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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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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出川辉一把按下电话,顿时只听话筒里刺耳的嘟嘟声,脸上郁色愈浓,再没有和颜悦色。
邵瑞泽略有意外,却很快敛起面上表情,扬手扔下话筒。
“他是谁?”
今出川辉咬着牙开口,一字一字仿佛从牙缝迸出。
转身在沙发上叠腿坐了,邵瑞泽神情慵懒,“管那么多做什么。”
“他是谁?”今出川脸色忽的苍白,缄默了片刻,目光突然变亮,再一次质问。
“你没必要知道。”邵瑞泽目光复杂,看了他良久,最后淡淡道:“这是我的私事。”
今出川辉缓缓抬眼,迎上他目光,眼底泛起一股冷意,“听声音,那是个男人吧……你叫他‘媳妇儿’?够亲热的。”
他说着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邵瑞泽不悦的拧起眉,语气也带上不耐烦,“今出川君,既然你从小家教良好,也应该知道,贸然打听别人私事,是种很没礼貌的行为。”
“你喜欢他?”
毫不理会的他话里的拒绝之意,他上前一步,隔了茶几笔直立在他面前,缄默地望着他。
邵瑞泽怔了片刻,唇间吐出干脆的四个字,“无可奉告。”
这个答案毫不意外,而今出川辉已经看到他眼里一掠而过的神情,隐含着一抹悸动与回护,那份温柔的目光冷冷刺着他的眼睛,只觉一阵刺痛,连带着眼里心里都被什么刺着。
心口抽痛,脸上笑容却愈深,“你撒谎。”
邵瑞泽眉梢一挑,却也放松含笑,“不管撒谎与否,这都是我邵某人的私事,还轮不得其他人说闲话。”
今出川辉蓦地笑出声,目光却已转为锐利,嘴唇却在微颤,“分明是我先遇到你!”
他说着,脸色透出一股叫人心悸的静,仿佛笼罩住了四周。
邵瑞泽浓黑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却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神色莫辨。
许久,他悠悠一叹,仿佛老友劝慰,“这种事情,从来不是迟早的问题。”
不痛不痒,单刀直入将场面挑明,都太明白彼此的意图,反而省略了无谓猜忌。
愠色从今出川辉眼底一掠而过,又带了丝失望,他微张开嘴,却似不知该说什么,呼吸却陡然变得急促。
“你真的喜欢他,我确定。”
确认一般的说着,今出川辉紧紧盯了邵瑞泽眼睛,心境陡然转暗,面上浮起一层空寂冷意。
方才邵瑞泽脸上的神色,今出川辉并不觉得陌生,因为每日清晨镜中他也常见。是否喜欢一个人,谈起时的言谈举止,脸上一点点的细微变化,足可令人看出端倪。
比武输了,本该一笑而过,他却执拗的拼着一口恶气,从东京直追到奉天,又从奉天直追到上海。
那时少年心性,意气飞扬,看不得有人比自己强,更要维护华族古老姓氏的尊严。
“他是我的对手!”
幽幽的语声无数次回响耳边,连同邵瑞泽这三个字,都变成痴心的咒。
是仇恨还是愤怒,是纠缠还是执拗,细想来究竟是何滋味,早已无从分辨。兜兜转转直到现在,如今想来,也许那人就是他的咒,看着他的背影,就那么毫不自知的坠入泥潭。
所谓的复仇,那不过就是个借口,骗了别人,更骗了自己,直到现在。
彼时年少的愤愤之气,一路磨损褪色,早已不知道究竟在意他的什么。
记忆中故人的面容隐隐模糊,可是他依旧记着他那双眉梢上挑的凤目,摄人心神,直直烙在他的心里。
此时与彼时,隔了重重数年,而他的微笑与漠然,依然无暇可击。
那人只能是他一个人的,执拗也好固执也罢,他不允许被人染指,更不允许被人夺走!
