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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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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请冷静,退回去!退回去!”
一名参谋在高架起的机关枪前大声吼着,挥舞着双手,想要阻挡卡车前黑压压的人丛。
他的声音很快淹没在愤怒的叫喊里。热血的青年军官们每张脸上都写满的悲戚,还有那显而易见的愤怒。领头的几人轮流用喇叭沙哑地喊着,要求上峰给予军队领袖被囚的解释,他们年轻的脸涨得通红,嘶哑的质问,层出不穷的猜测和言辞攻击,此起彼伏。
纵然冬日寒风凛冽,参谋已经着急的满脸大汗,因为他给不出解释,这时只有军队上层头头脑脑才知道的消息。
他只能一再机械的重复着师长给他的命令,“师座有令,快回各自的营房去!有敢擅自闯关的,格杀勿论!”
这句话热血一下愤怒的涌上大脑,本已经激动到极致的青年军官们手中握着枪械,不断地朝前拥挤,吵吵嚷嚷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变成愤怒的叫喊。
“什么叫做尽一切努力,我们根本没有看见任何努力!少帅被南京囚禁,我们为什么还要忍气吞声!”
紧接着有人叫,“为什么不抵抗!为什么不反对!”
“当官的到底在干什么!”
“当官的都是懦夫!对南京,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我们不怕死,我们不怕流血,我们要见少帅!你们不去,我们自己去!”
“我们要抗日!抗日!来!大家一起,一起向前!”,有人一声呼喊,低级军官和士兵们刷刷的将枪上膛,平端起来,对着障碍物与枪口逼去。
阻拦的士兵们也是始料未及,不想他们真的冲了上来。昔日的战友们顿时推搡扭打起来,人群开始不受控制,现场一片混乱。旁边有些人按耐不住,冲击去艰难的想要分开扭打着的人群,大叫着:“冷静!冷静,不许动手!”
参谋冷汗泠泠而下,嘶声力竭大叫一声,“师座有令,再向前就机枪扫射,格杀勿论!你们!都退回去!!”
最外围传来朝天空放的枪声,响彻云霄,顿时静了一静,但只有一瞬的时间,就有人奋力探出头来对他叫骂,“有种就开枪啊!对着南京窝窝囊囊,只有窝里横的本事!呸!”
参谋着急的几乎要跳起来,忽然身后另一个人大叫一声,“机枪扫射!预备——”
“再近前一步就开枪了!”两声刺耳的又枪声射向暮天空,他猛地回头,却见人群之后杨师长焦急又不得不痛下决心的面容。形势太乱了,嘈杂的人群根本无法控制,唯有强硬镇压,这是军令,军人是无情的,只会机械的服从命令和执行。
“不可以——”他撕心裂肺的对着上峰吼,恨不得扑过去捂住那副官的嘴,“师座!这都是——都是我们的弟兄!”
恰在这时,拥挤的人群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一阵惊乱,潮水般哗然闪开,
骤起枪声令扭打住的人群乱作一团,待到强行将众人分开,地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随即缓缓渗入黄土。
一个年纪轻轻的士兵倒在血泊里,血从嘴角里不断涌出,双眼大睁,身子仍在抽搐,腹部的弹孔里不停地涌出鲜血,将土黄色的军服染红大片。
仿佛火焰被一瞬冰冻,众人面面相觑,俱都震住,胸前还犹自激烈的起伏。
参谋最先反应过来,拿着喇叭对旁边嘶叫:“军医!军医!快去叫军医——”
然而已经晚了,士兵浑身重重一抽,委顿在一地泥泞血水里,永远的闭上眼睛。
那声枪响划破天空的时候,邵瑞泽被卫兵领着,刚刚走到人群数步之遥,他疾步奔上,一个箭步踩着车的前挡板直跨上了车前箱,双手一撑,麻利的跳上了车顶。
撕扯里被走火枪支打中的士兵尸体横陈在眼前,他慢慢直起身,看着下方一片黑压压的人群。
杨师长终于松了口气,身体一软几乎就靠在副官身上,“谢天谢地,军座终于来了。”
邵瑞泽站在车顶上,站在人群的围绕中,却觉得孤单得好像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向上推了推军帽,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参谋勾了勾手指,“喇叭,借用一下。”
参谋惘然地看他,嘴角不自觉咧了咧,终于还是把喇叭递了过去。
鸦雀无声,上千名士兵的目光也投向此处。
邵瑞泽将喇叭放在嘴边,咳了一声清嗓,随即暴喝了一声,“他妈的!死了人你们就觉得满意了?!”
