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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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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白璐是第一次来到邵公馆。
上海滩人人皆知她是他的情妇和宠妾,外间轶闻将他们描述得淫冶不堪,百乐门的人都知道邵督军沉沦温柔乡。他也常常携带她在身边,踏足上流社会,公然成双成对出入衣香鬓影的应酬场面。
但他大多时间仍居官邸,只是每周有一两日在她那里留宿,却分房而睡,绝不碰她。
只为做戏。
而公务忙碌的时候,连做戏的留宿都不会有。
这里终究才是他真正的领地,不像她那精致温馨的寓所,来去全凭一时兴致。
象牙白旗袍下摆被风吹得微微扬起,露出一截纤匀小腿。她抬起遮阳帽檐一边走着,一边细细打着他的官邸。紫藤花架下投下细碎斑驳影子,高跟鞋敲出清脆声响,忽觉心底有说不出的滋味,似软软塌陷了一块下去。
一连几日都不见他在百乐门出现,紧接着上海全城戒严,那时她的心便怦怦跳——又出事了?她心里忐忑不安,似是一只小猫不停地用爪子挠,趁着某晚百乐门一位军界高官驾临,这才不声不响问出实情。
毕竟,他待她不坏,哪怕只是逢场作戏,也曾给过她温暖。
就算只是自己的金主,名义上的情夫,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找了个日子上门探望。
暮色婆娑光影里,那人站在门口,简单的白衣黑裤,薄唇上带了一点暖暖笑容。
“白璐。”
她定定望住他,双肩发颤,忽的咬住嘴唇。
“怎么,以为我死了?”邵瑞泽向她伸出手,笑意倜傥,“死了再哭也不迟。”
祁白璐疾步上前,靠近了却欲言又止,楚楚地仰起脸来看他。面上是泫然欲泣却又强作坚强的神态,平添几分与素日不同的媚色,足以撩拨起男子的怜爱之心。
邵瑞泽来不及说话,就见她似一只被惊吓的猫儿,起身扑进他怀里。
她一下环住他脖颈,伏在肩上哽咽出声。
邵瑞泽猝不及防,被她弄得踉跄几步,稳住身体才笑叹了几声,微微环住她的脊背。
她咬着唇,将下唇咬得发白,手臂环得他几乎窒息。
“这么大的人还哭?”他低声笑,而她一脸的泪,顺势就要蹭在他襟前。
“自然要哭。”抽噎几声,祁白璐终于开口,声音低涩,目光紧紧望住他,“哪里去找你这样出手阔绰的金主?”
邵瑞泽哑然失笑,放开了她,伸手掠起她鬓旁发丝。
“要哭也别在这哭,我家人都在。”他说着安抚似的拍拍她脊背,“被姐姐看到,我又少不得被她揪耳朵。”
祁白璐忙用鹅黄丝绸帕子擦了眼泪,仔仔细细拭了眼角,又用手一拢头发。
“哟。”
说曹操,曹操就到。邵宜卿从旁边转出来,双手抱臂斜睨了弟弟,“说一千道一万,你还跟这个交际花打得火热。”
祁白璐左手还握着邵瑞泽的手,见状不由握紧。
“姐,你回去。这是我的私事。”邵瑞泽不咸不淡开口。
“哪门子的私事?”邵宜卿细眉一挑,尖锐目光在祁白璐脸上来来回回,又侧脸瞪他一眼,“你真被这个妖精迷昏了头?!上那下三滥的风月小报传的沸沸扬扬也不嫌丢人!不想想怎么成家立业,不想想怎么雪耻,就围着个女人转,还不看看是什么好女人!”
她回头看紫藤花架后几张表情尴尬的脸,又悠悠走了几步,嘴一翘骂道:“人人都说三十而立,你个兔崽子倒好,活的越发出息,日本人打到家门口,也不忙公务正事,就知道一门心思哄女人。督军官邸这种地方能是烟花地的女人能来的吗,还搂在一起亲亲热热,你也不觉得恶心!”
“那报纸上怎么说的你,你都忘了?为了个女人就让别人给你泼脏水,你真是有能耐啊!张少帅有个情人顾及脸面还不敢休掉原配,你倒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妖精可真是有手腕根底,上海上下这些大员高官哪个不是被她哄得团团转。真是狐媚子投胎,装的三贞九烈,根本故意招惹男人抓心挠肺牵念!”
