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文网 > 血色黄浦江 > 第一百零六章

第一百零六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字体大小:超大 | | 中大 | | 中小 | 超小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老刘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
两人落座长沙发的两端,无声相对。之前还是一般意义上的敌人,此刻反倒是盟友了,更别提一人还曾是一人的阶下囚,结结实实蹲了大牢,还又是同一个人略施手腕释放。此刻想来,真不由得感慨世事无常。
茶几上两杯热茶热气袅袅,碧绿的茶叶舒展开叶子,在热水里上下翻滚,最后沉在杯底。廖亦农轻捧起盖碗,用碗盖匀匀悬叶,凑到蒸腾的热气边闻了闻,闻到有股滋味淳浓的兰花香气。
“茶条郑曲,色泽砂绿,汤色浓艳似琥珀,茶香馥郁,好茶!”廖亦农感叹道。
邵瑞泽翘了二郎腿,斜靠在沙发背上,只是笑着端起茶杯,并不答话。
他又品了一口,只觉味道甘醇,回味悠长,余香盈颊。不由得赞道:“安溪铁观音,副司令喝茶是行家。”
邵瑞泽拂去茶汤上浮叶,抿了一口,自嘲说:“行家谈不上,喝过些倒是真的。不过这也还是少帅留下来的茶,大帅在世时,好品茶品酒,我跟着多少喝过些。他还训斥过我们不去供事,反有暇学闲士去品茗喝茶吟风舞月。现在一朝有闲喝茶,却已经是而立之年了。”
他笑着一抬眼,目光落寞,“西北是杨将军的地盘,真算起来,我也是寄人篱下呢。”
廖亦农拿起青瓷茶盖在杯沿轻轻一叩,笑道:“副司令这话说得恐怕太绝对,眼下多少人多少事,都要仰仗副司令。”
邵瑞泽哼笑了声,吹开茶面浮叶,慢慢喝茶。
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廖亦农笑而不语,心中有如明镜般清楚。
眼下东北军内乱,同红军素来合作良好的王以哲已死,那位于将军虽然仍坚持主和,可他在西安是光杆司令,无人买账,又无力扭转局面。主战主和仍要由西北军、东北军实际首脑做主。
中共一面找到大部左派军官,批评杀王之错误;另一面又要尽快同东西两军首脑沟通,以防事态继续恶化。否则他们苦心孤诣维护的西北三位一体会因此而迅速瓦解。
现在他倒是仍然愿意相信这位年轻的副司令会同中共合作,一来东北军的分化垮台对他没有任何好处。二来,未来的时间里,关联不管是紧是松,仍旧要竭力维持,在共同面对南京的前提下,他们仍然需要彼此。
想到这里,廖亦农索性单刀直入,“请问副司令,此等三人,您打算作何处理?”
邵瑞泽眼中透出丝丝冷意,“这是我东北军的家事,不敢劳烦贵党操心。”
话里已然毫不客气透出疏离。
“是,这是的家事。”廖亦农神色平静的放下茶杯,接口道:“你我早就都是一家,而二月二号的事情牵扯三方,我们过问操心,也不算逾越吧?再说不是指手画脚,而是诚心想要同副司令商榷,拿出一个能够解决问题的办法。”
末了他反问一句,“您不想看着东北军内左派和右派闹得不可开交吧?说不定,到时候,您都百口莫辩了。”
邵瑞泽捧了茶杯,面上仍旧是淡淡的,不赞同也不反对,只是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王以哲军的一○五师直扑西安,师长刘多基扬言要为王将军报仇,而左派的年轻军官又被刺激到,一旦恶斗起来,这就是另一场的自相残杀。这是谁也不愿意看见的。”廖亦农面上表情诚恳,“左派年轻激进,行事容易走上极端,二月二号的事情就是证明,若是副司令想枪毙掉他们来给王军长报仇,势必又会刺激到年轻军官们,他们对您发难,如果右派又不肯买您的帐,您岂不是里外不是人?”
“想劝我不要杀人么?”邵瑞泽嘴角一翘,“我得要告诉那些包藏祸心的混蛋们,要他们长点记性,要脸不是?就别再作那没脸的事!”
