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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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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六年四月底的时候,国共两方在杭州依旧艰难的继续着谈判,会议围绕着为释放张学良、国民党方面实践诺言、解决红给养、陕北防区划分、军队改编、释放全国监狱内政治犯等诸多问题。很遗憾的是,尽管西安事变促成了国共和解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构想,但在非常多的细微方面,十年烽火内战所积下的仇怨,并不能如国人期待的那样“相逢一笑泯恩仇”。
其中争论很大的一个部分,就是陕北的地盘划分。由于东北军不愿意撤出陕西东进鄂豫皖,国民政府在迫使东北军缩编作为惩罚之后,经过中共代表团的据理力争,蒋委员长勉强同意将陕甘宁苏维埃政府更名为陕甘宁边区,在法律上承认了中共的合法性,并特批陕甘宁边区为国民政府行政院的一个直辖行政区域。
东北军由西安事变前的十五万,缩编为十万人,裁去八个师五万人的建制,但同时仍旧占据着黄陵、黄龙、君宜、蒲城、澄城、韩城、郃阳、平民、朝邑、大荔、柯邑和耀县等关中地区的肥沃之地和人口密集区。往北就是中共控制下的了洛川、宜川、铜川等地,政府能做的就是控制住陇海铁路和陕西的东大门潼关,而在谈判的时候,政府行政院的官员们都毫不掩饰的讥讽说,“西北已成为不受中央政令约束之地。”
当政党和陕西防区划分告一段落,红军改编的问题就被放上桌面,这点与陕西目前最大的军事集团东北军无疑是没什么关系的,在接到一份委员长侍从室来电之后,目前的东北军代司令就秉承委员长的意旨,第二日飞赴南京,当面接受领袖的训诫。
训诫的内容没什么新意,除了交代移防,军费、武器装备、注意中共动向等问题,就是一如既往的要为党国献身,为领袖尽忠的官话。而在庄严肃穆中山陵里,代司令身着戎装,在国防部要员的注视下,面对着国父的大理石坐像,面对同样戎装抖擞的委座,谒陵之后郑重的发誓,自己的一生都将效忠于党国,效忠于委座,以弥补西安之错。
蒋委员长表示,本着一国领袖的气度,他对西安的错误既往不咎,更不会迁怒于东北军,为了显示关爱下属之意,还特意吩咐回程时代司令与他同乘一车。
但是东北军不过是近些年才易帜归顺南京中央的军阀,九一八不抵抗与中央罅隙横生,而去年的西安事变几乎闹翻了整个中国,直至少帅被囚,前后发生了那么多事,离离合合走到这一步,对于自己这个代司令能得到蒋委员长的多少信任,邵瑞泽本人心里也没有什么底,说到底他不是政客,不过是在风口浪尖上走一步看一步。
在南京期间,名流显达邀请他参加沙龙酒会,有阿谀和恭维,也有讥讽与轻视,他本人并未在意这些旁杂的闲语,不过蒋夫人以国母之尊,在宴席上不动声色的开脱和解围了几次,也没人敢再说什么了。
随后邵瑞泽带着委座关于在陕西尽快划定各军驻防的手令,返回西安。
划定红军、东北军以及在陕中央军的地盘,也是要几方聚在一起说清楚才好开始,陕西就这么点地方,为了各自的利益,三方相争不下,为具体的问题一次次闹得面红耳赤,不比杭州国共两方会谈来得容易。不过西安行营的胡参谋长总觉得自己是少数派,东北军和中共联合起来欺负他,怨气大得很。
胡参谋长少不了跟住顾祝同抱怨,不多时邵瑞泽也接到了潼关的电话。他本人当然清楚,他是政府军集团中的杂牌,一贯被歧视,受压迫,为了取得支持,他与刘湘、龙云、韩复榘等人都有联络。和再加上东北军通共那是有前科的,即便现在国共合作,他在政府眼里,仍旧是要严密注意监视的对象。
好说歹说总算达成一致了,于是三方一起划定防区,约好井水不犯河水。西安形势一下子和缓之后,中共方面终于可以腾出手来解决滞留在西安的青年学生,上次学生被抓乃至死亡的事情实在是太恶劣,于是办事处立即同陕北联系,逐渐将进步人士、青年学生一批批送去陕北。
廖亦农很清楚,东北军是他们必须要争取的对象,于是他在深思熟虑之后,通知人去请方振皓,向他传达去陕北的指令。
北新街的中共办事处,方振皓事实上来的很少。廖先生总叫他没有事情就不要轻易来,就算来也要通过东北军内的中共联络员先联系,这是为了保密他的身份。第一次是为了吴定威,第二次是因为学生被捕,第三次,第四次……现在这第六次,是通知他国际红十字会的以去陕北。