邵瑞泽眉梢慢慢扬起,嘴角隐有抽搐,浮现出罕有的动怒表现。
说到这里,邵宜卿忽然如猫恼了一样目露凶光,话里句句带刺,“以为穿得跟个人似的置一身行头招摇过世,自己就真是什么大小姐了!说到底,不过是个男人的玩意,玩腻了随手就丢,等人老珠黄残花败柳……只怕求着也没人正眼看你!”
凤目慢慢敛起,邵瑞泽冷着声开口,“大姐,我和谁上床也要你来管?”
邵宜卿见状一愣,马上浮出一层怒意,扬起手就要扇过去,“我给你脸了!你现在大了,跟姐姐都这么放肆。不想你跟这妖精纠缠不清,还不是为了你走正路!你怎么就离不开这个贱女人?”
耳光就要横飞而来,下一刻手掌被却紧紧握住,邵瑞泽紧抿了唇,一把将姐姐的手甩开,邵宜卿一个踉跄,差点撞上紫藤花架子。方振德在尴尬之余赶紧出来扶了妻子打圆场,方振皓却好像回不过神,愣愣站在架子后,从缝隙看过去。
视线被分割的支离破碎,谁的脸也看不清楚。
邵宜卿恼羞成怒,挣脱丈夫,抓住弟弟连捶带打的一番厮闹。
祁白璐被连带的站立不稳,看到邵瑞泽脸上一脸冰冷和厌恶,连忙悄声劝解。不料邵宜卿听见了,破口大骂:“你一个婊子,也管起邵家的事了?”
“姐!”邵瑞泽怒喝一声,一把甩开姐姐。
祁白璐在他身侧站定,抬起白净的脸,眉眼反倒生出几丝镇定从容。
“方太太说的是,交际花不过是个婊子,再怎样风光也是男人的玩物。我这种女人,注定就是落花飘零,随波逐流,最后怎么个死法都不知道,世上走一回,为人记忆就是知足。”她红唇边逸出一抹苦笑,眼眸莹然,“我没有好爹能让自己风风光光出嫁,没有好弟弟给自己撑腰,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好死不如赖活,一个女人想活下去,出了出卖肉体还能做什么。祈家算不上大户,总是衣食无忧。地主恶霸抢走房产田地,逼死我爹娘,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带了弟妹来上海讨生活,除了吃风月饭,真不知道这世道下我怎么活。如果爹娘没死,家财没有被恶人抢夺,我现在也早就出嫁,和方太太一样有福气,安安分分的在家相夫教子。”
祁白璐说着微笑,肩膀微颤,眼中泪意盈盈,“哪个女人不想如此?”
邵瑞泽鼻子里不耐烦哼了一声,一把拉了祁白璐,转身进门。
夜色一点点降临,李太指挥着下人清扫公馆,收拾残羹冷炙。清理过后偌大客厅里她一个人来来回回,影子晃动,高跟鞋在木质地板上敲出清脆响动。
今晚的邵公馆因祁小姐的到来而比平日更加宁静,那一番紫藤花架下的厮打吵嚷过后,方太太就怒气冲冲的拉了方先生回家,方先生的弟弟一言不发回房间再未下楼,而邵先生与那位祁小姐一直都在谈话。
房门紧闭,门下缝隙里透出亮光,只有模糊地谈话声音,听不清楚却也不能听。
知道主人家的秘密,反倒没有一丝好处。
时近十点,鞋跟将楼梯踏得嗒嗒响。李太抬头,看到先生陪着那位祁小姐下了楼,两人并未手挽手,只是神情略有亲昵。祁小姐云鬓整齐,楚楚的面上换了娇媚神态,走在先生身侧,抿唇嫣然而笑。
那个艳光倾城的美人,先生金屋藏娇的情妇,有所耳闻,却是第一次看见。这高门显贵里,不知隐藏了多少秘而不宣的风花雪月,谁又瞧得明白。
美人在她眼前婀娜转身,仿佛侧影也带上了一抹绮靡艳色,李太暗暗在心中啐了一口,真是个天生的狐媚子。
两人走至门口,天色已然暗沉,天边却有一颗星子,正熠熠发光。
“路上小心。”
祁白璐在车门前转身,忽的踮起脚尖,吻在他脸颊,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她仰起脸,眼波明媚照人,“照顾好自己。”
邵瑞泽但笑不语,极其绅士的为她关上车门,目送汽车消失。