窗外夜风一阵阵吹来,带着湿冷潮气。
扰得他心乱,似乎想起什么,又似什么也想不起。
想得太远,霎时有些回不过神,对上邵瑞泽的目光,心里茫然若有所失。
邵瑞泽见状心里微叹,脸上却依旧无所表露,咳了一声站起,在沙发前立的笔直,唇角微微上翘,仿佛露出一个笑容。
看在今出川辉眼里,却又好似回到士官学校。
中日学生当街斗殴,他也是这样讥诮的笑。
从来不说,沉默着看着周边,却清楚他每一处软肋。
从未正眼瞧他,仿佛他仍旧是他的手下败将,连被直视的资格也没有。
从来都没有,哪怕只是一丝一毫。
他做的一切,都是彻彻底底践踏着他的自尊。
抬眼看去,灯光将他侧颜映得极为英武,也极为冰冷,似一尊毫无感情的雕像。
他待他忽冷忽热,真正残忍。
一个人,怎能狠心至此。
这一刻他望着冷若冰霜的邵瑞泽,终于从心底生出一丝恨来。
这念头如腾腾烈火燃烧在身,愤恨似丝线缠绕心尖,渐渐收紧,勒入血肉。周遭一切俱都在瞬间变暗,只有他,唯有他,立在灯影前,身影的清晰轮廓就那么直直投入他的眼中。
今出川辉不说话,目不转睛地望住邵瑞泽,忽的上前一步,飞起一脚踢翻了茶几,连同茶杯烟灰缸呛啷啷掀翻一地,随即二话不说一把拽住他,不待他反应,将他重重推倒在柔软沙发上。
紧紧勾住他颈项,同他一起跌进长沙发里。不待他挣扎,不由分说将他压在身下。邵瑞泽摔在沙发上,身体紧绷却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着,那目光像是有毒的刺。
今出川辉被真正触怒,骤然而起的憎恨之火在周身灼灼的燃烧,顿时烧去他所有的理智。
他像是疯了一样扯开他衬衣衣领,衣扣滴零零溅落一地……触到温热肌肤像是被烫了一下,然而只停了一瞬,目光幽幽,透出无可掩饰的恨意,随后便不由分说重重吻在他唇上,撕咬着吻了上去。
他狠狠的压着他,眼里分明有绝望憎恨和不甘挑衅,按住他的肩膀,嘴唇暴虐地厮磨碾转着,并强硬地揪开那紧咬的牙齿,将舌头伸了进去。而身下的人曲起膝盖,身体绷的异常紧,眼眸微微转动着,眼神一凛,异常的冷淡。
今出川辉使劲的亲吻着,火热的舌头强行进入,仿佛想要吸走他的呼吸,引逗着他的舌尖辗转换着角度纠缠。邵瑞泽睁着眼睛,感觉到太阳穴忒忒愠怒的窜动,脸色变得铁青,眉毛一点一点皱起。
接吻毫不配合,冰冷且又淡漠,都清晰地传递给了今出川辉,他皱起眉头,身体却随即颓然松懈,按住他肩膀的手微微发颤,负气似的亲吻再也进行不下去。心底里涩的、苦的、酸的,究竟是些什么味道混杂在一起,却已不想再去分辨细尝。
今出川辉停下来,定定俯身从上方凝视他,而邵瑞泽却是神色平静,喜怒哀乐深深敛藏。看着他不温不火的眼神,万般怨恨的火焰渐渐熄灭,终究只余哀凉。
仿佛全身力气陡然泄尽,身体渐渐又开始颤抖,这一次再不能自抑,再不能克制。
“瑞泽君……”
他俯身再一次重复,语声已带上扭曲和颤音。
“分明……是我先遇到你……”
今出川辉说着,俯身将脸埋在邵瑞泽颈间,默默将他抱得更紧。
漫长的寂静,只有一人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够了就快滚。”
话语依旧不温不火,一个“滚”字余音未尽,邵瑞泽微微直起身,伸手将他一把推开。
今出川辉一愣,双手还搂着他的腰,邵瑞泽冷冷扭头,顺势飞起一脚,踹中他的小腹,随即劈手挥过去,重重打在他的颈侧。
他闷哼一声跌在地上,耳边嗡嗡作响,只觉得全身无力,牵扯一下唇角也痛楚。
邵瑞泽坐起来,衬衣凌乱敞开,露出赤裸坚实胸膛,揉了揉头发闭眼复又睁开,“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告诫你一句,执念太过,只会伤了自己。”
他说着,眉梢一挑,露出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气,“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
门锁咔的一声,屋里只剩了今出川辉一个人。
厚密的长绒地毯软得无处着力,像要将人陷进去。他似乎是神游天外的坐着,直直的盯着沙发出神。
三浦一郎敲门而后走进来,看到这幅情景,不由心下惴惴,犹豫着叫了一声。今出川辉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三浦一郎将他扶起,低声道:“先生,所有的都准备好了,只等明晚开船。”
今出川辉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好的,确保万无一失。”
三浦一郎点头,抬眼又瞧见沙发那里一片凌乱,茶几倾倒,地下摔了一地的瓷器碎片,他顿了一下侧脸望过去:“先生,有句话,属下知道当讲不当讲。”
今出川辉甩开他,“说。”
“您对他……似乎太仁慈了,前几次他放肆的时候还有人质,现在人质已经不在我们手中,虽然院里和房间里都有保镖,但是谁也说不准能不能制得住他。”
今出川辉蓦然回头,盯紧他的眼睛,“你什么意思。”
三浦一郎眼神不躲不闪,“明晚的渡轮,我们还要穿过租界,一旦失控起来便是天大的麻烦。最好能让他一觉昏睡过去,待到醒来已经在海上,谅他也无可奈何!”