廖亦农摆摆手,很不赞同,“我们知道,这三个人该杀,可现在不是杀的时候,您的当务之急是把整个东北军整合起来,拧成一团,不要给人以可乘之机。中央的人都在潼关虎视眈眈呢,准备找空子下黑手,我们可不能为了一时意气,破坏大局。”
他叹道:“眼下您从上海回来,就已经稳定了大部分军心,少壮派是唯您马首是瞻的,他们是您的基础,不可自毁。”
“不杀了这三个人,不足以震军心,不足以杀一儆百。”邵瑞泽不赞同的摇头,“肆意行事,不听指挥!捅出这天大漏子,闹得人心惶惶,现在饶了他们,未免太给他们脸面了!”
“副司令,我来时周先生万般叮嘱我,说一定要劝得你与杨将军共同出面主持大局。三个人的命是小事,不杀只是为了稳定现在情绪不稳的青年军官,您身为副司令,身负一军之权责,十万之人命,考虑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不能也意气用事。”
说罢了廖亦农叹气说:“那三个犯上作乱的,周先生何尝不知道应该处死以儆效尤,血债血偿,可是情势不许呐。怎么做怎么选择,这后果邵副司令其实很明白的,不过是一口意气和激愤堵在胸口,我等能理解。”
邵瑞泽自嘲的笑笑,说:“这年轻的时候呀,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什么也不用考虑负担责任,活的那叫一个痛快。一上了年纪,什么都要考虑,变得小心谨慎,连句话都不敢多说,这责任、义务、国仇、家恨,都跟孙猴子的紧箍咒一样,箍的人脑门发疼,哪怕疼得要死要活,可还要咬着牙忍耐。”
“可不是吗。这事情已经这样了,杀人于事无补,邵副司令可还要好好考虑。”廖亦农再次劝阻说,“张少帅将全权指挥权赋予邵副司令,这十几万东北军就是你与他的命根子,千万不可以因为意气而自毁长城。多大的仇怨,那也是我们三方的自家家事,不能闹不到开门揖盗这步。”
邵瑞泽捧了茶杯眯眼,唇角微牵,忽然问道:“周先生的意思呢?”
廖亦农看着他神色,沉吟道:“周先生的意思,既然他们已经表示悔过认错,而方才我也见副司令狠狠惩罚过了。不如先送出西安,交由我们中共方面,我们会马上送到三原红军驻地,严加看管,禁止外出。”
见到邵瑞泽并不反驳,他稍稍放宽心,又说:“将这三人送走,一来,可使刘师长找不到复仇对象,待他冷静下来我们两方再劝慰开导,使他放弃复仇举动;二来,对您麾下的少壮派也是绝好的教训和境界,敲打一番您也好上手整合;这第三嘛,只要前线部队一撤下去,和平局面还就有可能恢复,更可拒绝中央军插手。”
邵瑞泽不愠不怒的端详他,忽然说:“廖先生果然是有备而来,这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
“邵副司令,我知道张少帅的被扣,很多东北军人都对我们心生罅隙,也许您也会不快。但是……我们决不会做出有损盟友利益的事情。”廖亦农看着他,神容坦然,“我们现在还是彼此的盟友,我们还要共同面对中央的压力,彼此要支撑啊。”
“东北军和中共是朋友。”
闻言邵瑞泽静了一刻,而后嘴角弯起,欣然道,“贵党的周先生光明磊落,我实感敬佩,既然周先生跟我开了这个口,又说得亦情亦理,哪里有被驳回的道理。”
他将茶盏往桌上一顿,双手交握搁在膝上,微笑道:“那好,人,廖先生现在就带走吧。”
廖亦农点点头,“承情了,我们决不会做出让您难堪的事情。”随后又说,“周先生表示,我等去劝慰刘师长,还需要邵副司令的亲信随行。”
邵瑞泽沉吟一刻,“叫梁峰去好了。”
眼看时近中午了,那二人还在屋子里密谈,陈维业不住的走来走去,一副极其不耐烦的模样。屋子角落里坐着刚刚受过鞭挞的那三个人,正呲牙咧嘴的让医生上药裹伤口,浑身抽搐着,冷汗满头,看起来痛苦得很。
而在陈维业看来,这三个人是死也不够顶罪的——想到这里他便哼了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正在旁边看着裹伤的许珩听见了,直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力按下他的肩膀,轻声说,“陈参谋,收敛点。”
陈维业没好气收回目光,开口问许珩,“许副官,你说,副司令会怎么收拾这几个混蛋。”
许珩向屋角瞥了一眼,面上丝毫未动,“不管副司令怎么处置,我们身为下属,都要服从。”
“我明白。”陈维业接上话,“可这口恶气就是咽不下去,副司令打得也太轻了。”
许珩眯起眼,反问:“你觉得,光杀人,就能解决一切事情吗?”
