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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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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酒店露台栏杆前,隔了一江如带,遥遥望见河对岸灯火。
露台落地窗正对了秦淮河,灯光下在河面上投下一片片的光影,缓慢的向东流去。
“六朝烟月之地,金粉荟萃之所”。十里秦淮,六朝金粉,秦淮河从南朝开始就会聚风月,明清时期更是青楼林立,画舫凌波。这儿是远近闻名的烟花地,脂粉香溢,莺燕和鸣,虽然是冬日,没了夜间灯光画舫的繁华,但浓浓的古都风情,仍然扑面而来。
邵瑞泽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斜着冷气吹起他衣摆飞舞。
墙上,挂钟指针一格格划过。
夜色渐深,只有河水拍岸边的声音从露台下传来。
面对那静静流淌的河水,似于仍能嗅到若隐若现的脂粉香气。
夜风吹散烟零,燎绕纷飞,恰如脑中思绪如游丝般缭绕,散落在亘古不变的夜空下。
浓暗夜色中,一点火星闪烁,青色烟雾腾起,笼住他眉目。
他抬头,烟雾从唇间徐徐飘散。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他仍旧定定望着露台外的夜色出神,也不觉得冷,直至一支烟快要燃完。
半空中月光皎洁,照得河水波光粼粼,更觉清冷。
此来南京,压力重重,又加期望见到少帅,只怕是难上加难。
委员长大发雷霆,他身边亲信和党国大员,不少人纷纷说人情是人情,国法是国法,闹出叛乱绑架长官,是绝无可恕的重罪,一个个都主张杀了以儆效尤。
少帅如今身在宋公馆,上头不允许有人擅自见他,他自然是无可奈何,又不能硬闯,只能去上层寻人情求门路。一方面在政府这边四处托人活动游说,一方面又拜托相熟的美国朋友请美国大使出来说话,只要少帅没有性命之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可是,他真不知道这把握能有多大。
那锦衣翩翩的身影,倜傥飞扬的笑容,不由自主浮现在眼前,一想起少帅的英俊眉目,背脊上便似有细针刺着一般。
这一次的恐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来得迅疾、诡谲而强烈。
哪怕是九一八的时候,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国人铺天盖地的责难愤怒,他也不曾如同现在一样害怕不安。
可是现在,第一次,他生出对未来不可预知与无从触摸的恐惧。
那不能看清的黑暗里,仿佛潜藏着一只未知的凶兽,正低低咆哮着,露出尖尖的利齿与爪子,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将他吞噬。
邵瑞泽深深吸了一口气,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南方寒冷阴湿的空气仿佛令心绪也在瞬间冻结。指尖上突如其来的一痛,将他从陈年旧事拉回当下。飞快甩手将燃到尽头的烟头扔在地上,随即身后门的声音笃笃响起。
邵瑞泽吹了吹被烫到的指尖,回身开口:“进来。”
门应声推开,许珩挟着一身寒风走进来,站在屋子中央敬了个礼,面上冻得隐隐发红,仍是严肃。
邵瑞泽点点头走进房间,顺手拉上落地门窗,“事办得怎么样了。”
“这是清单,请军座过目。”
他说着将一叠纸递了过去,邵瑞泽慢慢翻阅着,踱步走到沙发前坐下,立即陷进软绵绵的沙发里。
许珩吸了吸鼻子,给自己倒了杯热茶喝了口而后捂在掌中暖手,又担心他看不懂,于是将银行经理告诉他的话原样转述了一遍。临行前,他被派遣去银行里清理邵瑞泽在上海的资产,在上海的一年半,平日只看到军座和青帮来往密切,暗地里也同别人做着不能被外界知道的交易,但在银行经理帮助下清理财产的时候,他还是被吓了一跳。
令人瞠目结舌的财产数额,美元金条,还有那些珍奇的首饰珠宝,古董玩意儿……他真不知道军座打仗之余,还有一身敛财的好本领。
但如今想来,这些钱财,怕是一大半都要拿出去求人找门路托关系。
邵瑞泽嘴角泛出一丝笑,看不出情绪,“尽顾着刨食了,也没时间数数到底有多少。”
他说着将纸叠起来收好了,又问:“取出来方便吗?”