尽管早些时间被提过,近期也一直在做准备,正好国际红十字会想借国共合作的机会,深入陕北腹地,为共产党提供各方面的医疗帮助,为陕北的人民提供人道主义救护和援助。他知道迟早都是要去的,有时候还会有一些期待,但被下达命令式的要求,方振皓还是感觉到了紧张。
对面坐着的廖亦农仿佛看出来了,宽慰似的说:“不要担心,考虑到你的官方身份,组织已经做了安排,把身份暴露的可能性减至最低。通过与政府方面的协商,政府同意国际红十字会西北分会派遣一支队伍进入苏区。”
他顿了一下,拍了拍脑袋笑:“看我这记性。”
方振皓笑着接上话,“现在改名叫陕甘宁边区了。”
“是。”廖亦农咳了一声,“接下来的事情,你比我熟悉,你来说吧。”
这件事情目前是他操作的,流程和行程已经烂熟于心了,方振皓点了点头,从容道:“这支医疗队由十二个人组成,一个队长,由副会长担任,四个在本专业已届专家的主任医师,五个副主任医师,两个护理专业高阶人员,其中有三个外国人。目的是考察边区的卫生状况,边区政府的卫生医疗制度,提供急需的医疗帮助,当然也会携带陕北需要的药品。最重要的是,将在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开设一个医疗教学班,进行为期五十天的授课。”
而后他简略的介绍了一下教学的内容,和以后的行程,特别提到有外国人很热切的想要见一下“中共传奇般的首脑人物”。廖亦农专注的听,不时点头,待他讲完笑说:“对,你说的这个行程是被认可的,不过单说你,由于一些原因,你不能同他们一道去别处,你得留在抗大,教学之余,接受系统的政治思想教育。”
方振皓没有意外,只是点头,“我知道,这是必须的。我知道自己有非常多的不足,服从安排。”
“对了,有件事情我要叮嘱你。”廖亦农沉默了一刻,说道:“大革命之后,我是一直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那时候周副主席刚组建了中央特科,统战之余,还要跟政府的特务机构周旋斗争,那个白色恐怖的年代,国民党在重兵围剿江西苏区的同时,更是疯狂在上海抓捕中共党人,我亲眼看到一个一个同志被抓走,被打死,自己好几次跟死亡擦肩而过,最后在掩护特科撤离上海的时候,我被逮捕了。组织要求你做这份工作,但你还远远不能理解它的残酷性,这是在刀尖上走路,稍有不慎就会摔得粉身碎骨,更会威胁到组织的安全与革命的未来。”
喝了口茶,廖亦农又缓缓说:“西安的政府特务机构,在西安事变之后就垮台了大半,后来因为东北军内讧,学生被捕致死,邵副司令借着全城清剿的机会,把特务机关连根拔起,全部赶去了潼关。现在城内无疑是安全的,但是你要知道,南京已经设立了西安行营,由蒋的亲信顾祝同担任,戴笠的军统局一定会卷土重来的。”
“我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你,这条路异常的艰苦,你一定要学会保护自己的身份,这不仅是为自己负责,更是为组织负责!”
微微怔了一下,方振皓是第一次知道这么些曲折,军统局之流的特务机关他已经见识过了,虽然时隔很久,想起来却仍旧是不堪回首。
廖亦农抬眸看他,表情很严肃,“东北军是我们的盟友,邵司令更是,这点毋庸质疑。组织从这两点出发,认为你的身份仍旧需要保持非共产党,红十字会这样的国际机构就很理想,如果再官方一些就更不错。我在这里只是提示你,去了那边会有专人教你,这是长期的任务,明白吗?”
接下来又是一番话,方振皓听出了廖先生的话锋,当然也明白他的喻意,有一瞬他没说话,没有说话,目光定定望向手边茶杯,良久才沉声道:“我明白,请放心。”
廖亦农满意的点点头,忽然拿起茶杯,笑道:“那边条件非常艰苦,物资也很匮乏,你可要有心理准备。留洋回来的人,身上都会或多或少带一些小布尔乔亚的习气,既然选择这条路了,就要把与人民与无产阶级冲突的东西毫不犹豫的抛弃,虚心接受人民的教育,扎根于大众之中。我相信,你应该可以做得很好,经过教育,牢牢的坚持共产主义,成为一个合格的无产阶级战士。”
方振皓一时沉默,随后神色认真,眼神变得从容坚定:“我会的。”
又商量了一些琐碎的细节,何时出发,需要携带何种急需的物品,相关证件等等诸多事情,等方振皓觉得差不多应该告辞的时候,廖亦农沉吟半晌,忽然问:“这件事,你……应该提前告诉过邵司令了吧?”