转过身,他双手插回裤兜,眼睛一眨,暗暗叹了口气。
军政两方动用全力封锁消息,害怕牵动各方,引发新的动荡。
然而消息也真真只瞒了一时,他刚刚苏醒,政界众多耳目便已走漏消息。虽被市府强压了下去,未经报章披露,暗地里市井之间依旧传得沸沸扬扬。
码头附近突如其来的枪战,原因始终不为外界所知,有人说是南京来的高官遇刺,有人说是贵妇人私奔,更有人言之凿凿,说此事一定牵系官匪两方,更有赤匪混在其中,原因便是码头被赶来的军警封锁,多人遭到围捕,更有人当场被击毙。
众多谣传,都不过是传者添油加醋附会,孰真孰假,孰是孰非,也只一笑就过。
但也有传言触及真相,称上海滩有上层高官遭遇日本人毒手,此刻生死不明。
看来假期要即刻结束,为了安抚人心军心,他必须如常出现在各种交际场合,更要做的与平日别无二致。
还有关于赤匪的传言,也要马上弹压下去、
他在担心,倘若要是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借此又向南京挑拨离间。
眼下桂系因为抗日问题与中央生出罅隙,粤桂湘三省与南京局势僵持,此等情景之下,委员长对非嫡系的军队恐怕又要多添一层防备……
邵瑞泽脸色沉沉转身,一步一步踏上石径,略带沉缓。
李太向他汇报了情况,他也只点头,示意她可以下去休息了。踏上楼梯,又不禁露出一抹苦笑。
白璐来得太过突然,令他猝不及防,不接待不好,接待了还闹出许多是非,眼下……还有人等着他去耐心对付。
只消想上一想,就觉得头疼。
邵瑞泽站在房门外,推了几把发觉房门紧闭,里面静谧无声,只有门下缝隙里透出一线亮光。他无奈咳了声,伸手砰砰敲门。
里面无声无息,仿佛无人。
但邵瑞泽知道他必定是不快,一个人窝在房间里赌气。
于是又敲了敲,“南光,是我,开门。”
房间里静默了会儿,他又笃笃敲了好几下,过了很长一阵时间里面才传出闷闷语声,“我累了,要睡觉。”
邵瑞泽揉了揉额角,握上冰凉的雕铜门柄,发觉门真是锁的死死的。
他目光凝在门柄上,若有所思,眉头隐隐蹙起。过了许久咳嗽了一声,略略提高声音,“南光,有话出来好好说么。”
里头却只是沉默。
他又伸手重重敲了几把,“开门呐。”
沉默过后,语声带上显而易见的不满,“有事明天再说!”
而后又愤怒扔出来一个字:“滚!”
邵瑞泽无奈抿嘴,祁白璐上门探望,总不能不近人情,不管是不是做戏,礼数还是要做到的。又借此询问了她些市井里的事情,至于关起门来,只是不想被人听到。但现在以他的性子,却难免会想到别的地方去,还说不准会想的更加淫冶不堪,如果拖到明天,他一忙起来,那人说不定又要跟他怎么样。
沉吟片刻,心里来回盘旋着,忽的生出个念头,他嘴角一翘而笑,连忙下楼。
那熟悉的脚步声渐去渐杳,听不见了。
方振皓端坐书桌前,心里窒了一窒,正书写的手停不下来,“嘶”一声,笔尖划破纸面,洒出一串黑色墨点,溅到雪白日记本上。
他叹了口气,停下笔,看了看那墨迹,也不想去擦。
只见纸上满篇都是错乱的符号线条,一行行一串串,没有一个成型的文字。
古云“字如其人”,笔画随心,他心里一片混沌,自然写不出来什么。
心里很乱,什么滋味都有,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却早已无从分辨。
屋里只亮着书桌上的一盏台灯,墨绿灯罩将光亮映得幽幽。壁上悬着挂钟,每一下滴答声都似敲打在心头。
方振皓搁了笔,也不知为何,脑子里一幕一幕的,都是那紫藤花架下的情景。
那个高挑婀娜的身影,耳闻过,也听他谈及过,但直至今日亲眼目睹,才知道那衣香鬓影的诸般风流,不是十里洋场上的空口无凭。
