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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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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窗外,一轮冰魄,清光照彻。
天津法租界的富人区的灯火已经寥寥无几,只剩街道上昏黄的路灯,一幢法式小楼临街的洋房隐匿在夜色里。房间暗沉沉的,极为安静,只有一成不变的钟表滴答,邵瑞泽有些疲倦的倚在沙发里,眉目漠然,看不清喜怒。
鼻端有清远微涩的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
门被小心翼翼的推开,进来一个短衫长裤的使唤丫头,浓鬓如云,乌黑长辫垂下肩头,捧着粥碗怯生生说:“司令……太太吩咐给您热了碗粥,叫您吃下去然后去好好休息……”
邵瑞泽并不抬眼,只是很随便的挥挥手,嗓音有些哑,“我没事,你伺候五太太去睡,我一个人静静。”
丫头走近前来放下碗,犹豫着说:“司令……太太已经睡下了,吩咐我看着您吃完,不然她就起床过来,亲自看您吃下去。”
邵瑞泽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看着那一碗散发清香的米粥。
丫头捏着宽大的月白色丝帕,呼吸微微起浮,细着嗓音说:“司令,太太说,您是大富大贵的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就宽宽心,吃了粥休息吧……”
一句话未完,她就看见沙发上的人目光锐利一闪,丫头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窥看他神色,不敢再说什么。
邵瑞泽拿起碗,脸色平静,“好了,我吃就是了,别去打搅五太太。你也下去吧。”
丫头得了赦免,赶忙回身出去关上房门。
邵瑞泽埋头一勺勺往嘴里吞,却一下呛住了,剧烈咳嗽了许久才缓过气。
忽然一下力气全部消失了,他全身靠在沙发上,缓缓闭上眼,似睡着一般。
白天的事情,那千钧一发的生死,此刻还历历在目。
北平的事情不管好坏勉强算是解决,第二天下午,一行人驱车前往天津,去探望居住在天津法租界的大帅遗孀五太太和六太太。
早上忙忙碌碌,车开出北平上了大路又一直在颠簸,除了司机之外都是昏昏欲睡,邵瑞泽也疲倦不堪。
他睡得迷迷糊糊,一歪头就枕在周副官肩膀上,周副官顿时不敢乱动,腰背坐的挺直,姿势标准表情坚毅,认真程度堪比训练站军姿。偷眼瞧见上峰睡着的姿势很是别扭,于是小心翼翼伸手,把上峰的肩膀扳过来,弄到一个他认为非常舒服的姿势,给上峰拉拉衣服整整头发,又把黑色大氅盖在上峰身上,这下才算大功告成。
不料上峰的头又挨过来枕在他肩上,而且非常不耐烦的打开他的手。
周副官圆圆的脸蛋上都是泄气的表情,撇嘴却再也不敢造次,小心翼翼的坐直身体,自觉地充当人肉枕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周副官觉得自己半个身体都麻了,上峰才打着哈欠,睁开了惺忪的睡眼。
“我说怎么梦见躺在羽绒枕头上睡得那么舒服,原来是小子你的肩膀。”邵瑞泽揉着眼睛,“看起来应该是胖了些吧,听老刘说,他好几次抓住你半夜偷吃?”
周副官真觉得自己半边身体都麻了,一边默默地揉肩膀,一边抬眼无声的控诉,还小声说:“司令您只梦见枕头?没在梦里吃红烧肉?”
“又顶嘴。”邵瑞泽弹了下他脑门儿,又敛住笑正经道:“你小子就知道吃,要是梦到吃红烧肉,你的大腿就遭殃了。”
“哼。”周副官眼珠一转,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哼了声,以表达不满。
邵瑞泽没再理他,伸了个懒腰,叫司机停车。
午后太阳渐渐出来了,不出来还好,一出来这正午的太阳白花花就耀人眼。四五个配枪随从来来回回的踱警戒着,邵瑞泽舒展了胳膊,来回走着活动身体,又随口问:“还有多久?”
周副官在一边站的笔直,回答说:“快了,再走一会就进了天津城。”
司机也在一旁插嘴,“就剩下百十来里地。”
“好。待会儿进程直接去法租界张公馆,不要去别处。”
周副官想了想,突然有些担心,不由得问:“司令,你说,要是五太太问起来少帅怎么办?”