许珩脸上透着疲色,点点头说,“方便,金条和珠宝古董之类的东西都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什么时候要取都行。”
“行,我知道了。”
邵瑞泽叹口气,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双凤眼深邃,“南京这帮人,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想要找关系托人情,疏通疏通,这行情是红口白牙说说不管用,要疏通就得有准备,准备点大本钱。”
许珩听得不是滋味,只得不着痕迹把话题岔开,“路上我已经给吴公馆递了帖子,说您刚到南京时间已经很晚了,就不来贸然打搅吴老休息,明天一早再去拜访。吴夫人也笑着收下了帖子,说军座车马劳顿的,休息好了再来,吴老不生气。”
“嗯。”邵瑞泽应了声,竭力平缓了语气,“天色晚了,你奔波了那么久,赶紧回房去睡觉吧。往后这样的日子,只多不少。”
许珩也重重叹气,突生的变故也令他不由沉默,于是不再说话,敬了个礼走出房门。
偌大套间里又只剩了邵瑞泽一个人,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他又伸手去拿桌上烟盒,不料却已经空了,一时默然,只得扬手将它丢回桌上。在沙发上躺了会儿,脑袋里乱麻麻的一堆,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想了一会强迫着把所有的念头赶出去,站起来推开卧室的门。
浴室里水声哗啦啦响,他走到门边敲了敲,“南光,少洗会儿,你那伤还没好彻底。”
里边水声一停,随即扔出来一句,“我没洗淋浴,就用湿毛巾擦擦身体,多少天没洗澡,脏死了!”
邵瑞泽笑了笑,坐在床边小沙发里,顺手拿桌上反扣的书看。
一面落地的镜子墙,灯光反射,整间浴室光线明亮,方振皓涂抹掉镜子上的水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头上,洗去了路途风尘,人立刻精神起来。只是肩头有道浅浅的伤疤,很是刺眼。那还是受刑的时候,鞭子走偏打在了肩上扒出一条深深的伤,立马鲜血飞溅,疼得他差点没晕过去。
他垂下眼睛,深深吸口气又坚强地抬起头,用松软的浅黄色毛巾擦尽身上的水渍,胡乱擦了几把头发,裹了浴袍出去换衣裳。
邵瑞泽却非要扯下浴袍看,床头灯照的通明,照见脊背上深深浅浅纵横的疤痕,一看就是鞭挞的痕迹,有些还泛着青紫淤血,没有全好。邵瑞泽手摸过去,依稀感觉得到手下的身体微微发着颤,勉强挤出些笑意叫他别动,自己拿了西洋的特效创伤药慢慢涂抹。
靠近腰侧的地方还有两条清晰的淤紫鞭痕,邵瑞泽忍不住轻轻用手去抚摸。
方振皓忍不住出声,猛的抽搐一下捏紧裹着的被子。
“还疼吗?”
“没事的,不碰它不疼的。”药抹上去刺激的微微发疼,方振皓却故作不在意的说道。
屋子里很暖和,一点也不冷,他就这样任由他给自己伤药,感觉到他的手慢慢摸过后背每一处地方。脊背上的手慢慢抚弄着,却陡然顿住了,下一个动作更令他全身僵硬,他吻上了他的伤痕,唇舌温热柔软的触感,发丝像羽毛一样搔动着腰侧敏感的肌肤,嘴唇沿着脊背上交错的鞭痕地温柔舔舐了一遍,直弄得他气息不稳,身体剧烈的颤抖。
他声音微颤地叫道:“衍之……你……你干什么!”