愤怒的喝问回响在场上,许珩看到人群里有几个年轻军官不自觉抖了一抖。
他又将目光投在尸体上,那泥泞血水里的人形,在人群映衬下越显渺小。
邵瑞泽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我是邵瑞泽,诸位请安静一下,我很佩服大家的爱国热忱,对于少帅的忠诚和视死如归的勇气;但我有话对大家讲,就说五分钟,听了我的话,如果各位还要去,我邵瑞泽绝不阻拦。”
见人迟疑,一个营长军衔的人大叫道:“不要跟当官儿的废话,冲出去!去救少帅!”
邵瑞泽纵步跃下车顶站在车头,对那人冷冷道:“有什么话,上来跟我说。”见他略带犹豫,便眉峰一扬,挑衅道:“如果你能为你的话和决定对所有人的生命负责,那么就请上来讲,大家都是东北汉子,藏着掖着算什么本事!”
那人犹豫了一瞬,跳上车头,“我们不想浪费时间废话,我们只知道少帅被南京那帮狗娘养的给囚禁。而你们这些人,口口声声说着怎么周旋怎么求情,连屁用都没!还会软硬兼施阻止我们去救少帅!”
邵瑞泽接过话筒喊道:“的确,少帅现在被军委会的人看管,已经启程去往浙江奉化,我不瞒大家。”
刚刚安静下来的全场,顿时哗声大作,愤怒叫骂的声音到处传开。许珩对着天空连开了几枪,才勉强镇住了场面。
“南京是我去的,同委员长、蒋夫人、还有军委会的各位委员,都已经见过面。我并不想隐瞒任何东西,我已经尽一切努力,动用一切人力物力资源,求党国诸位元老、求蒋夫人、求各省地方实力派、还有求美国大使出面向委员长求情。”
他吸了口气,更大声说道:“这个结果,我同样不愿意看到,但不否认的是,西安的事情从本质而言是造反。这是叛乱罪,绑架长官,武力逼宫,你们自己说说,这是不是罪不可活?!”
有人叫嚷,“可少帅是为了爱国!是为了抗日!是情非得已才出此下策,不然他图什么?!”
“是!”邵瑞泽加重语声,“这是爱国,是抗日!”
说着他心里也不禁酸楚难言,却仍旧忍了,面对部属七嘴八舌的愤怒质问,邵瑞泽没有对事情有任何隐瞒,少帅的难处,少帅的痛楚、豪情、落拓,还有他在南京的遭遇,他的痛处,上头的意思与答复……没有一丝一毫的隐藏,一一告知于众人。
说到哽咽处,他话锋一转,“我之所以阻止你们去,是因为我不忍心再见自己的弟兄一去不回!”
“既然这样,我们更要将少帅救出来,不能让他被这样欺辱!”不知道后面谁大喊道,接着喊声越来越大,口号也响起来。站在车上的人也对邵瑞泽喊道:“副司令!你更不应该阻止我们!难道你就不忧心少帅吗?你不担心他孤身一人,被南京那帮人借机报复、折磨吗?”
冷风吹到脸上,吹得眼睛酸涩。
邵瑞泽想起那封信,长叹一身,微微仰起头,忍回眼底的酸涩。
“那我请问,大家的目的是要保护少帅的安危,还是只想大闹一场?或者就想去送死?”邵瑞泽拿着喇叭高声吼,声音嘶声力竭,“如果大家这么闯出去,对委座出言不逊,群情哗变,是真的能救出少帅?还是给会给别有用心的人一个攻击我们东北军的机会?委座在众人劝解下,公开承认是他自己对少帅疏于管教,是他的失职,以‘家法’代‘国法’!相对于党国的法纪,这是多大的法外施恩?”
