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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书籍名:《血色黄浦江》    作者:牧云岚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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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荒芜丛生,建筑沉灰斑驳,视野所及之处一片荒凉。
虽然已经是六月的天气,但郊外潮气极重,天色仍旧阴霾,连日暴雨带来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几排铁丝拦网拦住面前的空旷场地,视线被分割的支离破碎,远处空旷荒凉的场地上只有一株虬曲枯树,附近有几个寥寥的人影,远远望去,依稀瞧得见像是荷枪实弹的军警,正在站岗放哨。
目不转睛看着,方振皓心中渐渐怦然,似有急鼓越敲越重。
邵瑞泽则是背着手,来回的踱步,偶尔踢一脚地上碎石,再瞟一眼场地,神色平淡。
四周寂静无声,偶尔有一两声犬吠起伏。
不知在等待什么,等待本身已够乏味,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压抑和拘谨,以及某种无法描述的怪异氛围。邵瑞泽的平淡,许珩的沉默严肃,空旷无人的场地,还有荷枪实弹的军警。
种种诡异的一切,全都交融在一起,令空气都压抑得无法呼吸。
“这是什么地方?”
过了许久,方振皓终于回身,皱眉发问。
邵瑞泽侧脸瞟了一眼,又低下头踢着石子,不咸不淡回了一句,“龙华监狱的刑场。”
石子一滚,不偏不斜滚在方振皓脚下。
邵瑞泽目光上移,嘴唇抿成一线,不意外的看到方振皓脸色已是苍白,目光更是显出一股阴郁。
方振皓闻言一怔,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股寒气已经窜上脊背,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刑场?”
“嗯,刑场。”邵瑞泽仍是不动声色的冷淡,“今天是枪决的日子。”
方振皓蓦然变了脸色,右手握紧,似极力克制着愤怒。
他刚想张口说些什么,就听那边传来一阵沉重声响,像是整齐军靴一步一步踏过地面,而后又是一阵刺耳的声音,对面围墙的沉重铁门被费力拉开,一队戎装持枪的军警列队走进,转身在墙边停下,持枪肃立。
忽然一阵嘈杂声,门后出现一队稀稀落落的人影,个子高矮不齐,衣衫褴褛,走路摇摇晃晃,似乎直起起身体的气力也没有。
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传进耳朵,方振皓顿时像是被火烫了一样,疾步上前,手抓了铁网,费力的看过去。
那是镣铐,沉重的镣铐,戴在手上脚上,让他们连走路都异常的艰难。
一名军官昂首走出,背着手站在众人前方,目光上下巡视一圈,嘴角一撇提高声音。
“经过审讯,共匪李东青,吴四水,程非等二十人对罪行已经供认不讳。数次扰乱治安,走私违禁物品,妖言惑众,对抗政府,屠杀执法人员,实属罪大恶极之辈。根据中华民国刑法,判处枪决!就地执行!”
阴风将这声色俱厉的喊声远远传开,传入在场每个人耳中心底。
一排人犯被押解着立在空地上,对面数步之遥同样是一排军警,随着一声命令,齐唰唰端枪上膛。
热血激昂的口号忽然从一个个瘦弱的身体里迸发出来,仿佛穷尽了最后的力量“打倒帝国主义!”
“中国革命成功万岁!”
“中国共产党万岁!”
枪声骤响。
惊起枝头数只飞鸟。
方振皓周身一震,眼睛遽然大睁。
那一排戴着镣铐的人影随枪声直直倒下,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温热鲜红的血缓缓从胸前伤口流出,染红了黄色的土地。
又是一排囚犯被推上刑场,行刑的士兵再一次端枪瞄准。
尖锐呼啸的枪声直直灌入耳朵,血液也仿佛凝结,手指攥紧铁丝网,直攥得指节发白,却也不知道疼。
冰冷的枪声久久回响,血淋淋的刑场上,二十余具尸体横陈。
方振皓被震慑的身体僵然,彷佛连气也忘喘,只怔怔望住刑场。
他认得其中一个人,那个姓程的男人,曾经是那家书店的老板,曾经与他谈天,曾经夸奖或是指导于他,而现在已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旷野上刮过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阴湿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
全身的力气骤然流失,削瘦肩头微微发抖,脚下虚浮,如果不是有东西支撑,恐怕早就一个踉跄摔倒。
邵瑞泽微扬了脸,静静凝望过去,目光如深流。
与其让他以后摔跤,不如现在由他亲手把血淋淋的现实撕开,让他看个明白!