“帮你上……上药……”邵瑞泽喃喃说。
“你去死!”指尖在腰侧摩挲,背上唇舌游走,方振皓被弄得直发抖,恼火地吼他,却被他从后一把搂住,拥在自己怀里。邵瑞泽一手搂住他的腰,一手扳起他下巴,肆意的吻了下去……
好不容易才上完了药,邵瑞泽拧上药瓶,从箱子里找出片剂扔过去,“你喝些什么,我给你拿去。”
“……咖啡。”方振皓想了想说。
“大晚上喝什么咖啡,不想睡了吗?”邵瑞泽毫不留情拒绝掉,“不然我帮你冲杯蜂蜜水,又润肠,又顺气的。”
“蜂蜜水?粘粘的,太甜了……不喝也罢。”方振皓拉上浴袍,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
“少废话,你该庆幸不是喝中药。”
“喂,我是医生,该做什么有益于健康我比你更清楚。”
“在我眼里,你现在只是个病人,得要人照顾。”
方振皓不屑哼了声,吃完了片剂,拽了被子翻个身接了睡,因为刚上了药还有些发疼,于是索性裹着趴在床上,抬眼就看到邵瑞泽端了杯蜂蜜水走过来。邵瑞泽把水杯放在了床边小桌上,自己也甩掉拖鞋垫了个枕头靠在床头,看他半个被子压在了身下,从后背到修长的腿都露了出来。
伸手帮他掖好了被子,邵瑞泽说:“路上累了,你早些睡。”
棉被软如云朵,方振皓觉得暖暖的,安静了片刻,他亦能感觉到身侧人的呼吸。
一只冰凉的手拂过他的脸颊,轻轻的在他面颊上停留。久久的,方振皓听到一声从鼻子里发出的叹息,那手将他额头的散发向后捋了捋。
他却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扣住十指,“别忧心,船到桥头自然直,总有办法的。”
“嗯,你别担心,没事。”邵瑞泽刚回了一声,就干咳了两声,连忙转身捂了嘴。
方振皓忙凑过去帮他捶背,又是拍背又是顺气。
“烟又抽多了。”方振皓吻着他身上呛鼻的烟味,严厉开口,“我得监督你戒烟!再抽下去,你的肺就要毁了。”
邵瑞泽重重喘气,良久缓不过神来。直到咳嗽过去了,才转过脸,冲他摆摆手,“你也知道,心里烦,不知不觉就多抽了几根,下不为例还不行吗?”
“我知道你心里烦,可烟抽得多了就是毒药。每吸一次就在体内埋毒,是要减少寿命的,还会损害到你的肺部。不能图了一时心情舒缓,而毁了自己的将来!你也说过张少帅的毒瘾,可抽烟何尝不是一种毒瘾,只有程度大小之分!积少成多,照样会损了你的身体!”
话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又提了不该提的,方振皓蓦地顿住话语,自悔言多,惴惴看邵瑞泽神色,不知道再说什么来宽慰。邵瑞泽也没怎么样,脸色平静,伸手环住他的腰,嘴唇抿起对着他温和笑了笑说:“好,等这件事处理完了,我就戒烟。你监督我。”
一股难言的滋味泛上心头,这种压力重重的时刻,他仍对东北军与上峰忠诚,无比忠诚的心“死守”着他的诺言,真是既令人敬佩,有令人心疼。
此刻方振皓的心情复杂难言,他实在心疼他。来南京的路上,他脸色很不好,一直扭头看着窗外景物飞驰,吃饭也少话语也少,只知道闷头抽烟,气氛僵硬的让随行人员都不敢怎么说话。
什么时候,这些事快些过去好了,让他稍微的轻松,踏踏实实睡上几日。
只觉两人语意都萧索,听来令人心酸。方振皓一直是见不得这种场面的,便想岔开话头,令两人轻松些……说话间好不容易瞅了个空子,叫他去洗澡。邵瑞泽自然是懒懒不肯去,一把躺倒在床上,“这不才三四天没洗澡么,当年钻壕沟大半个月只有喝的水,我也没死,活得好好的。”
“脏死了!一路上风尘仆仆,又抽了那么多烟,你闻闻你身上的烟味!”方振皓目光同他对视,不由分说将他拽起来,邵瑞泽怕牵扯到他伤口,顺势爬起来随即被一把推下床。
“明天你还要去见吴老先生,难不成脏着去!快去洗!没见过这么不爱干净的人!”