邵瑞泽头也没回,背对了他活动筋骨,语声平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再上车时,邵瑞泽忽然把司机推到一边去,把黑色大氅扔给周副官,自己跳上驾驶座。
司机吓得不轻,连连叫:“司令,这这……”
周副官抱着大氅想把他拽下来,“司令,许副官说过了,在外面不许放你胡闹!”
邵瑞泽板起脸,冲他俩打了个响指,命令道:“上车,我开开过一下手瘾。小周,刚才把你弄得累了,去,上后面盖了大氅睡觉去!这是军令!”
司机眼疾手快上了副驾驶,周副官只好不情愿的去了后座,壮着胆子摊开大氅披在自己身上,一连敬了好几个军礼,脸上是美滋滋的表情。
邵瑞泽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打量他,笑骂说:“好玩吗?”
“好玩。”
“想当将军吗?”
“想!”
“还算有点出息,不过想当将军就要去扛枪打仗,想去前线吗?”
“……前线?”
“是啊,你以为我们都是会投胎吗?我第一场仗就是去佳木斯兴师剿匪,深山老林,天寒地冻,跟土匪打来打去。硬的不行来软的,软的不行继续来硬的,前前后后闹了两个多月才收拾干净。要不是那一仗大帅觉得我打得漂亮收拾的干净利落,能有今天吗?”
周副官心虚的缩了缩肩膀,用商量的口气说:“我跟着司令,也算扛枪打仗。”
“小周,知道你是怎么死的吗?”邵瑞泽笑,顺手一打方向盘,“绝对是懒死的!”
邵瑞泽专注开车,过了一会儿开始评论着南京那些形形色色的大员们,还有非常难伺候的委员长以及孔家二小姐。
现在平津局势算不得很安稳,平头老百姓除了必要不怎么出门,路上比平时冷清了许多。不过天津好歹还是繁华之地,快接近城,路上的行人和车辆也稍稍多了起来,车辆速递一下子慢了,开道车滴滴的按喇叭,催促着前面几辆颤巍巍的驴车。
驴车非但不躲开,大摇大摆的挤在大道正中,一下子又停住了卡在道路中间,几个农民模样的人打成一团,驴子在一边嗯啊嗯啊的乱叫,不管开道的车如何按喇叭,驴车也不让道。
瞧见上峰脸色不太好,周副官赶紧说:“我去看看。”
还不等他开门下车,门边就挤过来两个人,戴了当地农民的圆毡帽手很奇怪的拢在袖子里,凑在后座窗户外,冷不丁大喊一声:“呔!”
紧接着就是一声枪响。
周副官大喊了一声“有刺客!”
道路上顷刻间乱成一团,枪声和惊叫声吸引了众人地视线,邵瑞泽与周副官都掏枪在手,一脚踹开车门,将那两人撞出几米远,同时推门翻滚下车,举枪砰砰还击。
人群惊叫奔走,四下里零星枪声起伏,最激烈的交战却在这汽车跟前。玻璃碎渣顿时飞溅,来路不明的刺客不及防之下,当场身中数弹,挣扎之际,被前后赶来的侍从一枪毙命,血溅黄土。
不远处又有七八人拔枪还击,悍然往车前冲来。
道路上登时陷入混乱,风声混杂着枪声,人喊马嘶,更有中弹负伤者的惨叫之声不绝于耳。但到底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片刻的混乱过后,侍从便就地卧倒或寻找掩体隐蔽还击。抢弹齐发,当场将一个个刺客击毙。几名刺客见势不妙,往山坡上逃窜,又是几声枪响,正向山上逃跑的毡帽刺客应声倒地,几下翻滚下来,当场毙命。
血腥之气混杂着浓重的火药味扑面而来,周副官躲在车后,咬着牙满头大汗,手上却是弹无虚发。
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退散,一个个唯恐被不长眼的枪弹波及。转眼间逃得空荡荡,之余一地凌乱,半个人影都不见。黄土地上横七竖八的躺着尸体,血流满面,遍地鲜血狼藉。
警卫队留下几个人护着上峰,其余的人追到山坡上去,看看是否还有漏网之鱼。
邵瑞泽走到一具尸体前,冷着脸踢了一脚。
周副官抹了把脸,走到他面前问:“司令,你说,会不会是……日本人?”