他缓步走到铁丝网前,眯眼眺望进场内。目光一转,看到方振皓面上惨无血色,嘴唇紧抿,眉下一双眼睛幽沉沉,似是哀切又是愤怒。尸体已经被军警装入麻袋拖走,黄土上拖出道道粗红血痕,令人触目惊心。而他还僵硬着脖颈,直盯盯望着那里,嘴唇青白,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沉寂,却似无比漫长。
方振皓左手无力垂下,又抓紧衣服,彷佛很冷。
纵然六月却仍觉透骨寒冷,他抿了干涩嘴唇,彷佛仍觉耳边有枪声回响。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他说着抬眸,愤怒的连声音也已经嘶哑。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邵瑞泽收回眼神,投向远处,“我只想让你亲眼看看,所有的理想,所有的信念,都是沉重的东西,甚至是血的代价。”
“远如谭嗣同变法被杀,宋教仁上海遇刺,近至这二十个中共党人判处枪决,他们都是为了自己的信念,而袁世凯屠杀同盟党人的血印子,现在还在北平菜市口留着呢。”
邵瑞泽回身,皱起的眉头彷佛缓了一缓,目光便又转开,叹了口气,“信念向来是血淋淋的东西,是要真刀真枪拿命来换。”
“所谓宁可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那不是轻飘飘一句空话,都是中共党人和无辜者用鲜血堆积起来的。”
“南光,我希望你能记住,不管做什么都牢牢记住,理想需要付出代价。”他盯着他,一字一字说的清晰,“而为你的信仰需要付出的,尤其沉重和血腥!”
这句话犹如鞭子,重重抽上心头。
方振皓闻言一惊,似是不相信的望过去,看到他的目光瞬间下意识攥紧了手,手指僵冷,纷乱念头俱都一起涌上来。
良久对视,彼此沉默不语,目光也仿佛凝注。
他苍白脸颊微微涨红,是被窥探到秘密的愤怒,“你都知道?”
他抬起眼,凝望他,“我大致知道一些。”
方振皓迎视,仿佛被这几句话泼了透体的冷水,遍体生凉。却听邵瑞泽低叹一声,“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那又怎样。我既然愿意放过那十七个人,又何必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被戏弄的愠色从方振皓眼底一掠而过,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他双颊越显苍白,丝丝寒意却从脚底升起,一个个变故都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法喘息,他脸色凝重,心中生生作痛。
四下无人,唯有风声愈加急促。
邵瑞泽侧脸看一眼已经空无一人的刑场,目光深深,“其实,对于他们,我倒更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就如你说的一样,不是汉奸不是卖国贼,何苦要同他们过不去。”
他说着摇头回身,眼神无奈,“只可惜,在这里,我不能只手遮天。”
话语句句打在要害,令他自己都无法反驳,肩头因心绪起伏而不住发颤,方振皓垂下目光,直直盯着自己指尖,手指无意识握紧又松开。过了半响,他终于抬头,目光隐有恨意,语声却轻微,失落不甘再难掩藏,“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把我也抓进去?”
“国难当头,用同胞的血给自己加官进爵,我还不是那样的人。”邵瑞泽说着前走几步,站在他面前,口气松了下来,“你跟他们,也不一样。”
他默然看着他,看他缓缓垂下目光,倚了身后铁丝网,手上紧紧握着那细铁条,那神情彷佛是被人刺了一针在背脊……邵瑞泽心有不忍,摇了摇头以叹气作为结束。
他希望那一声枪响能震醒他心中不切实际的东西,活生生的人命摆在眼前,帮他彻彻底底甩掉幻想。
他将他的肩膀轻轻揽住,安抚似地抚拍,“好了,我还有公务,让司机送你回去。”
压抑心底的失望在这一刻冲破理智牢笼,再不能欺骗自己相信种种借口,听到他若无其事的话语,方振皓脑中轰然一声,怒火熊熊腾起,像是被火烫了一样,愤然挣脱,扬手挥了过去。
一记脆声,想必颊上肯定是火辣辣的痛。
方振皓当即一愣。
他竟不闪避。
以他的身手,要避开这一击易如反掌。
彼此目光僵持,将各自的影子都冻在了眼底。
邵瑞泽左脸颊上显出微红痕迹,眉梢一挑,眼底怒色隐隐,最终却只是深深吸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打过了,就给我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
他说着摸了摸左脸,缓缓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就算死了人,活着的,日子总还是要过。”
两人相对而立,方振皓只觉得手掌隐隐发麻,喉咙却里一阵干涩,像进了沙子,将满腔话都堵住。心口更是沉甸甸,积压而来的惊慌、怒火、委屈,却不知都到哪里去了,空余沉沉的愤怒。
“不用你送!”