“是不是我不洗,就不能上你的床?”
“少废话!”方振皓脸色发红。
邵瑞泽哼了声进了浴室,等水放好了,伸手去试试那一池泛着莹光的洗澡水。几下脱了衣服,浸在热水里闭了眼。依稀觉得面前热气袅袅,蒸在脸上,在严寒的冬日里,没有比泡热水澡更舒服的了。
方才烦乱心思都被压下去了,倦意随之上涌。
微微睁眼,眼前水波漾漾的,给人一种飘忽感,摇得人忘记了眼前是梦是真。
邵瑞泽洗完了也觉得该睡了,刚抱着被子上床和方振皓说了几句话,一侧床头的电话就铃铃的响了,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都有些意外。邵瑞泽迟疑了一瞬,深吸了口气,接起电话。
这深夜的电话却是吴老打来的。
“衍之你这臭小子,来南京也不打声招呼。”吴老在电话彼端哈哈笑,“还说怕打扰我休息。”
邵瑞泽悬着的心放下一半,忙坐直了,“这不实在太晚,您年纪大了。我是怕打扰您和夫人,明早登门拜访,您可别到时候不让我进门。”
吴老笑了声而后不理会,只是问他现在住在哪里,随行人员有些谁,上海情况怎样,闭口不问他来的目的,邵瑞泽也就顺水推舟说了些事情,看起来聊的颇投契,谁都没触及那件敏感的事情。聊了会儿,吴老突然在电话里说道:“把你酒店的房子退了,明天住家里来,客房都打扫好了。这天寒地冻的,外头又没个好吃饭的地方,哪能比得上家里。”
邵瑞泽稍稍有些吃惊,握了电话发了一瞬愣,略有迟疑道,“这……太打搅了吧,再说……”
“咳,到家里来人多也热闹,你文慧婶听说你来了,直嚷着要我把你叫家里来住,还说要做些可口的饭菜。”电话里静了一刻,传来吴老格外低缓的声音,“家里常年就我跟你婶两个人,冷冷清清的,怎么,孝敬长辈不是应该的么?”
话语中含了长辈对晚辈的恨铁不成钢地忿意,还有浓浓关爱。
“吴老是长辈。衍之岂敢不敬?衍之一直敬吴老您如父,若是行为言语间有冒犯,吴老尽可教训。”邵瑞泽笑了笑说,“只是舍弟也一块同行,因为一些事情衍之不放心他一个人在上海。若衍之一个人,吴老不来叫也会上门蹭吃蹭住,现在这……怕是不太好。”
方振皓不由抬眼,以目光询问。
电话里沉寂了片刻。
吴老像是不怎么在意,微笑道:“南光那孩子?无妨,多一个人正好,多一份热闹嘛。明一早就过来,来晚了我可就上家法。”
知道吴老的脾气,邵瑞泽也不再推辞,于是爽快答应。待放下电话重新睡下的时候,方振皓凑到他身边,眼睛眨了眨疑惑问,“怎么,叫我们去吴家公馆住?”