今出川辉已经明白了什么意思,“提前注射镇静药物?”
三浦一郎点头。
今出川辉神色冷峻,微微垂下目光思考了一会,最终点头,“去把医生叫过来!”
“嗨!”
夜晚将近十一点,夜归的人已纷纷回家,整条街道清静下来,店铺纷纷准备打烊,小伙计刚刚给穿衣镜蒙上布,只听门口铃铛顿时一阵乱晃,店门被重重推开,有人闯进来。
“先生,我们已经打……”
最后一个字尚未出口,来人已经自顾自的往里间走去,姓傅的裁缝师傅正坐在桌后拨拉着算盘,摊开一本账簿写着什么,听到耳边砰地一声,紧接着有人就冲到自己面前。方振皓一下立在桌旁,气息急促,神情异常焦急。
不等老板问话,他张口便是一句,“我有急事!”
傅师傅心下诧异,连忙叫他坐下,却不等他开口,先严厉出声。
“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第一,你有什么急事,非要三根半夜跑到裁缝店里?”
“第二,怎么联系,什么时间联系,组织上是怎么规定的?”
“第三,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情发生,要不然不能违章联络,你到底有什么紧急的事情?”
方振皓自然理亏,低头不语。
“纪律是铁打的。”老板语气严厉,看他许久,“有什么事情,说吧。”
他理顺了气,才把事情前前后后都说一番。
与许珩他们商议来商议去,碍于现今形式,拦截持有日本证件的船只渡轮绝不可能,也不能冲入日租界公馆大肆搜查,唯有在半路截住今出川辉等一行人才是解救上策。虽知道公馆位置,但日租界内明显不能动手,唯有在公共租界内行动。
现在的困难有两个,一是监视的问题,二是拦截的问题。
日本人的保镖个个都是军校出身,训练有素,来者是不是军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如果要中国军警乔装改扮,难保不会被认出导致打草惊蛇。而拦截的时候,根本吃不准被劫持的人会在哪辆车中,如果也是军警乔装先行抓捕,导致载人的汽车被惊逃离,那么找到人就更是难上加难。
原先许珩也曾想过,请求青帮出手相助,然而那荀五爷考虑再三,表示青帮不能触怒日本人,他们只可能帮着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其他的就帮不上忙。
方振皓说着蓦地顿住话语,似有一瞬的迟疑,而老板微微蹙眉,探究目光里生出锐利。
他顿了一顿,继续说了下去。
商议许久,谁也没有办法,却根本不敢贸然行事导致打草惊蛇。救人事关重大,稍有疏漏便会失手,再不会有获救之机。
渡轮下午六点驶离上海,则明日午后就是最后救人期限……直到现在,眼见不能再拖,已是没有时间再迟疑,唯有走出一步险棋。同半信半疑的许珩悄然沟通过了,才找到这里,希望能得到帮助。
如果可以,就只进行监视拦截,随后的救人搜捕都会有军警来做。
老板听完了却不言语,双手放上桌面十指交叉,似乎在沉思,目光却依旧锐利。
其实方振皓心中也是惴惴,并不知自己的要求会不会被同意,纵然组织希望能与他建立联系,但是这次极有可能暴露,是凶是吉不得而知……他低头抚上额角,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心下一片茫然,无处可着力。
“你怎么想,老傅?”
老板脸色沉重,“方同志,首先我要严厉的批评你。你这次做的无组织无纪律性,这样的擅自行动,我必须得向上面汇报,你要做好细想准备,准备接受纪律处分!”
“好,我接受。”方振皓点了点头,脸色沉郁。
“你这个请求事关重大,我必须一起上报组织,等待组织决定!”
