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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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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天,中共上海地下党通过各种手段,陆陆续续送来不少的情报与报纸,几个人瞒过卫兵,预测着局势的发展。
西安的情况越发的混乱,蒋夫人在十二月二十二日赶到西安,同时还有南京不少的大员随行。中共那边也来人调停了,还有甘肃青海两省主席,还包括国际方面的要员。各方人马抵达西安,商讨如何解决这次危机。
而另一方面,秘密报纸终于冲破新闻封锁,普遍刊登了八点纲领,在自由主义和进步人士中间争取到了拥护者,然后由上海开始,西安的意图层层蔓延至全国,公众开始认识到西北方面并不是要打内战,而是要制止内战。更多的人的注意由领袖的生死,开始转变为为国家存亡担心,越来越多的各界人士表示,只要可以结束内战,他们将会毫无疑问的支持西安!
本来一出折子戏被迫唱成全本的大戏了,但让人忧虑的是,国防部长仍然坚持要讨伐西安的叛军,威胁要动用所有的空中力量,将西安炸为平地。
千年古都毁于战火……方振皓实在难以想象要炸平了西安是什么景象,但毫无疑问的是,只要蒋总统一死,那位亲日派的何部长就名正言顺的取而代之,为了趁火打劫不择手段,这就是所谓的政治。
“开战是不明智的,河北省主席与山东省主席已经发出通电。要求和平解决,明确告诫不要开战,这很清楚的表明,这两大地方实力派对何应钦将军的计划是毫不赞成的。”
邵瑞泽说着,露出一点笑容。
他说着抬眼看方振皓,“政府内部错综复杂的派系,中共穿插的游刃有余,说实话,中共介入调解的话,我倒是不怎么担心了。”
“为什么?”方振皓颇觉意外,不禁反问回去。
“昔日我还在陕西的时候,和中共上层有过一些接触,当然只是些提供武器装备的问题。但是我发现,中共很实际,他们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面对的是什么,而在分辨朋友或是敌人的问题上,他们更是得心应手。”
“你想说,关于未来,因为有他们,你将会很放心?”
“放心是有限度的,但至少,比南京那边要放心得多。”邵瑞泽将眉一挑,缓缓道:“和务实的人做盟友,至少不会糊里糊涂丢了性命。”
方振皓轻吁一口气,心下微定,回眸与他相视而笑。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那边邵瑞泽已经把桌上那一摊林林总总的信纸报纸都收起开,放在打火机上点着了,然后扬手将还在烧的纸扔进纸篓,看着慢慢变为灰烬。
“本来马上就能回西安了,现在这么一闹,中央和地方再次开始扯皮,又变得遥遥无期。”邵瑞泽突然露了一丝疲色,拿了烟盒弹出一支烟,含在嘴里捡起一张还在燃着的纸点燃,深吸了两口说:“现在连苏共都已经插手,接下来的戏要怎么唱,怕是遂不了任何人的愿了。”
方振皓想起已经交由地下党的第二封信,那上面的内容曾经看得让他心惊肉跳,算起来,和西安也是不相上下了,偏偏邵瑞泽交代下去的时候又是不怎么在意,好像就是一次稀松平常的事情。打家劫舍抢匪,真是这些人骨子里面带来的东西。
当时邵瑞泽对着许珩交代的时候,看他面色青白,笑了一声淡淡道,“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我可总不能被他们关着,好歹也要做点什么吧。”
想起来一阵沉默,方振皓体谅到他处世的艰辛,心里阵阵隐伤。
房间里亮着暖色灯光,却觉得隐隐发冷。
拉上窗帘的时候,邵瑞泽不经意对外一瞟,愣了半晌忽然出声:“下雪了。”
“真的?”方振皓连忙凑过去,果真,窗外不知几时飘起米粒般的霰雪,一片星星点点的洁白。
上海入冬的第一场雪在此时落下。
“真的是雪。”方振皓也觉得一丝欣喜,旋又叹气。
两个人靠在一起,默然不做声,看那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窗户。不久庭院中就积了薄薄一层雪,昏暗灯光映了遍地雪光,透出幽蓝。
玻璃窗上结满冰花,方振皓凑到窗边,轻吹一口气,又抹了一把,那冰花就随了水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邵瑞泽靠在窗边,盯着外面,似乎是在喃喃自语,“东北十一月就会开始下雪……雪片比这大多了,下过大雪我们总是去林子里打狍子……还会有野鸡……”
方振皓回过头,看着飘飞的雪花,也轻声说,“快过年的时候,老宅里总会贴精巧别致的窗花剪纸,红艳艳的,然后吊灯笼,厨娘会做很多很香的菜……我小的时候会裹成团儿和叔伯家的堂兄弟一起打雪仗,那雪都化成水淌进脖颈,里也不知道冰……”
“裹成团儿?”邵瑞泽回身,扳住他肩膀让他对着自己,双手夸张的画了个圆圈,笑嘻嘻说:“你小时候是小胖子吗?”
