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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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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最终的方案,各位不要着急,请仔细审阅,如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向何参谋长询问。”
良久寂静,只有沙沙翻页声,德国造的精准大钟又滑过一格,肃穆的会议厅里鸦雀无声,各方代表个个都将面孔绷做铁板,翻看着自己面前的文件。期间不时有人提问,流程并不复杂,形式却相当繁琐。代表们就重大问题和相应官员做出问询,态度尖锐,暗中将问题焦点引开。而政府文职官员针对各项质疑一一作答,语气平缓,态度十分的良好。
等到人声渐渐沉寂下去,一名秘书样的人又说道:“各位请确认,如果无误,就请签字。”
邵瑞泽端端正正坐着,文件密密麻麻数页,页头都打上红色“机密”印章,一页一页翻看下去,都是对东北军、西北军还有红军调防方案的最后修正案。
最后的,不允许质疑,也不允许拒绝,只允许接受。
接受,无条件。
他把玩着手中钢笔,心中嗤笑一声,微微抬起头,目光投向四周。
正巧中共方面的代表潘汉年也抬起头来,两人目光不期而遇。
潘汉年脸上不动声色,目光却尖锐,看到他的时候不由得顿了一下,手指又一下下叩在桌面。目光交汇间邵瑞泽已经懂了的他的意思,回以一个微笑,那潘汉年也微微直起身,向上扶了一下眼镜,微笑回应。
那边西北军的代表也抬头,不经意咳嗽一声,翻页时候向他这边略扫一眼。
邵瑞泽目不斜视,唇角有淡定笑容,微微点头。
他们三方,现在……在政府眼里,就是蛇鼠一窝的最好解释。
秘书模样的人站起来,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轻声清晰,“各位请签字,然后将文件交给我。”
邵瑞泽的注意力再度回到文件上。
一、东北军小部驻富平、高崚、咸阳、乾县,西安驻可两旅,兰州至咸阳线可驻一军。其余悉数撤出渭北,进驻天水、兰州、固原、平凉、西峰。副司令代总司令行使全部指挥职权,撤销其上海行营主任一职,改任甘肃省主席。
二、西北军驻浦城、白水、三原、泾阳、长安、兴平、耀县一带,西安可驻一旅。
三、红军罗、宋部驻灵台、崇信、高鉴镇、天堂镇,一、四方面军驻淳化、口头镇,二方面军驻守美原、高阳镇。
四、西北联军即刻撤出西安,二日撤至渭北,西安城由绥靖公署负责。
五、东北军、西北军各发足经费一个月,移防后再发一个月。
六、红军的经费,由东北军司令先发五十万元。
七、中央军五日进驻渭南,六日进驻西安,但在西安不驻具有威胁性的兵力。
八、……
邵瑞泽一字一句看,不禁无声笑。
他捏了钢笔在手,缓缓的旋开笔帽。
还是冬日时节,会议室里烧着暖气,但这潮湿阴冷的天气仍旧让人遍体生凉。
他握笔签字的手异常僵硬,将名字写的潦草,指尖或许是冷的,连笔也有些捉不稳。
许珩站在墙根,一动不动立在着,目光凝在他身上,看着他签名,看着他那放在身侧的左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
他也紧紧抿起嘴,咬着牙,将脊背挺得更直,目光望向那坐在首座的南京专员,看他捧了茶杯,悠闲喝茶。
难道,震惊中外的西安事变,就这样屈辱的结束了吗?
难道,缔造着新一代东北军人,期望举国统一抗日的少帅,就这样成为政治妥协的牺牲品了吗?
心中不停翻涌,这滋味太难受,分明是暖和的屋内,却让人手足发僵。
一个“泽”字,只剩签名的最后一划,笔尖的力气陡然泄尽。
邵瑞泽悬腕停笔,目光定定盯着纸面。
壁钟指针越过又一格,他听见秘书再一次催促,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缓缓抬头,将屋中人影全都冻在了眼底。
陡一扬手,笔尖竟然溢出墨水。
墨水溅在他桌上白色手套,一串墨点刺目狼狈。
待到秘书将文件收去,人们各自站起来的时候,许珩看见他眼中映出幽幽两点漆色,转得艰涩,眉梢眼角都似有霜覆。
南京委派前来的何应钦参谋总长含笑扫视众人,见火候已差不多了,便低咳一声,正待再寒暄几句就打算收工,却听邵瑞泽开了口,“何参谋长,我还有事要问。”
众人皆是诧异侧目,何应钦参谋长挑挑眉,又含笑道:“邵副司令还有什么不明白?”