“现在一闹,流言四起,到时候四面八方的压力下,会不会又再次牵扯到少帅?!如果有人谗言说大家闹事是受人指示的暴乱,委座恼羞成怒的迁怒于少帅,重新严厉查办,该如何是好?现在他孤身一人,生死一触即发,你们又想怎么办?”
他说着,心越来越沉,越来越疼。
“我相信大家有取义成仁的决心,有前赴后继的勇气,更有无可比拟的忠诚!可是如果我们自乱阵脚,胡干蛮干,反倒会陷少帅于最不利的境地!”声音回荡在四面八方,“而且如果你们死在这里了!谁去打日本人?谁去收复东北?我们每个人不是都发过誓,一定要赶走日本人,要打回老家去的吗?!”
听着那慷慨激昂的陈词,回想起已经沦陷的家乡,铁骨铮铮的东北汉子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你们对他忠诚是没错的!可现在,我们对他最大的帮助,除了安分守己之外,就要帮他报杀父之仇,帮他打日本鬼子!”
邵瑞泽将右手按在胸口,语声已经难掩酸涩,“诸位都知道,我与少帅自由亲厚,情同兄弟,现在他出事又被囚禁,我怎么能不难过?我比你们更想救他出来,更想让他同我们一起并肩抗日,可是——可是——他身陷囹圄,我必须要为他的安危负责!
寂静的场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我以脑袋保证,少帅不会有性命之忧!如果有一天少帅出了事情,你们可以随时随地取我性命!这是我的承诺!是男人的承诺!”
寒风将这怒吼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远处枯枝瑟瑟,彷如被震慑的众人,连枝头一片薄雪也不敢落下。
他扔下喇叭,喉结滚动,环顾着众人,拼尽力气嘶声吼:“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
“我没有听见!再重复一遍!”
众人齐声高吼:“听到了——!”
声泪俱下,既似乎充满了希望,又好像都是绝望。
邵瑞泽从车头跳下,呵气成霜的天气已将他嘴唇冻得青白,他在泥泞中一步步走向前去。缓缓走到尸体前,示意一旁赶来的军营将尸体放上担架。那个年纪轻轻的士兵双目圆睁,嘴角流血,似乎死不瞑目。
他低头看他,复又转头看向黑压压的士兵们。
这个小兵或许只有十六岁,甚至更年少……或许他只是行伍中最卑微的一个小兵,一辈子也没想过能亲眼见到副司令,更没想过能蒙副司令垂青。
十六岁,同他当年入行伍的年岁一样……十六,十六,如今转眼已快三十了。
此刻,戎装威严的副司令伸手阖上他的双目,又脱下身上黑呢风氅,深深俯身,将风氅覆在他身上。
邵瑞泽揭了军帽在手中,朝静卧担架上的士兵肃然低头。
众人纷纷脱帽,随之垂首致哀。
“自家的兄弟,死在自家人手里,我们对不住他和他的父母,买口好的棺材,厚葬了吧。”他抬起头叹息,环顾众人,“我希望,这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黄泉路上,但愿那一件黑呢风氅能为无辜亡魂增添些许慰藉。
许珩与一众师长团长参谋长之类的军官站在副官处门外,听着里面闹腾。
“混蛋!你知不知道军人的天职是服从?你是长官还是我是长官?撺掇其他人?你还以为自己闹事是立功?狗屁的混账逻辑!”
随后是结结实实一记清脆的耳光,“啪”的一声,众人光听着都觉得疼,参谋肩膀一耸,好像是打在自己面上。
“军人最基本的就是服从,你他妈做到了吗?”
“老子在南京受气!回来你们这帮兔崽子还让我后院起火!还弄死了自家弟兄!反了你了!”
“狗屁!满嘴胡扯!大难当头,大难当头你就可以随便打人杀人?这事老子都搞不定!你他妈的又有什么资格叫嚷?!”