“没有时间了!明天晚上六点渡轮就要离开!一旦离开上海——”
老板摆手制止他,十分严肃地开口:“组织是曾经交代过,这个情况很重要,要保留这个关系,以备将来之需。但在形势不明之前,不可以轻举妄动。”
“可是——”
“方同志!你要知道,不管如何,他依旧是个国民党军官,依旧是反动阶级!你这个要求本来就非常的不合理!你要知道我们的立场!”
方振皓听着心中一沉,有什么一幕幕闪过脑海,定定望着老板,一双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
“我不同意,他不是敌人!”
他的声音沙哑滞涩,却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老傅,我不否认所谓的立场。但是平时不是说,只要愿意抗日的人,不管他是什么出身什么阶级,就都是我们的同志,就都应该竭尽全力的予以团结吗?他是国民党军官,这点没错!可他并不愿意与日本人同流合污,而且还坚决的赞成抗日,难道仅仅凭着这一点,也不够吗?!”
“他曾经暗中保护过爱国学生,释放过进步青年,上海的局势比起其南京武汉的地方,更是相对平静,不能否认这是因为他的缘故。东北军在陕西进行抗日宣传,更鼓励学生赴陕,他身为东北军的高级将领,同样也可以做到这些!不要说他明里支持,只要他默许了,在上海地界,这就会对我们的工作带来多少便利之处!”
老板并不答话,沉默的听,唯有目光锐利。
方振皓说着,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在暗处闪动猫一般冷冷的光。
“现在陕北秘密停火了,这已经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东北军难道也不是军阀组织吗?他们的领袖却愿意同中央秘密接触,你也经常说,也许有一天,我们可以不用对着自己的同胞开火,枪口可以一致对外!”
“但这样的举动会给整个的组织带来什么样的危险?你想过这点没有!现在根本不是同他联系的时机!陕北的局势依然很微妙,而我们并不知道他对着我们抱着什么样的态度,你太急于求成了!一旦地下组织的消息被走漏,那还有回旋余地吗?我们首先需要保证地下组织的安全,为了这个安全,我们要做到绝对!”
“正是为了这个安全,他才不能被日本人劫持出上海!沪上的安定局面,政府多少派系相互倾轧,由他从中斡旋才不至于太坏,不会给日本人可乘之机,也更能压制住其他人对我们进行围剿。如果被劫往满洲,上海的情势不说,他会被逼着给日本人效力,基于他在东北境内的影响,更会给东北抗日民主联军带来不可估量的恶果!”
说着他语调蓦地拔高:“什么样的恶果,老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老板静静听着,没有言语,连一丝一毫动容也没有。
方振皓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傅,他并不是知恩不图报的人,对于我们的组织,他更不愿意赶尽杀绝,这点我可以保证!”
老板看着他,目光复杂,忽然开口问:“你凭什么?”
沉默忽然降临,沉默中,心中电光火石般一闪。
“凭着他对我说过的话!”方振皓静了一刻,开口说着,心里却愈发明晰,迎着老板探究目光,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缓慢,“他曾对我说,‘这只是因为我从未忘记过自己的民族国家!正因为我记得我是中国人,我才不愿意看到中国人自相残杀。正是因为彼此都是中国人,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我又何苦要同他们过不去’!”
闷热的屋子里,灯光斜照,彼此对视着,看进对方眼里。
“老傅,谁也不能未卜先知,你我都是凡人,只能活在当下,谁又知道明天会怎样,十年百年后又会怎样,说不定还看不到中国的未来究竟会怎样。”方振皓目光紧紧望住他,垂在身侧的手握了起来,握得指节发白,“我们要做的事情唯有现在,而现在要做的是什么,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为了自己的同胞!驱除外敌,挽救民族危亡。”
“同样的,他为了中国人,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同胞!”一字字的重复,执拗地加重了“中国人”三个字的语气。
每一字都似有着直达人心的力量,最后猛地一顿,什么话也说不出,心中如海潮翻涌,他的声音、他的眼神、他掌心的温度,全都汇集成一股暖流,从心间汹涌而过。
方振皓目光坚毅,眼里有异样光采,充满了勇气。
老板似有一瞬的迟疑,嘴唇紧紧抿起。
“这要动用很多的资源,值得吗?!”
方振皓目光仍旧坚毅,语声坚决,不曾有丝毫回避,“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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