邵瑞泽走近几步,站的笔挺,态度温和坦诚,“南京已然同意少帅回陕训话,以便联军向甲案地区移防。方案规定二月二日联军就要撤出渭北,那么,请问,南京打算何时放少帅回陕?”
他说着眼神一闪,凤目里分明带着寒气,“我等做下属的,也好提前接风。”
被那双幽黑凤目盯着,何应钦参谋长也不说话,只是先咳嗽几声,然后面无表情地翻开一叠卷宗,忽然微笑道:“张司令可是委员长的义弟,邵副司令去南京周旋也曾向委员长进言,说‘兄弟两个人的事,如何罚、怎么罚,只有委员长有资格说了算,外人插不得嘴’。”
“所以么。”他笑起来,目光冷冷掠过在场的人,“何时放张司令回陕,除了委员长,别人都不能插嘴!”
二人四目相对,邵瑞泽听出弦外之音,脸上冷意更甚,众人开始不住的窃窃私语。
说着何应钦啪的一拍卷宗,令底下窃窃人声顿时息敛,“恕我直言,在下奉劝邵副司令一句,甘肃省主席,一方的封疆大吏,才三十岁,年轻有为呀。既然深受委座厚爱,做人就要知恩回报,眼下手头的职责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军队又要开拔换防,琐事一大堆,心思可别探的太长。”
他环顾四周,似笑非笑,“若是再惹得老头子生气,他老人家不舒服,恐怕在座的各位,谁都不能舒服!”
邵瑞泽眼底有极复杂的神色一掠而过,看不出究竟是悲是怒,望之令人生凉,随即已回复深敛如潭。
何应钦拿起卷宗,对着秘书招招手,道一声“告辞”,潇潇洒洒出门。
瞧着人影消失,邵瑞泽闭上眼一瞬,心底茫茫然,也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邵主任。”
潘汉年挟着皮包走过来,对着他伸出手。
邵瑞泽回身,收起脸上情绪,对了他微笑,同他握手。
“潘先生。”
西北军的代表也过来,同二人握手,三人对视,皆是无奈一叹。
并肩走下楼梯的时候,潘汉年侧脸瞥邵瑞泽一眼,笑了笑先开了口,“邵副司令,您大概会在何时回陕?”
邵瑞泽一边走一边说:“不是一月底,就是二月初,我这里还有些琐事要处理。”
潘汉年扶了楼梯扶手,看着前面叹道:“我知道您对有些事情还在耿耿于怀,当初张将军执意送他回南京,我们这边的周先生就极力劝阻他让他不要去,杨将军也阻拦过了,但是张将军很固执……说实话,谁也没能想到事态会发展今天这样。”
邵瑞泽没说话,潘汉年见状扶了扶眼镜,又说道:“西安的内部决策层,内部意见分歧很严重,没人敢放弃为张将军争取自由的责任,而东北军的中下级军官又愤怒的反对妥协,王将军称病不出,何将军根本不能掌控部队,而能驾驭烈马的您,又被南京阻拦在上海。”
邵瑞泽笑了一笑,“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说的。放弃为少帅争取自由的责任,不是已经由我来背了吗?下层军官愤怒也好,寻仇也罢,都冲着我来好了。我既然担下了,就会负责到底。”
闻言潘汉年脸色一凝,环顾四周,微微靠近了些,压低声音,“如果条件允许,您最好尽快赶回西安。青年军官这匹烈马,王将军与何将军,怕是压制不住了。”
邵瑞泽心里一跳,连忙望过去。
“尽管三方同南京已经达成和解,但西安内部出现了更大的混乱与分歧,杨将军态度很消极,东北军内元老派愿意和解,但少壮派师团旅长多数主战,我们担心,一旦这个方案被他们知晓,绝对会出现更大的混乱。”
潘汉年说着,却没有将最不安的猜测道出。如果有人铤而走险,那时可能一派混乱,在意见摇摆间,统一战线可能被迅速破坏,共产党不仅大受埋怨,还将陷于更不利地位。眼下能压制住那个激进的东北抗日同志会青年军官的人,也只有去眼前这个少壮派的代表了、邵瑞泽听出他的意思,弯起嘴角,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潘汉年沉默了一会,忽然也笑:“现在东北军内传言,说我们出卖朋友,难不成,邵副司令也是这么想的?”