他蓦地出声,目光变得复杂,嘴唇颤了颤,喉结上下一滚,却再什么话也没说,僵持片刻之后,方振皓愤愤然咬牙转身,快步走开,恨不得一刻也不想再留。
邵瑞泽看他渐行渐远,背影僵硬,步履急促,像被什么不堪承受的力量追逐着压迫着,痛苦的喘不过气。
他摸着左脸,无奈出声:“南光,你让我怎么去开会。”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半空中闷雷阵阵,雨丝越来越密。淅淅沥沥的雨丝化作瓢泼大雨,砸的弄堂人家葱郁花草瑟瑟发抖,檐下水滴如珠,一连串砸上青石地面,溅起晶莹水花。
屋里两人围着方桌而坐,只有头顶一盏吊灯亮着,光芒昏黄。桌上摆了简单的面包三明治,蔬菜沙拉,两杯红茶蒸出袅袅热气,游丝一般在灯下缠绕。
“我说你啊,放着好端端的洋房不住,非要和我挤。”史密斯挽起袖子,叹口气,“来这里,可是要睡地铺。”
“无所谓。”方振皓低了脸,拿勺子有一下无一下拨弄红茶,“我不想回那里去,让我觉得憋闷。”
史密斯耸耸肩,双肘撑上桌面,侧脸好奇看,“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方振皓低着头,语声有些沙哑,“没原因。”
“那么,我猜猜怎么样?”史密斯说着自顾自的摸着下巴,开始思考。
方振皓也不反驳,只是拿起茶杯喝茶,香气四溢,温馨暖人,一口红茶却蓦地哽在喉间,满口的苦涩滋味。
空旷原野上,亲眼目睹血淋淋的枪决,尖锐呼啸的枪声犹在耳边,又亲耳听到他熟悉却陌生的语音,那么一句一句,充满了血腥残忍,残酷,死亡,杀戮……被他说来却平淡无奇,就像是一日三餐一般的例行公事……
他不能理解,二十条血淋淋的人命,被随口说来就是那样的没有一丝波澜,毫无感情。
到头来,却如同草芥一般,被狠狠踏在脚下,还要用力碾上几碾。
心中愤怒与失望一起涌上,让他觉得心灰意冷。
曾经还期望,能有一线斡旋余地。
说到底,草菅人命也不过如此!
越是靠近,就越觉得他陌生。
他到底有多少副脸孔,多少张面具?
想起那日的一幕幕,仍觉心头隐隐抽痛,直到现在仍旧无法释怀。
他想着,推开杯子,微叹了口气,盯了盘中的面包出神。
“想来想去,我觉得你是在怄气。”史密斯眼珠一转看过去,耸耸肩,“而且还是怄了很大的气。”
“随你怎么说,反正……”方振皓慢慢抬起眼来,“我要在你这里住几天,暂时不回去了。”
史密斯闻言不由得歪头皱眉,越觉得疑惑,“不至于吧,吵架怄气哪有动辄就要离家出走,你还当你小孩子啊。”
他说着,等半晌不见他回话,抬眼却撞上他无奈目光,撞上他满目的黯然。
方振皓心里一滞,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说才好,脑中有片刻的迷茫游离,旋即抬头,对了史密斯无奈一笑,“吵架怄气,回去了谁都觉得尴尬,还不如各自冷静冷静。”
史密斯哦了一声,又像是想起什么,神秘兮兮凑到他跟前问,“看样子肯定和你表哥吵架了吧。”
说着还自以为是的点头,“当兵的,脾气都不好,我见得多了。我刚来医院上班的时候,有个什么旅长来陪姨太太看病,不知怎么就把枪顶上医生脑门,吓的人半死。”
他坐回自己的椅子,对他耸肩摊手,又笑着拿起面包开始大口的吃。
方振皓不知怎么回答,只得将杯中红茶一饮而尽。
晚上睡觉得时候,他睡在了地铺上,只听隔壁房间钟表滴答,夜像是已经很深,而自己却翻来覆去的,怎么也无法闭眼。眼前有谁的面容掠过,只那么一晃,却总也捉摸不到。他裹紧被子翻了个身,听到房间另一端史密斯沉沉睡着,鼾声微弱。