邵瑞泽手臂一伸揽住他腰,蹭了蹭他脸颊,“嗯,吴夫人做菜的手艺很好。”
“为什么……不觉得有些出乎意料吗?”方振皓直视他眼睛。
“吴老的邀请,不能推辞,再说能有什么事情,大大方方去呗,总比住酒店好。”邵瑞泽在他脸上落下一吻,伸手关了床头灯,“好了,睡吧。”
纵然心里疑惑,被他搂着,方振皓还是很快进入梦乡,两个人沉沉酣睡。
第二日上午,黑色轿车车直驶进吴家官邸,一座豪华的欧式三层建筑。
吴府的小洋楼,邵瑞泽是第五次来,怎么走都熟门熟路。
方振皓倒是很好奇,一直打量着周围景物。官邸内夹道的古树落叶凋零,建筑是典型欧式小楼,蓝绿色的花玻璃,格调如教堂般的静雅,富丽堂皇地屋顶,旋转的楼廊,显得格外张扬显富。
吴炳章身着长衫,外罩对襟丝光马甲精神矍铄,拄着拐杖立在客厅门口,身边站着一位妆容素淡的中年夫人,一身宝石蓝旗袍,围了条丝质披肩,脸上带着笑,看上去就和蔼可亲。
规规矩矩问了好,邵瑞泽笑了对吴夫人说:“夫人,走得急,也没给您带什么礼物。”
“你这孩子,我们还贪你那点东西。”吴夫人嗔怪一声,矫正道,“别叫什么夫人,叫婶就行,一家人嘛,多生分。”
邵瑞泽一脸的调皮,“那么婶,给我做点好吃的吧,饭店里的饭菜哪能比得上您的手艺,您的那道汤我至今念念不忘,做梦都想喝呢!”
“你就耍舌头吧。”吴夫人笑骂道,忽然看到他身后一身西服,风度相貌极好的人,突然笑问,“这是谁家的孩子,生得这么好看,文质彬彬的。”
方振皓适时的致意问好,那礼貌的模样让向来极重礼节的吴夫人很是喜欢,把他拉到自己身边,仔细的审视了一番说:“这么有礼貌又温文尔雅的年轻人,真不多见,我瞧着心里可劲喜欢。”
许珩带着随从将行李搬去了客房,宾主几人相对而笑,进了小客厅。花明漆的沙发椅前摆了一个玻璃茶几,一支歪脖瓷瓶里插了一束紫色的小花,典雅,清丽,与外间的富丽堂皇又是不同风景。
谈话的时候吴夫人得知方振皓曾在哥伦比亚大学求学,立即惊喜的咦了声,“我也是呢,那时候可早啦,前清还没亡呢。父亲非要我去念卫斯理女子学院,我就想,为什么非要念女子学院,我照样可以和男子一起竞争。”
吴老呵呵笑,任由她谈起美国留学的见闻,吴夫人顿时拉开了话匣子,说起哥伦比亚里的各种课业与社团仍是如数家珍,和方振皓谈的很是投缘,听说方振皓曾经师从一个教授学过钢琴,立即喜笑颜开,说那也是她的西方音乐启蒙教师。方振皓说起自己还选修了英国文学和哲学,合体又风趣的谈吐直令吴夫人频频的点头,眼中赞许。
聊的很是热闹,转眼到了中午,女仆来禀报说午饭已经准备好了,吴太太以女主人的身份率先站起来,邀请各位入席。邵瑞泽迟疑了一瞬,对二人略带抱歉说:“舍弟还有伤在身,是换药的时间了,可否稍等片刻?”
吴炳章夫妇不由得面面相觑,吴夫人脸色变了变拉住方振皓问究竟怎么了,方振皓犹豫了一会儿,将来龙去脉拣着说了些。夫妇二人当即变了脸色,吴老更是拐杖频频戳着地,不停口的骂着:“做孽,做孽啊!”