此话一出,邵瑞泽停下脚步,微微转身看他,“潘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在西安兵变之后,一些事情我根本就不会做了。”
他说着,一双眼眸深沉无波,只是微笑一下。
潘汉年听出他话里含义,微微颔首。
笑叹了口气,邵瑞泽慢慢下楼,噙着一丝茫笑意怅,“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检讨来埋怨去的,没什么好处。就像我去南京,求人情寻门路,最后少帅终究落得个软禁的结果,我能怎样?我不能怎样,唯一就是守着军队,等着他回来。”
潘汉年走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说,“之前你们要我快点回去,一来是拴住抗日同志会的激进分子;二来是取代于将军的指挥权。于将军并非我们东北军出身,不仅主张妥协,还对赤化抱有很深的怀疑,如果他投向中央,西北联军可就连甘肃都失去了。”
“的确。”潘汉年也不掩饰,笑了笑接上话,“我们不能冒着失去最好朋友的危险,失去朋友可并不一定就能获得蒋介石的信任,西北的三位一体不可分离不可恶化,我们的中央从来都是这样坚持。”
他再度微笑道:“邵副司令之所以放弃安徽省主席,不也是处于这么个考虑么?”
邵瑞泽悠悠一笑回应,“的确,有共同的利益,所以我们还算是朋友,也可以说是最好的朋友。”
“杨将军担任陕甘绥靖公署主任,您又是甘肃省主席,就算中央军进驻,顾将军担任西安行营主任,西北的局面也不会太糟糕。”潘汉年将眉一挑,缓声强调道,“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西北三位一体,还是可以存在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至楼下,等待轿车的时候,邵瑞泽拢紧大衣,眯起眼看向远处,问潘汉年说:“西安在下雪吗?”
潘汉年怔了怔才笑道:“下着呢,今年很冷啊。邵副司令回陕的时候,随身衣物可要多带。”
他顿了顿,靠近了压低声音,“您尽快吧,您也知道,西安的局势不太妙,早一天回来,多一份安心,那十几万人都眼巴巴的等着您呢。”
邵瑞泽叹道,“好啊,多谢提醒,只是我从来没想到,回西安,竟然会是这个代价。”
潘汉年不再多言,与他并肩走下台阶,两人相互握了握手,各自钻进轿车。
许珩坐在副驾驶座上,回身问他去那里,邵瑞泽背靠座椅仰了头,想了想说:“时间还早,去行营,我有些事情要同周秘书长和严副主任交代。”
才刚刚是午后三点,冬日稀薄的阳光投在地上,映出淡淡影子。邵瑞泽倚在窗边,看着车窗外景物飞驰而过,心里那股莫辩的滋味再度涌上来。
往后的路,没人能指引他了,一切的一切,都要靠着他自己去走。
少帅,少帅的托付,十五万东北军弟兄们,还有东北军弟兄们那最朴质的打回老家去的愿望,都是他要坚持走下去的理由。
指尖迟疑地触上自己的脸,抚过眉目轮廓,他慢慢闭上眼,撑住额头假寐。
就冲着这份协议,回去还有一场疾风骤雨等待着他,那些年轻的军官,也许真的不会放过他,更会指责他这是为了一己之私出卖少帅,出卖整个东北军。
内外交困的局势,与军中人心的浮动,他不得不正视一切现实与无奈,最终妥协于现实,签下这份了必然会令青年军官大失所望的和解协定。
比起外头的骂声一片,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
他恰恰是比任何人都更不愿看到这妥协的后果,却又不得不做出妥协的决定。
诸位,抱歉。
他在心里缓缓道。
我自然当竭尽所能援救少帅,营救我们的领袖,但若需以大局为代价,我宁可舍小节而取大利。
“抱歉……”
他喃喃出声,闭了眼自言自语。
许珩听到了,脸色一黯,却什么都没说。
他静了许久,微微侧身,岔开话题说:“今天下午熊司令请您吃饭,说给您送行。”
邵瑞泽回过神,见已进入城中分岔路口。
是啊,上海的事情尚未全部完结,有警备司令的邀约,有公务军务的移交,更有自己财产与私事的处理……离开的日期来到前,该扮演的角色还要扮演,该唱的戏码还要唱下去。
未来的路,不知又是一盘什么棋等着他走下去。
“快点吧,行营。”他说着又阖上眼睛。
到了行营的时候,邵瑞泽没去自己办公室,先是到秘书处走了一趟,对着报务员口述几份电报命令发回西安,同周秘书长聊了许久,随后将严翌也叫来,表示上海的公务他已经全部搁置,又拉了把椅子坐下,对这两人将行营过渡期的事务略略叮嘱了一番。
许珩站在门外正靠墙抽烟,不经意抬头,看到小勤务兵慌慌张张冲过来。他一把伸手拦住了,训斥道:“疯疯癫癫像什么样子!”