闻言陈维业语塞,紧紧攥起拳头,“自然不能。”许珩手上用力,直视他的眼睛,“杀人不过头点地,豁出去打一仗也是最最简单的事,玉石俱焚也不过如此。大局为重,不能只凭快意恩仇,轻重缓急副司令自己分得清楚。
正说着,楼梯上起了脚步声,邵瑞泽双手插在裤兜里,马靴在木质楼梯上咚咚作响,后面跟了一脸和气的廖亦农,正拿着礼帽撩起长衫下摆,慢慢的下楼。见到上峰,满屋子军官立即跳起来立正敬礼,三人努力站得笔直,却牵动身上伤口,一时冷汗如雨。
邵瑞泽走到他们面前,眼睛左右巡视一番,冷冷开口,“你们三个想怎么办?”
三人面面相觑,而后齐声道:“我等愿意听副司令的命令!”
“愿意?”邵瑞泽冷笑一声,目光如冰封,“什么都愿意吗?”
这话听着突兀,却又不敢表露二心,一个个争前恐后的用力点头。
“那好,你们,滚吧。”
邵瑞泽轻飘飘吐出六个字,唇角噙着一丝冷冰冰的笑。
不仅是那三人,在场的人都被震住。
邵瑞泽冷眼一瞥,回身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手交握于膝盖,“我这庙小,供不起大佛。留着你们屈才。”
他抿起唇角,笑容愈加冰凉,“出去了,别告诉别人你们是我的兵,我丢不起这个人,从现在开始,你们是生是死,一贫如洗还是富贵通天,都和我邵瑞泽没有任何关系了。”
“副司令!副司令!我们知错了!”
“别赶我们走啊,我们……能去哪里……除了这里,我们没去处啊!”
“副司令,您打死我们也好,枪毙也好……可不能赶我们走……我们去哪儿啊……副司令……呜……”
“副司令……副司令……我们知错了……呜呜……在军里这么久,这里就是家啊……呜……”
瞧着那丑态,陈维业心里更是鄙夷不屑,连许珩都被弄得皱起眉头。
“闭嘴!”
邵瑞泽一声怒喝,重重拍在桌上,桌面发出沉闷声响,他看着眼前那涕泪横流的三人,心里生出深深地鄙夷厌恶。
“滚吧!老子抽你们都觉得脏了自己的手。”
他怒喝:“滚!”
廖亦农走到三人身后,微微笑说:“诸位,请随我走吧,副司令让你们离开,也是为你们好。”
许珩觉察到邵瑞泽的目光,冲着门外喊了一声“卫兵!”随即六七个卫兵就跑进来,将那瘫软如泥的三人拖了出去。廖亦农对着邵瑞泽微微致意,带上礼帽紧随着出了门。
邵瑞泽长出一口气,颓然仰了头靠在沙发背上,以手掩面。
老刘端了一杯热好的牛奶出来,又把点心盘放在他跟前,小心翼翼说:“小爷,您把牛奶喝了,吃点东西,去睡会儿吧。都闹腾了一中午,这不眠不休的,也不是个事儿。”
邵瑞泽没睁眼,只从嗓子里挤出来一句,“他休息了没有?”
“先生去睡了。”老刘又小心翼翼的劝,“您也去休息会儿。”
邵瑞泽摇了摇头,挥手叫他退下,安静了一刻,忽然说:“小许,记录一下。”
“我要去绥靖公署拜访一下杨将军,随后去找于将军与何将军。中央那姓顾找上门就说我不在,不要理他。”邵瑞泽闭着眼睛,仿佛是喃喃自语说道:“十点钟的时候,把那些军师旅团的头头们给我叫到官邸来,就说我要训话。有胆不来的,我就亲自上门!”
他闭着眼睛,一件事一件事从容不迫的交代,许珩飞快的记录着。
“陈维业,马上把机要室的文件整理出来,按照日期排好了,送过来给我过目。还有……政训处的那些人……”
交代完了,邵瑞泽将那杯牛奶一饮而尽,抹了把嘴站起来,神色透出深深地疲惫,“我先去睡个把钟头,四点钟把我叫醒。”
许珩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犹豫道:“副司令……现在已经临近三点了。”
“费什么话,四点钟,不许耽搁。”
他刚要转身上楼,门外就起嘈杂,不多时一个西北军番号的军官匆匆跑来,连气都来不喘,匆忙敬礼,大声说:“邵……邵副司令!不好,不好了!”