那女子举止端庄娴雅,落落大方,若不知道是交际花的身份,真会误会她是哪家名门的淑媛闺秀。
端端是戏文里的“美人如玉剑如虹”,一双璧人,含笑相对,占尽风流。
见状不由一阵黯然,只觉自己是多余的存在。
方振皓索性将日记向前一推,趴在桌上,怔怔看那窗外漆黑夜色。
紫藤花架下那般维护神情,令他很不舒服,就算做戏也要有限度。不知和她说些什么,两人竟关着门一直说到天黑,刚才门口的汽车引擎声,估计才刚刚离开……
想必去问他也不会如实相告吧……
人心莫测,深不见底,而他更像是带着面具,一言一行,无不完美合乎时宜,心思却深沉的难以揣摩猜测。
说不清为什么,之前还觉得谈话时间太长,方才他一敲门,自己的心就一跳,却不肯开门。有点赌气,有点闷闷然,想要他说个清楚明白,又不知自己该如何表述才是最为恰当。
毕竟,那是私事……
人人都有过往,亦有保留过往秘密的权利,纵是关系如他们一般亲昵,也不能穷追到底。
虽然情爱这种事,讲得是你情我愿,可仍是不怎么舒服。喜欢一个人,总是想知道他的一切,总是希望,他的一切,全和自己有关。
他目光发怔,心中一阵恍惚。而后垂下目光,似乎是想笑,唇角牵起,却只有浓浓涩意,房间里,窒闷得令人心悸。
方振皓发了一会儿呆,而那人走了也不再来,令他越发烦闷,他懒洋洋不想动弹,头有些疼,心里恹恹的,心情顿时低落。叹了口气,索性坐起来,心不在焉的收拾了乱糟糟的书桌,真准备去睡觉。
蓦地,门又被砰砰敲响,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很是焦急。
能有什么事情?!又不是突发火灾!
“滚!”知道是谁,他没好气开口。
门外果真是邵瑞泽的声音,却一如既往平静,“提醒你一下,你忘喂兔子了。”
方振皓一愣,才想起自己赌气进房间然后一步也未出,自然忘记给兔子喂食。他静了静,心里有一种忿然情绪被激起,却更不愿意在心情没平复的时候出去,诸般错综情绪涌上心间,他不由脱口而出:“自己不会去喂啊?!”
门后静了静,复又开口,“如果我能喂,干嘛来敲你门。”
不等他回答,那边又说:“一直是你喂,这兔崽子也认人了,死活都不吃我喂的东西,我能有什么办法。”
说的倒是实情,现在兔子越发黏他……方振皓顿觉无奈,又觉得连那只该死的兔子也给他找不愉快,心情更是不好。心绪起伏间,就连语声也带上几丝显而易见的烦躁,“我一会去喂,总行了吧!你现在走开!”
“那好,我把兔子放你门口了。”
门外忽的安静下去,不料又蓦然出声,“啊!兔崽子!你又咬我!”
紧接着又传来几下异常狼狈的声音,想必是被咬住了手指的人正在同兔子厮缠,紧接着门上“咣”的一声,似乎是有什么重重撞了上来。方振皓摊开日记本刚准备再写上几句,整个人全部怔住,直直的看着门口,似未能反应过来。
“老子把你养这么胖你还敢咬我!”
那人怒气冲冲的吼,仿佛十分的愤怒。
“滚开!别咬了!”
“你个兔崽子!”
“南光!你不用喂它了,我交给李太,明天我们喝兔肉汤!”
“你敢!”
那句话似火星一样溅烫了方振皓,他一下从椅子上站起,心却紧紧的揪起来,大步流星走向门口,不假思索,一把将房门拉开。
他骤然变色,愤然的瞪着看过去,“你敢拿它煮汤,我就把你——”
“丢出去”三个字戛然而止,他愣愣站在门口。
哪里有什么人被兔子咬住手指,邵瑞泽含着笑,一手托了白胖兔子在怀里,一手却举起兔子毛茸茸的前爪,炫耀似的对他晃了晃。那兔子睁着通红的眼睛,仿佛是配合一般,摇了摇长耳朵,望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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