屋里又是一阵咣咣当当,鞭子飒飒声里还夹杂着求饶,声音忽高忽低的听不太清楚了,众人面面相觑,许珩安然地开了口:“军座气急了就会抽人,诸位做好心理准备,李营长这回怕是要掉层皮。”
“躲什么!有种闹事,没种承担?!你他妈还是不是男人?!”
“你他妈的想得通就跟我走,想不通,你就给我滚!滚得远远的!老子要对所有人负责!东北军不要这种没脑子只会胡闹的混蛋!”
整个院子都萦绕着邵瑞泽歇斯底里的骂人声。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上峰这是真真动怒了,还夹杂着一股暴躁的失态。
说着又是一阵鞭子抽到皮肉上的声响,”噼啪”“噼啪”几声异常清脆,杨师长听的脊背上冒冷汗,咳了一声,“许副官,你进去劝劝军座,为个营长动怒不值得,罚去军法处领军棍不就得了。”
许珩听了转念一想,也觉得在理,于是敲了敲门,里头立即传出一声滚雷似地怒骂,“哪个还来找死?”
一旦发起火来,这暴戾跋扈的脾气任是谁都害怕,许珩吸了吸气稳住了这才开口:“军座,你歇歇吧,按了军纪,让李营长去军法处领军棍。这日头也快斜了,您不是还有话和杨师长他们说么?”
杨师长也趁机凑到门前,“军座,这种目无尊长,不服军纪约束的行为,是该好好管教!但这混蛋要上刑也不能劳您亲自动手,直接丢给军法处吧!”
里头许久无声,只有喘气,有微弱的声音说道,“军座息怒,我知错了,恳求军座宽恕。”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暴喝,“去你妈的!这时候你才知错!顶屁用!你们拉屎,还要老子去擦屁股!”
说着又是一记抡圆了抽下去的耳光,啪的一声,结结实实抽在人脸上。
门开了,邵瑞泽走出来,戎装笔挺,军靴雪亮,一脸怒容,白手套里还捏着根漆黑马鞭。两个士兵拥进去把跪在地上的人拖出,众人瞧见那人背上一道道都是血痕,衬衣被撕得破破烂烂,而上峰手里那鞭子的鞭梢上还滴着血,瞬间都默不做声。
邵瑞泽斜睨着那下属,右手捏着马鞭,鞭梢抖落在左手掌心,啪啪直响。又伸手指着他的鼻子,白手套的尖儿几乎戳到他脸上,“你他妈给老子听好了,自己去军法处领八十军棍。四十军棍是你无视军纪、冒犯长官;另外四十军棍,是你挑事撺掇,行事不想后果!”
说着马鞭一挥,“拖下去!告诉军法处的人,他妈的给我用心打!”
士兵立正敬礼,赶忙将人拖了下去。不一会远处就传来声嘶力竭的哀嚎声和打板子的响声。
邵瑞泽接过许珩递上的手绢,擦了擦冻得发红的鼻尖,一转身进了屋。
众人跟了进去,看他坐下了,又接过递上的热毛巾擦脸,规规矩矩在面前站成一排。这次再无人敢出声,一个个都将嘴闭得死死的,看一眼那根鞭子,沉默听着训话。
邵瑞泽实在是被弄得身心俱疲,对着下属们狠狠发了一通火,期间抽了三个人耳光,对两个人动了鞭子,还把杨师长骂了个狗血淋头,声色俱厉、歇斯底里的发作了大半天,天色就黑了。他视察了一圈营地,留在营中和下属们一块吃了一顿大锅饭,随后跟杨师长关起门来聊了一些事情。
许珩直等到将近十点钟,才等到他们俩从屋里走出来。
邵瑞泽将军帽带上,裹紧外套,目光冷冷的看着杨师长,“把这帮人都给我看好了!不许再出乱子!我争取在最短时间内回去西安。”
大氅已经给了那个死去的士兵,杨师长看他冻得似乎有些发抖,又将目光移开,点头说:“属下明白。军座同上面周旋的时候,也一定要小心,现在我们在上海的身份很尴尬,您得注意不被抓住把柄。”
邵瑞泽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又叮嘱道:“不管中央那边怎么样,没有我的命令,一概不准动!”