“你才是!冬天乳娘总给我穿好几层,不胖也成团儿了。”方振皓捏了他的脖子,冲他瞪眼,随即又笑。
两人笑着打闹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时钟当当敲了十一下,邵瑞泽又望着外面轻轻叹气,“今年过年,不知道会在哪里……”
方振皓一愣,心里顿时沉下去,邵瑞泽抬头对他宽慰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准备休息吧。”
他沉默着,看他走出书房。
心下莫名觉得烦乱,他拿起桌上的《曾文正公家书》,一页一页翻看,又顺手打开广播。
缠绵悱恻的音乐骤然终中断,又传来政府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政府表示,一定要倾尽全力解决叛乱,何部长亦代表军国利益告诫张杨二人,期望早早回头,否则绝不会姑息养奸!”
听得一阵烦闷,他啪的关掉广播。
洗漱过,方振皓换了身白色杭绸的睡衣出来,坐在床上。抬眼看到自己卧室里空荡荡的,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解剖图被风吹到地上,很是冷清。
自从事情突发,两个人便分房而睡。邵瑞泽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想一些事情,他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
但在一起久了,乍一分开,他还真的不习惯。
回想这几天,突如其来,却又毫无原因,只知道那人每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只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对着其他人,更是连话也少得可怜。西安出了事情,又是东北军所为,只言片语中听到这种几乎等于反叛的事情,论起压力,恐怕反倒是身在外地的他最大了。
台灯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十二月底的天气,纵然房里燃着火炉,莫名的寒意还是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更有隐隐恐惧,恐惧,对于未来无力控制的恐惧,对于莫测时局的恐惧,都在一瞬爬满心头。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比起外头的混乱与囚禁,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
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心头冷清萧条,担忧似乎在吞噬着他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方振皓开始心里恐惧,西安出了事情,他这里都是首当其冲,现在情况不明,万一政府想要杀一儆百,那人就是最好的靶子,还能对西安赤裸裸的示威……
再也不敢想,他飞快出门,砰一下推开他的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瞬间床上有人飞快坐起,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他一个寒噤。方振皓稳了稳心神刚要说什么,就听邵瑞泽略带了疲倦说:“南光,三更半夜的,你别吓人。”
他说着拉起被子盘腿坐了,打了个哈欠,呼吸却似有些急促。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一直而存的恐惧,更没有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只是往日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同常人一般的聊天谈笑与卿卿我我。但此时此刻,面对剧变横生,他必须的做最坏的打算。
他抬起头,看到他站在床边,眼底写满担忧。
方振皓一见他此刻也是一脸的疲惫劳顿,几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变得支支吾吾。邵瑞泽心思到底活泛,看他吞吞吐吐神色忧郁的样子,猜想肯定还是为了这几天的事情忧虑,心里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他于是让出地方,冲他伸手说:“睡不着就一起来睡吧。”
方振皓熟门熟路钻进被子,伸手揽了他腰靠过去,觉得有什么硬邦邦的在肩下弄得他不舒服,微微起身却看枕头侧边压着一把手枪,他将手枪放好,又重新睡下。两人抱了一床被子睡觉,沉沉暗夜里,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过了一会儿,邵瑞泽默然伸过手臂搂住他,在脊背上抚拍。又往怀里拉了一把,方振皓在这样的角度能听见他每一次心跳,砰砰地,缓慢而有力。
静静地,静静地,拥抱在一起,邵瑞泽搂住了怀里的人,那人沉默着看他,看他的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几乎要盯透那他的脸。而手上把自己搂的是那么紧,紧紧地,还带着几乎感觉不到的颤抖,仿佛只要一松开就要失去。
方振皓觉得百转千回的心思,才慢慢放下来,本来积攒了满腔满腹的话语,此刻竟不急于表达,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再去想什么,只想着这一刻,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平平静静的,与他在一起,靠着,依偎着,慢慢呼吸着,感受对方的体温和气息。
只要安静地在一处,只要手与手相连,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
搂住他脊背的手慢慢上移,在背上轻缓的抚摸,手摸不到斑驳未褪的鞭痕,但他仍旧慢慢的抚摸,幻想能够将那些痕迹抹去。
邵瑞泽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也温柔了下来。
“媳妇儿。”
他说着拥抱他,拥在自己胸前,用湿润的嘴慢慢吻着他,发际、眼睑、鼻尖、脸颊、嘴唇……一处一处慢慢的亲吻过,让那里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喜欢一个人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刚开始虽然讨厌,但后来就变成渐渐无法忽略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明明觉得很麻烦,明明觉得不能太投入,却依旧止不住想对他好。
方振皓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划着他的面颊。
感到他的手插在自己的发间,温柔地摩挲,他问道:“你的心跳的很急,还在担忧?”
“没什么,我只知道该来的总躲不过,尽力去面对,力所能及就好了。”邵瑞泽叹口气。
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滋味。方振皓呼了口气,又攥紧他的手,“你不怕?”