“驻蒲城的东北军骑兵第十师叛……叛变了,杨将军在蒲城的民团全部被缴械。杨将军……杨将军请您赶快过去!”
“叛变”二字,无异又是一声晴天霹雳。
邵瑞泽脸色已转为铁青,“小许,把大衣军帽给我拿来!”
几分钟之后,两辆汽车从官邸大门驶出,尘沙飞扬,一路朝着绥靖公署的方向而去。
天色暗了下来,饭厅亮起灯摆好了晚饭。
到底是西北剿总副司令的官邸,又大又富丽,可没有人影,却是那么的冷清。面对餐桌上丰盛菜肴,方振皓勉强张口,食不知味地咽下,虽然那勤务兵老刘很是热情,但他一个人身处这陌生的环境,总是觉得很是不自在。
老刘逗弄着兔子,哈哈笑说:“养这么个白胖玩意儿,回来也要带,小爷到底还是个孩子。”
外面局势未定,又有突如其来的叛变,也不知是否安全。想起邵瑞泽,越发令方振皓揪心,他自下午匆匆离去,已整整半天没有消息。许副官来过电话,只转达他的口令,吩咐官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
焦灼中,不觉已到深夜。
夜色下的西安古城灯光点点,一片的静谧,那是与上海截然不同的风貌。黑色夜幕笼罩下的城市仿佛是暴风雨暂时退去的海面,显出些许宁静,却不知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下还潜伏着怎样的危机,也不知什么时候会掀起更大的风浪。
刚写的一页被哗地撕下,揉成一团,扔在床头。
膝上日记本摊开,合起,又再打开……借着床头灯光,方振皓怔怔看着雪白纸页,再一次将笔搁下。还是写点什么吧,刚一北上西安,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可真的不知写什么,也不知如何下笔。
是无法去设想那变坏的局势,还是不敢猜想往后的种种?
方振皓叹口气,合上日记本。
窗外风声骤急,寒意更浓。
这样的夜晚,不知他回不回来,冷是不冷。
左派右派僵持局面本已微妙之极,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骑兵第十师又骤然发难,同友军开打,引得局势再度不稳,人心惶惶。
说得简洁,可这一起一落,一分一合,牵动的何止万千。
军内的斗争,几方满腹的不甘与忧虑,都转嫁到他的肩上。
他却帮不上他分毫,连一句宽慰的话也没机会同他说……
也曾担心他会对中共生出罅隙,乃至恶交,然而飞机上,他只轻轻巧巧说了一句。
“有共同的敌人,便是朋友。”
这句话,何其熟悉。
他也有隐忍不甘,也有责任义务,更有利益取向。此刻正立于这风头浪尖,若是再被自己人在背后狠狠咬上一口,他向南京放出柔顺服从姿态,卑躬屈膝之下所求的期望结果,恐怕就此付诸东流。”
再度打开日记本,将所想的付诸于笔尖,在纸上沙沙疾书。
房间里很静,只有走廊上壁钟的滴答声伴着笔端的沙沙声。方振皓很困倦,却不舍得睡,已不知是第几次张望腕上的手表。
夜更深了,十二点已经敲过,再有少半个小时就是凌晨一点。
兔子窝在沙发上,已经睡着了。
方振皓收回视线,垂下了目光,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牵扯滋味,一下一下跳的急促。
方振皓沉默良久,徐徐抽出支烟点上,顿时咳嗽了几声。其实他并不习惯于抽烟,可是心里烦闷的时候,抽烟却是最好排解的方法……氤氲烟雾里,仿佛又看见彼此的影子。
历经几番变故,他早已明白生存不易,却未曾想到,在芸芸众生视线达不到的地方,却是这样的动荡不安,一起一落之间,不知道又会牵扯多少,局势又要怎样一日三变。
香烟渐渐燃尽,丢下烟蒂,他再度执起了笔。
夜深,人静,风声呼啸。
沙沙疾走的笔端蓦然一顿,方振皓凝神侧耳,似乎听见了汽车由远驶近的声音,转眼却又恢复了寂静。
他愣了一下,自嘲笑笑。是听错了吧,这么晚了,再赶回来也是得不偿失。
怅然合上日记本,却听又一声拖长的刹车声从楼下传来,在这阑深静夜里格外清晰。
听的楼下出现说话,还有那早就听熟了的沉重靴声。
一步一步,缓而沉重。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本站所有书籍来自会员自由发布,本站只负责整理,均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如有侵权或违规等行为请联系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