“现在除了日本人,还有哪个想要我的命?”邵瑞泽收起枪,回头对着北平方向看了眼,冷冷笑:“还真叫宋军长说中了。”
他说着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似努力抑制着喜怒,
周副官瞧见他慢慢踱着步走回车前,不由得又转头四下打量了一番满地尸体,皱眉道:“司令……事不宜迟,我们快进……”
“城”字尚未出口,他的语声就骤然顿住。目光不经意掠过车窗玻璃,车窗里映出那倒毙道旁的刺客,仿佛见那尸体动了一动!是他眼花么?正午日光火辣辣的照着,车窗玻璃白晃晃反射阳光,晃得近旁侍从也眯起了眼,仿佛没有看见那人从地上挣了起来……抬起满是鲜血的手臂……阳光下冷冷的一闪,是乌黑枪管的反光……枪管正朝向上峰的背后……
邵瑞泽微微转头,正想说什么,就看到周副官合身扑了过来,将他猛地撞到在地。
“刺客——保护司令——”
旋即就是一声枪响,周副官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急速的下坠,沉沉的就掉了下去,邵瑞泽睁大眼,仿佛感觉到身上的身体轻轻一颤,随即开始剧烈的抽搐起来。急雨般枪声响起,震得耳中嗡嗡,仿佛就在身边方寸之地,侍从们开枪还击,将那垂死之人周身打成筛子一般……那人握枪的整只手掌被打烂,倒地抽搐却开始大笑,渐渐力竭,拼尽最后力气,用日文嘶吼一声。
周副官紧咬住了牙,却仍旧有腥甜的液体涌出口腔。
“小周!”
邵瑞泽紧紧的抓住了他肩膀,用手捂住他颈侧伤处,血仍从手底下汨汨涌出,涌过指缝,沿着手腕一直流到手肘,染得衣袖全是鲜红。
这一枪穿过锁骨,弹片划破了颈侧动脉。
火辣辣的痛楚蔓延至全身,耳中仿佛能听得到血流出身体的声音。
“小周!小周!”
“司机!快!快来开车!去医院!去医院!”
“司令……我没事……没事……”
“司机!小周!你快松手!你疯了!松手!我们去医院!”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没关系……是小伤……”
语声断断续续,然后周副官整个人便无声无息了,身躯覆在上峰身上,还保持着保护的姿态。红色的鲜血依旧从颈侧缓缓漾出来,渐渐的,横流满地。
当时刺客那声嘶吼虽听得模模糊糊,只觉得那濒死之声,甚是凄厉。
依稀还记得些日文的邵瑞泽现在想起来,那是句忠心之言,大抵与“天皇陛下万岁”同义,当年他随同少帅赴日访问和随后的游学,这句话向来听到得最多——只是,这也是后话了。
第二天一早,邵瑞泽去了医院的停尸间。
停尸间在教会医院的后面,一幢孤零零的大房子。警卫队几乎将停尸间里里外外翻了个遍,确定没问题了才放上峰进去。房子里冷清得很,活人就只有一个老头儿,但死人也不多。没有人会让去世的亲人留在这种冷冰冰的地方,中国人的传统依旧是停灵在家中。
冷柜室的温度很低,这种夏天的时节老头儿也穿着身薄棉袍,且要两只手笼在袖口里取暖。他很沉默,带着一点例行公事用钩子拉出冷柜的长抽屉。一个随从给他塞了点钱,将他打发走了,然后寸步不离的跟在上峰的身后。
一股子冷气从里面喷出来,长抽屉的边上结满了白霜,周副官躺在里面,浑身的血迹被清理干净了,身上脸上也凝结了细细的白霜。他闭着眼睛,圆圆脸上表情舒展,就像是沉沉睡着的模样,若是仔细看的话,嘴角似乎是微微翘起的。
邵瑞泽站得很近,似乎没有感觉到冷气喷出来,他垂下眼,伸手去抚他的眼睛。
手底下的触感异常的冰凉,还能摸得到睫毛上细小的冰渣,让他觉得冷到心里去。
医生对他这个忠心的副官宣告了死亡,前一刻还活蹦乱跳的人就变成了白被单覆盖下的尸体。那时隔了薄薄被单,手不经意触到他身体,依然软和如在生时。虽然平时他对这个略显毛躁的下属批评居多,但是心里还是器重的,即便被医生宣告了死亡,他甚至还不由自主想掀起被单,看这傻孩子会不会突然醒来。
想起他披着自己的大氅,故作严肃敬礼的模样……真是个傻孩子。
邵瑞泽怆然望住笼罩在冷气里的人,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手从他面上掠过,“小子……我还没带去你紫禁城呢……”
随从听在耳朵里觉得不是滋味,刚想劝慰几句,却敏锐的看到门外似乎是有人影晃过。他匆匆出去又匆匆走回来,附耳对上峰说了些什么,邵瑞泽一愣,转身出门。
门外站着几个女人,为首的妇人修袅身影裹在雪青色旗袍下,珍珠犀梳绾起低髻,见他出来,直走到他面前,语声缓缓地叫他小名,“顺子,人去了也是命,你这个做长官的,可不能因为这些事情就丧气,知不知道?”