吴夫人听说牢狱的经历,后怕抚摸着胸口,“好端端的孩子,能和共党有什么牵连,那帮人真是鬼迷了心窍。”
方振皓却微微一笑,宽慰吴夫人说:“夫人,生平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我行得正坐得直,不怕他胡乱怀疑,宁死也不能叫他们给人扣黑锅。”说着叹了口气,看向邵瑞泽,“倒是连累了表哥,南光很是过意不去。”
吴夫人拉起他衣袖,露出了小臂上两条清晰的淤紫鞭痕,不知怎的就红了眼。用帕子擦了擦又劝慰着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叫你叔去跟他们打招呼,一句话就了解了,你好好养伤。”
方振皓似乎被这热情的言语打动,笑容温和,“真是谢谢夫人。”
“夫人什么呀,随了衍之叫我婶就行了,你跟衍之去换药,快去快回啊。”
午饭过后,吴炳章与邵瑞泽出门去了,吴夫人却叫来个西洋大夫,执意要给他好好看伤。方振皓推脱不过,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西洋大夫看完了出门去。方振皓一边穿衣服一边觉得好笑,他一个医生,却让另一个医生来瞧病。
出门瞧见吴夫人眼圈红红的,吴夫人说还想跟他聊聊,于是拉着他一起去落地窗边喝下午茶。白色的餐布,热气腾腾的红茶,精致的小点心,瓷器茶壶碟子,小银叉,处处显示着奢华。
吴夫人看他不怎么吃蛋糕,语气里含了嗔怪,“多吃点,不吃怎么才能快些好。”
方振皓依言拿起芝士蛋糕慢慢吃,心里不觉疑惑,不知为何第一次见面的这位吴夫人对他如此之好,他简直都有点受宠若惊了。
这个疑惑在聊天的时候才慢慢消除,一开头无非是问问父母亲人,当听到他自幼丧母之时,吴夫人忍不住一阵唏嘘。稍后,缓缓道出了一段往事。
吴夫人刚嫁给吴老不久,便送自己丈夫奔赴北平去闹革命。这一去,便是一辈子的风浪颠簸。而他们的四个子女之中,长子最为乖巧,可惜在反袁斗争里被袁世凯镇压而丧生;女儿帮父亲分忧替他秘密传递信件,一次送信便再也没有回来,多方寻找之下却是连尸骨也未觅得。
讲到这里,方振浩看着吴夫人垂下眼睑,拿精巧帕子微微拭泪。
心里不安,方振皓想要试图找些话来回避过去,却一时间发现无话可讲。
吴夫人微微一笑,“我老啦,动不动就掉眼泪,可教南光你见笑了。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年轻人是不爱听,可是不讲出来,婶子心里头闷闷的,南光你就将就听着好了。”
“我们家老三啊,是个新派的人,当年还是燕京大学英语系的高材生呢。毕业做了翻译,可惜那一年济南府的事情,年轻气盛的,又热血爱国,掩护了几个人逃跑,就被小日本捉去了,等老吴求人把他弄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血肉模糊的,他躺在我怀里,叫了一声“妈”,就再也不说话了,那孩子走的时候眼睛还是睁着的,死不瞑目啊……”
“老四呢,在上海复旦念书。读书的时候正是赤党闹事,不知道怎么就走上歪路,因为共党和他爹吵了一架,他爹上家法打得死去活来又关在房间里禁足,那孩子心硬,一滴眼泪也没流,第二晚就留书跳窗出走了,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今后和我们这个家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两鬓苍苍的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方振皓听的黯然,吴夫人讲得轻松,却不时笑了轻拭眼角的泪,似乎说的是与她无干的往日。
难怪吴夫人如此,怕是身上的鞭痕让她想起了惨死的儿子,这才爱屋及乌。
吴夫人端起茶杯,泪眼模糊里勾勒出眼前年轻人俊秀轮廓,心底忽然生出慈母般的怜爱,再也挥之不去。
晚上的时候不觉又下起了雪,吴炳章先回了家,半个小时后邵瑞泽带着许珩裹着风雪进了门。吴老对夫人招呼吃饭的话语充耳不闻,脸色有些阴霾,回身对着邵瑞泽沉沉开口,“来书房,我有事问你。”
书房门砰一声关上,吴夫人神色惊慌,对方振皓说:“衍之做了什么让老吴生气的事?老吴这是动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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