被史密斯将话挑明,令他满腔愤怒如被发酵,涨上来就收不回去。连日困惑都在心头结成一股郁气,却又觉得委屈。白天里愤怒的人是他,出手的人也是他,那人被他打了一记耳光却也没生气,想在回想起来,他的目光里,好像是一股隐隐的失望和无奈。
深夜不归,他也没有打电话去医院或者来寻找,恐怕真是失望或者气愤到了极致。
右手捏着那把勃朗宁,压在枕下,触手所及一片冰凉。
不觉夜深,睡意渐渐袭来,方振皓朦胧里刚要合眼,才依稀想起一件事情。
恐怕今天晚上,兔子是要挨饿了。
第二日之后他就没有回去,不知真是怄气还是逃避,而他也没有过问,更没有来过医院,如此这般,一晃三五日过去,无人前来惊扰,方振皓反倒无端失落。下午的时候,他清洗完医用器械返回诊室,刚写下病程的第一个字,不料电话铃就突然响了起来,划破房间的宁静。
下意识就要接起,他忽的悬腕停住,目光定定盯着电话,眉头一皱。
电话却一直不依不饶的响着,没有丝毫要安静的意思。
心中犹豫了许久,盘桓了许久,他最终接了起来。
那边喂的一声,方振皓顿时松了口气。
电话是大嫂打来的,“南光呐,你大哥回来了。下了班就来家里,我给衍之那小子也打了电话,一家人好好吃顿饭。”
“啊?”
“啊什么,别忘了啊,早点来。”
方振皓一听就急了,“等……等一下大嫂,我这里还有事,恐怕来……”
“能有什么事,少跟我说忙,饭都快做好了!”大嫂蓦地打断他的话,忿忿出声,“对了,下班顺便去学校接一趟兆言兆哲,别忘了啊。尽早。”
“……好。”
放下电话,方振皓叹了一口气,无力的趴在桌上。
黄昏时分,人流如织,路上依旧是熙熙攘攘,谈笑嘈杂之声不绝于耳。昏黄路灯下人来人往间,一辆黑色的汽车徐徐驶来,在人流里艰难穿行,邵瑞泽望着窗外,似乎是若有所思。
那个家伙还真跟他怄气,一连几天都不回家。不过他也不想再怎么样,就让他在外面住段时间吧,冷静冷静,散散心,反正住在那个美国人家里,又出不了事。
汽车减速将要经过一处弯道,只听后座的邵瑞泽淡淡出声,“停一下。”
司机闻言将车停下,坐在前排的许珩立刻回头,“军座,什么事情?”
邵瑞泽指了指前面一家店铺,“去那里,替我买两份点心,要玫瑰馅的,姐姐最喜欢。”
许珩愕然一霎,旋即会意,立时推门下车。
邵瑞泽摇下车窗,对他说,“这里人太多,我让司机把车开到前面路口去等你。”
许珩点头应声,看着车缓缓驶离,在人流汹涌的街头一侧停靠了,这才三步并作两步走进点心铺。
刚刚拿着包好的点心,还没踏出店门,猛然听得一声巨响。
随即传来女人的高声尖叫,店铺外街上惊骇叫声响成一片,人群如潮水般哗啦啦的退散,惊恐的四散躲避。
许珩心里顿时一跳,奔出店门就看到前面街口腾起剧烈火光,震耳欲聋的爆炸一声接着一声,刚刚停靠在街口的座车同迎面来的一辆汽车剧烈撞在一起,霎时陷入火海。剧烈的爆炸还在持续,警卫用车也早已爆炸,地上横七竖八的摊着尸体,血红火光间,碎玻璃与车身残骸随爆炸飞溅出老远,重重砸在地上,夹杂着人的血肉,滚滚黑烟直冲而起,将阴沉沉的天空都遮蔽。
顿时惊得目瞪口呆,身体开始抖动剧烈,包好的点心被他一把摔在地下。
许珩像是疯了一样奔跑着,费力在逆流的人群中穿梭,将身侧的人撞得东倒西歪。他嘴唇已没有一点血色,奔跑间一颗心剧烈的跳动,几欲跃出胸腔。
“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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