邵瑞泽怔了一刻,点头勉强笑,语声有些发涩,“五太太说的是,只是……他跟我也算久了,到底还是有些心疼他的。”
“我已同约翰神父说好,就把他葬在教堂墓地里。”
“多谢五太太。”
张寿懿叹了口气,示意他与自己一起走,边走边絮絮叨叨说:“你这孩子,我个妇道人家也明白平津现在局势不稳,你为公事来一趟也就罢了,非要来看我这个半老婆子……”说了侧脸看,叹道:“才一年多没见你,就瘦了不少,精神也不好。”
邵瑞泽摇摇头,宽慰笑笑:“看您说的,这是昨晚上没睡好,精神自然差些。”
“别想着瞒我。”张寿懿低声说,“自从去年小六子出了事,张家上下乱成一团,还有西安那十几万人马,南京逼着你缩编的事情我也略有耳闻……这哪一件事情不是费心费神,全撂在一个人肩上,哪能轻松起来。”
“还好。”邵瑞泽肃然抬首,脸色坚毅,流露出男子汉的傲岸,“五太太,您尽管放心,老张家的这点家底我会守住的,不会让任何人来糟蹋。”
张寿懿微微点头,徐徐转过身,语声稍缓,“你在西安过的可好?”
“秦川地大物博还产美女,我的日子不错。”
“又故意耍宝口无遮拦。”
邵瑞泽垂下眼。
“你如今的处境是两头为难,南京眼里你不是自己人,有了事却只会住你肩上推。当年东北易帜,小六子就请罪请我原谅他,说易帜绝非是拿东三省的利益去向南京换取个人官爵利禄,而是为了彻底改变军阀割据的动乱局面,实现全国的和平统一。”张寿懿重重叹口气,“国家要统一。只有统一,才能共同抵御外强,才能兴教兴国。大道理是没错,可我们女人总觉得,真是替你们不值。”
“时过境迁,也没法再去说了。”她轻轻开口,噙一丝怅惘笑意。
邵瑞泽只是听,微笑着不说话。世上从来不卖后悔药,先不说南京这位领袖到底如何,就算真的不小心依附错了一竿大旗,怕就是难有回头反悔的余地,只得认命。
张寿懿无声一叹,淡淡转开了话头,只问道:“说起来,你也是而立之年了。我从来都把你和小六子当做亲生,这当娘的,过问一下儿子的终身大事也不算过分吧,外面的狂蜂浪蝶自然不是宜室宜家的女人,你也不要用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话来搪塞我。”
她抬眼,笑着问:“若是没有,我便给你做媒。就算老张家现在落魄了,也还有名门闺秀千金小姐愿意嫁你。”
邵瑞泽觉得无奈,却又反驳不得,故作轻松笑说:“哪里敢搪塞,自然是有了。”
“哪家的?”
“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但我很是喜欢,五太太可不要棒打鸳鸯。”
“你都这样说了,我怎么能做王母娘娘,你喜欢便是。不过,既然有了,何不一起带来叫我看看。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张寿懿静了片刻直视他双眼,带上探究,“说起来,是怎样的人?”
邵瑞泽默然良久,抬起眼与她对视,一字一句缓缓地说:“很好,人品与相貌都很好。认真、负责、勇敢、善良、温柔、真诚、待人宽厚、知书达理、积极上进、认准了就会坚持、不三心二意,不贪恋权势富贵,是值得共度一生的伴侣。”
“是吗,情人眼里出西施了?就没有什么缺点?”
邵瑞泽淡淡一笑,“有啊。”
“家里的老幺,有点娇生惯养,会闹闹别扭,挑食,洁癖,还有就是非逼着我戒烟……但不管是什么缺点,我仍旧很喜欢……只喜欢他一个。”
他面色郑重,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我愿意终身保护他、尊重他、爱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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