“是!”杨师长肃然敬礼,那边车已经稳稳驶了过来。
回公馆的时候,邵瑞泽怒色似乎散了,许珩从后视镜里瞧见他将白手套一点点摘下,又慢慢戴上,一根一根的将指尖抚平,眉眼间却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
还来不及思索,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此刻军内哗变是解决了,并不是军外的人背后挑唆,但万一上头问起来,他要怎么样恰到好处的回应南京?还有回西安的事情,又要怎么样才能使南京放他回西安?
邵瑞泽默然拽紧手指,只觉得浑身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衍之……他心里默默念着自己的名字,闭上眼,抬手掩面。
不能害怕,也不能畏缩。
假如命运真要如此恶毒,不会因为闭上眼睛就让一切不再发生。
倘若这一切果真到来,那就来吧。
生生死死,他绝无惧怕!
车子飞驰,穿过寒冷寂静的深夜,窗玻璃被霜气蒙蒙遮挡,只有黑暗不断掠过身旁。
仿佛是最漫长的旅途,许久车子才徐徐停下,抬头已望见家中灯光,深宵相待,静候归人。
二楼卧室窗口透出晕黄,看样子,他已先他一步抵家。
他推开车门,疾步上了台阶,自顾自的进了家门,也不理会问好的仆人,直上二楼,沉重脚步将木楼梯踏得咚咚响。
卧室的门虚掩,暖光漫过门缝,投下细长的一道光在他脚下。
指尖触上门柄的时候,即使那只是一瞬错觉,也种有种倦鸟归巢的安然。
他垂下目光,之前压下的纷乱骤然又起,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门柄,却又松开。
邵瑞泽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掉头走开,走进自己的书房。
推开虚掩的房门,转身将门带上,低头以额抵门,良久一动不动。
而后慢慢直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冷风立即袭了进来,吹得遍体生寒。他在桌后的黑色座椅坐下,没有开灯,孤零零一个人坐在一屋子黑色寂静里。
桌上是一份名为《告东北军将士书》的文件,数份来自西安和南京的电文,还有一份宋子文的信件,表示对目前所托付的斡旋事情难有所为,不得不退出。他缓缓伸出手,捏了那几份电文,一动不动,也不出声,只将电文一点点捏紧,直捏得自己指节泛白,手背肌肤下现出青色血脉。也只是片刻,他肩头的颤抖渐渐平息,纷乱气息渐缓。
而后慢慢后仰,身体全部放松了靠上椅背,仰头望着天花板。
幽黑深邃的眼眸望向同样幽黑的屋顶,一动不动的盯着,视线仿佛穿透了墙壁,投向夜空,凝聚在一个未知的终点。
似乎一个人站在灰蒙蒙的荒原之中,到处弥漫着南方冬日湿浓的大雾,铺天盖地的遮蔽了一切,又似乎身在阴冷萧索的海边,看从天际的地方涌来的一股股冰凉的潮水,直蔓延到他脚下。
他想逃,双脚却被藤蔓卷住,随即黑色藤蔓里盛开出巨大的白色花朵,每朵花的花心是一张惨白的人脸,有父亲、有母亲、有大帅、有谭海、有今晨那个死去的小兵……最末一朵,似乎竟是少帅的脸……
不,不!这不是真的!他想喊叫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声音,渐渐连视觉和听觉也模糊起来。唯一清晰地就是那潮水最深处陡然出现一处漩涡,那最深处的漩涡缓缓扩大,异常温柔的,漫过双足,漫上腰际。他浑身动弹不得,依旧被藤蔓卷的死死的,眼睁睁看着那海水涌上,潮汐逼近面前,漩涡卷住双腿,温柔的将他带向水底……
最后的意识里,他想起了姐姐,想起了南光,想起还有极重要的话没能告诉他,可是海水波动已经漾在脸庞耳际,似乎带起奇异的瓮瓮声响,还有窒闷的感觉……
“衍之!衍之!你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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