这话叫方振皓心里突的一跳,敷衍道:“您也是知道的,最近他忙着同红军、中央军划分地盘的事情,军务忙碌,我还没找到机会出口。”
“出发的日子已经大致定下了,命令下达,派车、两军接壤区关防开放……很多方面需要他的签字同意。”廖亦农催促道,“尽快告诉他。”
从办事处一路走回官邸,所经过的地方是西安最繁华的街道,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方振皓走着,心情却异常的沉重。其实并不是军务太忙所以找不到机会他,根本是他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一直拖到现在,更是没法告诉他。
他能明白那种被蒙在鼓里最后一刻才被告知的愤怒,以衍之的性格,也许对他离开三个月不会生气,也许只是会轻轻皱一下眉,然后抿嘴笑了说“一路顺风,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可是被人隐瞒,那才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其实有些时候,衍之也会旁敲侧击的跟他说很多东西,不外乎国共分歧,政府上层的勾心斗角,派系内斗,对待中共的态度政策,最后总会说,相逢一笑泯恩仇,只是一句话而已,纸上得到的东西,历来最是靠不住,眼下国共愿意停火和谈,那仅仅是因为大敌当前,两党的根本分歧——主义之争是解决不了的,最后一定会回归战火。他明白,这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轻易踏足政治,只需要好好做他的医生就足矣。
又一次老生常谈的时候,他也曾不服气反驳,衍之你不也是同共产党来往频繁吗,就不怕南京收拾你?
而他只是笑,说,西安事变以后,东北军在南京眼里,那就是共产党的同伙,蛇鼠一窝。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怕的?
于是他语塞,闷闷坐在一边,心里却执拗的不肯轻易放弃自己所选的路。
他说,旁人如何,我不管,也管不到,可是若事情牵涉到你,我又岂能坐视不理?
随后两个人结束谈论这个问题,此后一直极少提及。
他明白,信仰和理想的分歧,足以让父子反目,家庭分散,可是他在这点上给予他足够的自由,不简单粗暴,更不横加干涉,哪怕自己并不是共产主义的信徒,却仍旧可以以平常心对待。
方振皓心里很是矛盾,想去那里,去亲眼看看那个世界,即便那个主义是政府极度厌恶的,即便那个理想社会离现在的现实太过遥远;可另一方面,他觉得自己这样做,一定会在不经意间重重伤害他,越亲近的人越容易忽视对方的感受,哪怕是早早就告诉他,也好过现在进退两难。
是的,他想,是衍之把自己保护得太好,这是他的幸运。
一个人,只能伤害了最爱他的人。
远远望去官邸洋房的红墙隐现在绿荫之间,方振皓有些疲惫的站在路口,他望过去,有些愣愣的看着,离开了才不过半日,却觉得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仿佛和这里分离了很久很久。
因为这里有衍之,这里是家。
道路两旁的高大树木枝叶茂密,投下斑驳交错光影,树叶的碧色在春光里渲染。
明媚的午后,方振皓仰起头,透过树影望见蔚蓝天空,心情却依旧沉重。
一辆黑色轿车疾驰而来,带起路上尘土飞扬。
方振皓连忙避在路边,却被轿车带起的灰尘迷住了眼睛,眨了眨好像又觉得有什么细碎的东西也被弄进去,低头揉眼,不料却听一声熟悉的呼唤。
“南光!”