邵瑞泽静默了一刻,探身吻了吻他,“怕什么,怕政府把我枪毙,横尸街头给西安和少帅示威?”
方振皓略一沉默,默默将他揽的更紧,目光幽幽,“他在那里起事,就没有想过你在上海的压力么。你离南京这么近,自然首当其冲,现在还只是软禁。若是政府发起狠来……我担心……他们会对……对你……”
语声骤然哽咽,满心的顾虑再也也无法言语,那两个字就在舌尖上,可他却死活都说不出来。沉沉的,重重的心痛涌上来,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南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会拘泥儿女情长,少帅是为了全国抗日,我在这里,不能拖后腿的。”
“我……明白……”
“你决定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会是家常便饭……”
“什么意思,要我放弃吗?”半天,方振皓轻轻皱起眉头,憋出来一句。
“不是,只是提醒你。”邵瑞泽很温和地笑了,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早就知道。”回了一句,方振皓语声低缓却坚定。
他随即摇头,“别想让我改主意!”
邵瑞泽睁眼,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变得有些暗哑。
睡在枕上,搂抱着他的身体,方振皓一瞬觉得心中渐觉宁定,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不该去想的,那件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发生。
这件事会马上过去,他也会好好的,不,是一定毫发无伤。
迎着邵瑞泽的的目光,方振皓骤然沉默,仓促转开视线,低下头靠在他肩窝里,不让他看到他的表情,手紧紧紧握成拳。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深深地担心忧虑。
他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都似敲打在自己心头。
“我会好好的。”耳边邵瑞泽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低缓酸涩。
他抚着他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着,拉过他的手,慢慢扳开他紧握着的手指,摩挲着,将自己的手印上去,从指尖开始跟他紧紧贴合。
僵了一瞬,他舒展手掌,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握住,将他的手一点点握紧。
摩挲着,纠缠着,然后变紧,十指紧紧扣住,交错的指尖彼此难辨。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呼吸暖如春光。
额头抵着额头,唇抵着唇,温热气息扑在面上,掌心里的温暖贴在一起,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方振皓觉得异常酸楚,涩意蔓延至咽喉,又到舌尖。舌头上像打了结,想唤一声他的名,唤一声“衍之”,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是的,他是在害怕那种事情降临到他的身上。
死亡,死亡,不能接受他莫名其妙的离开他的身边。
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
不愿让他离开自己,也不会留他一人。
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而同样无法预料到,谁与谁能相携到终点。
“衍之。”
“嗯。”
“之前,遇上你时我孤身一人。”
“那之后呢。”
“之后,就多了一个你,再没有其他。”
邵瑞泽眼神闪了闪,嘴上没回应,只伸手再度抱住了他,又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仿佛都是怀中的人呼唤,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南光。”他凑近他的脸,在耳边轻轻唤他,语声微哑。
“嗯。”他轻轻回应。
“南光。”他又说了一次。
“你到底要说什么?”
“说我爱你。”他安静地说。
说的如此直接,以至于一下都变得安静了。
他抬眸,语声稳稳当当,“我也爱你。”
“我是你的。”
“嗯。”
他顿了顿,又同样轻声回应:“我,也是你的。”
“好。”
“你不能食言。”过了会儿,方振皓这样开口。
“感情,向来是一辈子的事情,要一生一世相伴,决定了就不会更改。”
邵瑞泽顿了顿,轻声说:“你看街上的人来去匆匆,冷漠擦肩而过,谁也不会去真正的理会一个人,但是只有你恰巧碰到了我,我恰巧碰到了你,然后相互喜欢,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中国四万万的人口,那么的多。”
“但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他说着指指自己胸腔,“那便是你。”
彼此对视着,方振皓胳膊上移,勾住他脖颈,微红着眼眶把他慢慢按下来。
温暖湿润的唇再度贴合在一起,缓慢却深深地亲吻。
干燥而濡湿地、轻柔而沉重地,留连不去。
空荡荡的胸口再度被填满,不安与忧虑被远远抛弃,此刻,只有眼前这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全身的骨头沉甸甸的,赤裸的躯体靠着,贴着,就那样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耳畔是对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平缓悠长,却渐渐被另一种声响所替代,那是心脏缓慢却又坚定跳动的声音,那是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那是心底深处对彼此的呼唤,又好像是潮水悠悠卷上海岸,一下、一下、一下,合着海浪一般,缓缓拍打着内心。
他微微笑,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目光与对方相接,忘进心底,深深浅浅,不能再多一份言语。
清冽笃定的眼神对着宽慰微笑的眼神,没有任何话,只是缓缓地吸气,再缓缓地呼气,鼻腔里满满都是对方的气息。
原来,慰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右手紧握住左手,十个手指紧紧相扣,仿佛能感到掌心的脉动。
不约而同在心里说,但愿以后时时刻刻这么在一处,那样多好。
可这话是用不着说出来的,只用目光就能令彼此明白,他们自然是要这么样在一处的。
就两个人,手牵着手,在浮动不安的世界里找到安稳。
无论生死贵贱,永不相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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