,仿佛化作石雕木刻。
“可是我越来越明确一件事情,我和衍之相处到现在,再看不上别人,只想这么一直走下去,跟他过上一辈子。我曾经问自己,值得么?真的值得你等下去?可是只要一想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情,还有离开时的起那个雨天,他站在那里微笑静静看我离去,我对自己说,值得。理由,理由就是因为我爱他。所以,我选择相信他,我要一直等下去。”
他忽然推开窗户,医院后园有大片梅林,这几天已绽开初蕾,清风掠过,暗香潜入窗牖。
手指了医院后面的小花园,他笑了说:“那几株老梅去年开得旺盛,香气从大门外就能闻到。今年的梅花又快开了,春天也快到了吧,我还在等他回来,一起看桃花呢。”
方振皓回身倚墙,抬眸微笑,目光如春雪渐融,“就算花不等人,可总有人会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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