黑色轿车停在前面不远处。
他从车里下来,转身站在原地他,忽然一挥手,汽车就开走了。
阳光将他修长身影淡淡拖在地上,隔着一段距离,方振皓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眼前人影绰约,而他身上的军装,是如繁盛枝叶一般的绿色。
邵瑞泽停了片刻,便快步来到他眼前,方振皓还有些回不过神,揉着眼睛的手停住了。
邵瑞泽靠近了,微微俯身,手指抚上他的脸,“眼睛……被灰尘迷了?”停了一瞬又笑,“我帮你吹吹。”
方振皓有些无措的下意识一避,后退了半步。
邵瑞泽忽然低落了眼睫,笑了一下,非常短促的笑,手上却不动分毫,脸慢慢地贴过来。方振皓很不自在,但他温暖的气息扑在自己的脸上,居然是一片清凉的感觉。于是就站定,由着他贴得那么近,轻轻吹掉他眼睛里的灰尘。
惬意的摸了摸他的脸,邵瑞泽浮上一丝微笑,“媳妇,你脸红了。”
方振皓一瞬间有些怔仲,感觉到他指腹上薄薄的茧,许多话想说,却都堵在了嗓子里。
邵瑞泽却搂住他肩膀,带着他向官邸走,一边走一边笑说:“今天正好,你下班的早,我也早,我们出去玩玩,吃点好东西。”
他说着在他的前额上拍了拍,“之前一直太忙了,现在我们出去,还要照个合影。”
眼底黯了一黯,方振皓点头,喃喃说:“好。”
换了便服两个人一道去了相馆,城里老字号相馆前的放了把藤编摇椅,老板戴了瓜皮帽,双手碰了紫砂茶壶,瞧见客人上门慌忙不迭的迎接,边往里引边摸着胡子笑呵呵说:“来照相呐。您可选对地儿了,我这里可是西安城最好的相馆,多少名流都爱在我这里照相。”
一边指着墙上的照片,一边滔滔不绝讲从清末刚有相片那会儿,自家就开始捣鼓这洋玩意,自夸没几个人能有出这样的手艺。
“是。”邵瑞泽挂着礼貌的笑,“我来跟我兄弟照个合影。”
老板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兄弟呀,我看怎么不太像?我告诉你呀,照了一辈子相片,我的眼睛最毒了。难不成,你们俩不是一个爹?”
方振皓正看墙上那些相片,侧过脸温和笑说:“他是我表哥。”
老板一拍脑门儿,生出些尴尬,连连赔笑请他们在相机前坐下,自己跑到相机前弯腰,红布蒙住脑袋,手夸张举了快门,喊说:“我喊一二三,笑一笑。”
两个人携了手并肩坐着,噙一丝为笑,也不顾忌可能有的眼光,底下两只手悄悄扣在一起,看向那镜头。
耀眼的镁光灯模糊了视线,唯有手指紧扣。
照完相随意逛了一会儿,肚子就叫了起来,方振皓提议去吃泡馍,邵瑞泽知道他喜欢,于是一块又去了鼓楼小吃街。肉烂汤浓,香醇味美,入口粘绵韧滑,让人不由得有了胃口。方振皓先吃了一口,又加进去不少辣酱,头一下埋进碗里,依然没有声音,但是极快,吃了一多半,才抬起头来,嘴里鼓鼓地。
邵瑞泽坐他对面,眼光落在他面上,里面有着显而易见的温柔和笑意。
方振皓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不吃?”
“我看你吃啊,看见你吃我就觉得饱了。多吃一点,嗯?”
说着邵瑞泽咬了一口灌汤包,咀嚼的满嘴是油。
“你把我养肥了想干嘛?杀来吃?”
“当然是吃,不过要换一种吃法。”邵瑞泽眨眨眼,随即探身过去,脸上神情是故意做出来的轻浮,“要在床上慢慢吃的……”
他顺手用筷子夹起一个灌汤包,塞在他嘴里。
皮薄、馅嫩、汤鲜,还有点烫,方振皓没好气扔过去一记白眼,咀嚼了好久才把那包子咽下去。
邵瑞泽只是笑,神情里甚至有一丝调皮。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两人打算回家了,并着肩,慢慢走过长街。匆匆归家的人们擦身而过,脸上有着结束漂泊的释然和归家的期待。
“照片什么时候能好?”
“一周,你迫不及待想看结婚照吗?”
“喂……收敛点行不行。”
“可是你明明就是一副‘我很想看我很期待’的脸色啊。”
天色已黑,混杂在人群中,手不时触上对方的,一下,又一下,然后猛地,方振皓抓住他的手指,摩挲着,然后握住了扣紧。
邵瑞泽微微侧头看一看,没做声,只微微笑。
说了吧,反正迟早都要知道的,方振皓仰头看天上刚冒头的月牙儿。
想着扣紧他的手指,而邵瑞泽仿佛也感觉到了他的不安,将他的手,拢在掌心里。
在灯色橘黄的卧室里,方振皓隐在浓睫阴影下的眸子透出一丝紧张,平视过去一瞬不瞬望着他,看他在那里解下领带扔在沙发上。
他越发觉得忐忑,微微牵动唇角,说:“衍之,我……要离开西安三个月。”
邵瑞泽解着领扣的动作一滞,立时回过了头,目光里带上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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