小勤务兵对着秘书处紧闭的门看了几眼,看看四周,凑到他耳朵旁边说:“那个日本人在会客厅里坐了好一会,刚又把我骂了一顿,叫我快请人来!”
许珩当即一愣,有些不相信的盯了小勤务兵看,小勤务兵使劲点头。一个劲的没好气抱怨那日本人自大不说,又傲慢还又无礼,十分之欠揍。许珩的头立时大了起来,仔细询问了事情原委,才知道之前有今出川辉用日本参赞的名义来访,要求会晤行营主任。
有日本参赞的身份撑腰,又气势汹汹,中方谁也不愿意触这个霉头,于是息事宁人的先请他在办公室旁的会客厅里先行等候。邵瑞泽回来就急匆匆进了秘书处,自然不知道。
他真是觉得难办至极,“那家伙等了多久?”
小勤务兵想了想,“一个半小时都多了。”
话音未落,邵瑞泽与周秘书长推门而出,许珩一见门开,慌忙立正将烟扔了。而邵瑞泽显然听见了两人的对话,“什么一个半小时了?”
领事田中理明西装革履,今出川辉一身军服,两人端坐沙发里,田中瞧见他点燃一支烟,慢慢的抽。
会客厅里只有窗纱在微微拂动,阵阵冷风从未关好的窗缝吹进来,一月底的南方到底还是很冷。茶几上的茶水已然凉透,无力静静地,只有秒针走动的声音,今出川辉不由得抬头看一眼挂钟,又与领事田中对视一眼。
他们在会客厅已经坐等了很久了,下面的人说邵主任现有公务在身,请他稍候,这一候就是一个半多小时。看着地板上阳光逐渐铺开,又逐渐西斜,越来越等的不耐烦,今出川辉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看向会客厅的门口,期望着能听到匆匆脚步声从走廊彼端传来,期待着门会被一下推开,随后那人身着戎装大步而入,看到军帽下那英武眉目。
田中咳嗽了一声,面上浮现出不耐烦。
今出川辉斜过去一眼,不语不动,其实并没什么要紧的事情,连他来到上海,唯一的任务就是劝说要他弃暗投明。
满洲国建国已经四年,关东军将清废帝扶上元首之位,建立起国家政权,但那帮不知死活的东北抗联和一小撮没有出关的东北军,仍然负隅顽抗,侵扰满洲国与关东军,不知道顺应历史潮流……政府面对层出不群的内外抵抗,仍旧迫切需要一个有影响力的军界人物,还必须同东北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只有他。
根据内线报告,眼下那位东北少帅被南京囚禁,南京又极力分化瓦解东北军,重担全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这样内外交困,这样冷漠无情的政府,只要他弃暗投明,荣华富贵,高官名利,那就是挥之即来的东西。
南京能给他的,关东军和大日本帝国一样可以给他;南京不想给他的,关东军和大日本帝国仍旧可以给他。
见惯太多勾心斗角,追逐名利,他不信,以这样这样丰厚的条件,还有人会拒绝。
即便遭遇过多次的冷遇,他仍旧不会死心,满洲国需要他,而他自己,也更需要他!
指尖的烟静静的燃着,灰白的烟灰,一点点坠落在地上。
袅袅烟雾模糊了视线,身体深深陷进绵软的沙发里,陷进混乱迷离的回忆中。
东京三月,樱花漫天。
年少的时候,那样的轻狂,在飘落的樱花中,却堪堪遇上他生命的里最大的劫。
那身挺拔军服下尽显英气的背影,锐气勃发。
那张脸孔,是那样的眉目动扬,顾盼神飞。
那灼灼目光,深幽如潭,似要将他溺毙在其中。
真真应了那句老话,青衫翩翩,逐马陌上,唯见五陵竞秀,倚桥风流。
究竟是何时,负气变为喜欢,早已不得而知,他只知道,他喜欢了一个男人,还是一个中国男人。任凭如何去遗忘,心中却仍旧清清楚楚地知道,恐怕这辈子,他都将会是他的劫。
在樱花如云锦的古老神社,自己也曾素袜木屐,黑衣垂袖,摇动拜殿前的祈愿麻绳。麻绳撞得古老的风铃发出悠长声响,在那古老声响里虔诚的双手合十,静静许愿。
然而,哪怕是那样的喜欢,万般的遐想,却终不得遂愿。
身旁没有声响,静的似乎坠入另一个轮回,他似也屏住了气息,静静的回忆。
门吱呀一声推开,沉重靴声已然回响在耳畔。
今出川辉浑身一凛,赶忙抬起头,正正对上那双幽黑的凤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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